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风不悦起来,拇指和食指合成圈,在她光洁的脑门上,象征性地弹了个响指。贺仪配合着喊了句疼,才问他:“今天发生过什么事?要不要说给我听?”
她早觉察到他情绪不对,不像是思念奶奶那么单纯,凝着他紧皱的额头,等他开腔。
向南风沉默了半晌,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其实我家兄妹四个,只有我一个人是我妈生的?”
贺仪颇为震惊,细声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向南风神色凄迷,注视着地面,不敢看她,“我爸在结婚后不久就外遇了,对方连续给他生了两个儿子。”
见他停顿下来,她才接口问:“就是大哥和二哥?”
向南风点点头,语速加快了一些,想要赶快说完似的。“二哥出生以后,奶奶同意把两人带回家,让我妈妈来养。你可以想象,我妈这些年忍得有多辛苦。而那个女人,今天来参加了奶奶的葬礼……我爸威胁我,如果执意要和你结婚,他就会把那个女人带回家。”
贺仪听得五味杂陈,呆呆地望着地面,并不搭话。
他轻蔑一笑,自嘲道:“我们家很不像话吧,从上到下都是不靠谱的人。”
贺仪喉咙里堵得慌,不知道话说出口后,他会作何反应,可他早晚都会知道,她也并不想隐瞒。“南风,其实我们家也有很多纠葛。”喉咙里有些干涩,她止不住咳了一声,才说“我爸爸和妈妈并没有结过婚,我是他们的私生女。”
向南风果然呆滞住,从小就被教育插足别人婚姻的女人不配为人,小三是从小痛恨到大的群体,他现在却在和一个小三所生的女儿吐露心事。
贺仪从不避讳身份,只是清楚向南风的成长环境和她迥异,认知自然就会有巨大诧异,淡淡地说:“无论你怎么想,我都能理解。”
向南风听她措辞委婉,以为是她自觉羞耻,难以启齿,便说:“这些事跟你又没有关系。”
贺仪松了口气,却没有注意到又一口气提了上来,当下只来得及庆幸向南风能理解。
青萍之末(4)
谢小琴这回是真的生气。
每到一个熟人圈子,都有人在非议贺仪命硬,专克婆家。谣言口口相传,愈传愈离谱,她听得火冒三丈,和人吵了几架。
贺仪在家看书,见妈妈怒火冲天回来,忙放下书问究竟。
谢小琴长叹口气,隔了半天才说:“没事,你帮我泡杯清茶,我去换衣服。”
贺仪走回客厅时,却听见妈妈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姝姨打来的,顺手就接起来。
谢小琴从楼上下来就看见她傻站在原地,预感不妙,皱眉问:“谁来的电话?”
贺仪木然地将电话递给妈妈,说:“是姝姨。”
谢小琴骂了唐姝两句,随即就挂断电话。牵着女儿坐进沙发,她说:“卿卿,我想跟向南风见一面,妈妈有话要跟他说。”
贺仪心中不安,“妈妈,你想跟他说什么?”谢小琴也不隐瞒,“我想告诉他,你们两个不适合交往,结婚就更加不适合。”
早已有了心里准备,可是真正听到耳里,情绪还是会不受控地冒出来,下意识地好言求道:“妈妈,你不是说过只要我开心你就会支持我吗?你能不能继续支持我?”
“那你现在开心吗?”
谢小琴厉声问她,“姝姨刚才告诉你的那些风言风语,你别告诉我,你听了之后觉得很开心。”
她默然不语,谢小琴只好将女儿身体摆正对着自己,“你告诉我,你真的开心吗?向家的人现在到处传你是‘克夫命’,你觉得开心吗?”
贺仪烦躁不安,只说:“我不知道。”
她什么事情也没有做过,坏事情却总是找上来,她是真的不知所措。
“卿卿,你听妈妈的话。向家人思想迂腐古板,向南风不是适合你结婚的人,趁现在时日还短,大家感情不深,分手对你们两个都好。”
妈妈是个强势的人,很少会苦口婆心。贺仪听得难受极了,“可是人会变的。”
“不经历事情,人就不会变。”谢小琴说,“妈妈不了解向南风,但妈妈了解你。你永远都是选择先委屈自己,什么苦只知道往心里咽。可是没有人付出感情是不求回报的。你算算从交往到现在,你为向南风妥协过多少次?冲喜、克夫,这些离谱的事情,你能理解吗?可你也愿意顺着他。”
贺仪说不出话来,这些迷信言论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女儿难过,谢小琴心里也不舒服,放缓了语气,耐心说:“卿卿,起初他是会觉得你善解人意,然后慢慢习以为常。向南风是个自我中心,面子看得最重的人,以后你稍微表现出一点不情愿,