向奶奶中气十足,“她们怎么会累,你每试一条我都要给钱的,她们巴不得你一直试。”贺仪听得一愣,她又说,“不过累了我们就停下来,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你喜欢的?”
她完全是老式大家长的做派,一看就是全家人都不敢违逆的派头。贺仪却因为她疼惜自己,不愿令她扫兴,乖巧着说:“奶奶你觉得呢,我穿哪件好看?”
闻言,老人家果然笑起来,不过须臾又拧眉道:“哪件穿在你身上都好看,真是麻烦,你妈妈怎么会把你生得这么好看,这张小脸蛋,你看多标志啊。”向妈妈随声附和说:“以后生出来的重孙,一定可爱坏了。”
贺仪听她们越说越离谱,不禁满脸发烫。
南溪在一旁笑道:“你们两位家长也太能联想,八字还没一撇呢,已经在想含饴弄孙了,把我未来三嫂都吓傻了。”
“小丫头乱说话,”向奶奶肃然训道,“什么没有一撇,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贺仪也被吓了一跳,忙说:“奶奶,你别着急,先缓口气。”她扶着向奶奶手臂坐下,慢腾腾道:“我和南风还没有商量过结婚的事情,我们相处还不到一个月时间,这些事情可以慢慢来,不着急的。”
向奶奶连连摇头,“不对,不对,怎么会不着急呢,这么乖的闺女,等会儿被别人拐跑了怎么办?”
南溪笑不可抑,说:“奶奶,仪姐姐的意思你没听懂。三哥连求婚都还没有做过,仪姐姐怎么会这么便宜嫁给他?”
“好笑,”老太太嗤道,“求婚又不是我们中国人的习俗,按我们中国人的习俗,该由男方家长提亲,这个交给你爸爸办妥就行了。”
南溪背过头去嘟哝:“真是霸道的封建老太太。”引得向奶奶在背后问道:“你在说什么?”南溪连忙卖乖,“没说什么,我说奶奶真霸气,什么道理都懂,不愧是一家之主。”
贺仪心里却有些烦闷不散,倒不是一切太过仓促,或是害怕不情愿,而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又过了两天,向南风的电话终于打来了。他自己却率先抱怨起来,“我不找你,你就真的不知道要找我?我要走丢了你怎么办?”
贺仪听见他声音就笑起来,“你这么大的人怎么会走丢,真的走丢了,也会自己回来。我是看你没有找我,怕会打扰你。”
他说:“不是我不想找你,是我的电话被人摸了。”贺仪一惊,“什么时候的事?”向南风大叫一声,不悦起来,“你果然没有找过我。”
贺仪越笑越厉害,哄着他说:“我刚才解释过了。好吧,算我错。那你告诉我这几天你在干什么,去了哪里?”
向南风才消气说:“我在巴西给沈宏吉新歌拍mv。废了点劲今天才把电话卡赎回来,明天就能回去。”
贺仪没想到他竟然在忙工作,随即却发现不对,“你其实是去看球赛的吧?”向南风开心起来,“这个都被你猜到了?不是为了有正当理由可以看世界杯,我怎么会答应露脸给沈宏吉拍mv?”又问她,“我没找你,你有没有担心?”
贺仪说:“你用别人的手机也可以给我打电话。”向南风说:“不行。”贺仪不解,“为什么?沈宏吉电话也丢了吗?”向南风说:“不能让他有你的电话。”
贺仪哭笑不得,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他不是你…朋友吗,我以后找不到你…也可以找他联系,不是很好吗?”
向南风却想到什么,说:“带我去认识一下你的朋友,以后我找不到你也可以联系他们。”
贺仪坦然道:“可以,我在国内的朋友只有一个,等你回来就她约出来一起吃饭。”
她以为向南风只是斗嘴玩笑,结果他真的答应了,又问道:“听说奶奶带你去试婚纱了?你先别急着挑,等我回来陪你一起选。”
说得好像她迫不及待似的,贺仪说:“等你回来,我得先带你见见爸爸妈妈。”
他从未正式拜访过贺仪父母,却已经在谈婚论嫁,向南风心里有点发虚。他顿了顿,正经问道:“他们有没有生我的气。”
贺仪软声说:“他们都很体谅,只是我自己心里觉得 亏欠。” 不想让他有心理负担,她把事情往简化了说。
向南风却认认真真地保证,“我一定好好跟他们赔礼道歉,逗得他们眉开眼笑,”怕她郁闷,话锋一转,又说,“到时候让他们求我把你娶回家。”
贺仪听他还能玩笑,吓唬他说:“那到时候你可千万不能耍嘴皮子,他们不像我这样容易被你忽悠,妈妈会对你很严格。”
“放心吧,不仅在他们面前,在你面前也要好好表现,”他哄人的话张口就来,“我还没有跟你求婚,你就要嫁给我,等我回来一定给你补上。”
贺仪却道:“不要。”
听她语气坚决,他疑惑得很,“为什么不要?难道你已经被向老太太洗脑成功了?”
“不是。”贺仪说,“是我一直以来都觉得单膝跪地的求婚方式很奇怪。”
“怪在哪里?”向南风问。
她打开了话匣子,“你不觉得吗?如果婚姻是平等的关系,为什么结婚要用‘求’呢,又不是上寺庙请愿拜菩萨。”
向南风大笑,说:“岂不是我跪下来求你,你反而会拒绝我?”
她恳切说:“「你愿意嫁给我吗?」「你愿意娶我吗?」这些问法,还是旧式思维。所以一旦结婚,男人只觉得是自己家里多了一个人,女人却觉得是自己多了一个家,从此对娘家、婆家都有了应尽的义务。可就是这样的语言陷阱束缚住女人的手脚,才让她们永远踏不出家庭的圈套。”
向南风听呆了,缓了缓才说:“贺仪,你这一大段话让我如沐春风,只可惜我刚才没把它录下来,以后不能反复再听。要不你再说一遍,不然我今晚都睡不着。”
贺仪无奈笑道:“不跟你耍嘴皮子,时间不早了,我也有些困了。”向南风才温声说:“那你早点睡吧,等我回来。”
第二天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向家奶奶突然死了。
青萍之末(3)
消息是谢小琴通知她的。
贺仪还在床上睡觉,翻身坐起来,木讷问:“怎么会突然去世了?前天还好好的……”
谢小琴正想开口,听见她又说:“妈妈,我想去向家吊唁一下。”
“我正要跟你说这个。”
贺仪怔怔看着,谢小琴神情严肃,“向家和你爸爸联系过,他们打算把婚期无限期推迟。你爸爸说话委婉,一是不想你难过,二是他向来乐观觉得还有转圜余地,但我觉得,这里面的意思就是向家反悔了。女儿,向家不能去,我们不能任凭摆布。好在今天是周六,你好好从头考虑一下你们俩个的关系。”
追悼会特意等到向南风回来,落机后他就直奔殡仪馆,一身鲜艳招摇的行头也来不及换。
他腿脚麻木地挪到棺木前,幽幽地望着躺在里面的奶奶,一声不吭。向林声低吼:“像什么话!衣服换了再让他进来。”
向妈妈被吓得一哆嗦。一道跟来的沈宏吉忙站出来说:“向妈,让我去。”
彼时的向南风,从头到尾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被人摘掉了小脑,所有神经都已失效。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话也不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向林声将骨灰盒寄放在一处风水宝地,等择日下葬。全家人的生辰八字都集合在册,熟识的阴阳已经计算妥当,断言能保后世福荫。
葬礼在两周之后举行,一切遵从阴阳指示,只有家族内部成员参与。
不巧南溪遇上生理期,向林声坚决不许她踏出家门,小丫头在家里闹了一阵脾气。可是等到全家人从葬礼回来,她看每个人都变得不对劲,一下也没了脾气,乖乖站到三哥旁边,等着父亲发话。
谁知妈妈却先质问起来。
“你究竟在想什么?不让南溪去就算了,菲仪已经到场,你还执意要把人赶出去。回头竟然允许一个不相关的人大摇大摆地磕头上香,就不怕妈妈泉下有知,死不瞑目?”
这是第一次看见妈妈当众生气,更是第一次听见妈妈用如此愤慨的口吻和爸爸说话,南溪已然吓傻。
爸爸却照旧面无喜色,一板一眼说:“一切都是按照庄阴阳的话去办,你要是心有不满,去跟老天爷发脾气,少在我面前撒泼。”
向妈妈窝火憋气,连喘粗气。
菲仪赶忙出来打圆场,扶着人坐回沙发里,慢慢劝道:“妈,你别动气。我知道奶奶过世你很伤心,可这件事真的不能怪爸爸。”
等向妈妈情绪见缓,她才又解释说:“你有所不知,是庄阴阳说我不能参加葬礼,否则怀孕的几率会越变越小。谭姨之所以会到场,也是庄阴阳的主意。他说奶奶走得突然,生前的恩怨还来不及了结,所以南泉才叫了谭姨去给奶奶上香, 好让奶奶能够了无牵挂,早升极乐。”
向林生专横迷信,把阴阳之说奉为圭臬,既然不是他的主意,向妈妈也态度软下来,想了想,心里总归是不痛快,“那你妹妹呢,还有你爸爸妈妈,人家多有心,宽慰的话说了,帛金也送了,他这又是因为什么理由不让人家来参加?”
贺仪不能来,菲仪自然很高兴,可是父母也被拒之门外,她到底还是很生气。但此时,不得不帮一家之主说话。
她叹了口气,嘴刚张开,向林声却已经率先说道:“南风的婚事我要重做打算。这个女孩的生辰八字,多半跟我们家犯冲,不然我妈也不可能无缘无故突然过世。南风,”他斜目看过去,“我已经和方家交代过,你不用再跟人来往。反正我安排的事你向来不喜欢,这次正好如你意。”
菲仪没想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去看向南风,却是脸色铁青。他目不斜视,只对向林声回了三个字:“办不到。”
菲仪并不吃惊,毕竟向南风天生就喜欢和爸爸对着干。
南溪在身侧小幅度给他三哥鼓掌,听见爸爸又道:“办不到也要办到,别做不孝子。”
三哥却耻笑说:“‘无缘无故突然过世’……能说出这种鬼话,我不得不佩服。”随即就挑衅地鼓起掌来,“奶奶卧榻几年,只有最后这一周她过得最像人样。每天为婚礼的事愁来愁去,不知道有多开心,她最后的愿望就是能看见我结婚,你来叫我出尔反尔……我看这个不孝子,轮不到我来当。”
“你放肆!”向林声怒不可遏,随手从桌上握了个茶碗,就朝向南风砸过去。南溪吓得尖叫一声,急急去瞧,谁知三哥却赌气,根本不躲。
大杯热茶顺着向南风的手臂往下淌,茶碗在地毯上打了几个圈,才缓缓地睡倒在地上。
手臂已经泛红,零星已经起了小水泡,向妈妈什么也不顾上了,牵起裙摆就要去给他擦,南溪也急道:“三哥,我去给你拿冰块。”却都被向林声的喝止声吓得一激灵,定在原地不敢动弹。
向南风不觉得痛,冷哼一声,厉目朝父亲回看过去,他抬起手臂,将流到手腕处的茶水喝进嘴里,狂妄笑道:“你能吓唬他们,你吓唬不了我。奶奶已经死了,你再也管不着我。”
“好!”
南溪没想到爸爸竟然会说出这个字,看他阴鸷的眼眸牢牢锁住三哥,她生怕爸爸一时气急,说出不可挽回的话。爸爸紧接着说的却是:“你如果执意要和方家女儿结婚,那我马上就会带谭婉清进门,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向林声大步流星走出家门,留下众人挢舌不下,个个震惊到无以复加。
向南风才回过味来——叫他结婚,不是为了给奶奶冲喜,把那个女人带回家,才是他爸的目的。
向妈妈犹在梦里,神情恍惚地问:“你爸爸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向南风浑身是气,却还是拍着妈妈肩膀,安慰说:“你别担心,不会有事。”这个家让人窒息,“妈,我出去透透气。”
向妈妈六神无主,却又奈何不了儿子,看了看余下四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南溪走过来,抱着她说:“三哥说别担心,就一定有办法。爸爸现在没了奶奶当枪使,威胁不了三哥,才会狗急跳墙,不会有事的,爸爸绝对不敢把那个女人带回家来,除非他不要脸了。”
她话音未了,向南泉就勃然斥道:“向南溪,你现在说话越来越没大没小了,什么那个女人,什么不要脸,这些话是你能说的吗?”
南溪却越来越起劲,不怕死地抢白说:“我虽然小,但我懂的道理比大哥多,至少我知道什么是是非,什么是伦理,什么是廉耻。”
向南泉怒气冲冲,上前就想打她,却被菲仪拦了下来。一旁,向南松赶紧将妹妹拉到身后,警告道:“你别说话了。”南溪却不依,昂着脑袋就说:“为什么不让说,二哥你也告诉他,如果爸爸把那个女人带回家,你会不会认?”
向南泉忍不住又要冲 上来,菲仪却愠道:“她又没说错。你今天是怎么了,当着妈妈的面你想干什么?”向南泉才猛然清醒过来,菲仪又说了几句好话,这一波才算暂时平静。
单元楼的路灯下,向南风靠在花丛边缘坐着,大口大口吸着烟。
侧耳听见有脚步声传来,才有气无力地转过脸,看她嘴角含笑地朝自己走过来。
贺仪刚站定,就被一把抱住,向南风头枕在她胸前,双手紧紧地将她腰身圈住。
一道一道的热气透过白裙传进贺仪肚腹,他身上浓厚的烟草味让她打了个喷嚏,她揉着向南风软绵绵的头发,像哄小孩一般说:“别怕……奶奶会在天上,时时刻刻看着你。”
她声音清甜,话像摇篮曲一般受用。向南风慢悠悠地抬起头来,将她拉到身旁,并肩坐着。“卿卿,”他唤了声她的小名,“如果我说我可能要变卦,你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心一下子揪紧,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神情痛楚,额头上的愁云不散,似乎是做出了一个十分艰难的决定。
想起妈妈也叫她重做打算,现在听他也提出来,长痛不如短痛,她清了清嗓子,说:“我知道你有很多难处,很多事情我们都只能尽力而为……但事情过去了,人总是要振作起来,不能一直消沉下去才好。”
向南风说:“如果我说我们暂时结不了婚了,你会怎么想?”
贺仪啊一声,不意他是说这个,慢慢笑了起来,“我觉得挺好的。这样我们可以慢慢相处,也没有压力。”
向南风的神情瞬间舒展开,脸凑近她左看右看,狐疑问:“我怎么觉得你像是松了口气?哦……原来有人根本就还不想和我结婚。”
贺仪手掌轻拍,将他的脸推了回去,“我不是不想,毕竟我还没有带你见过妈妈,这样就结婚的话,会不会没有礼貌。”
向南风正经回来,问:“阿姨平时有什么喜好?我研究研究该怎么讨好她。”
“妈妈健身,看话剧,开舞蹈班,每个季度都会出国旅游一次,偶尔还参加慈善拍卖。”
向南风啧啧称赞,“阿姨的世界太丰富,难怪可以养出一个这么讨人喜欢的女儿。”贺仪听他调侃自己,故意回击,“不过她不喜欢的东西也很多。”向南风说:“哦,那阿姨讨厌什么?”贺仪说:“讨厌有人油腔滑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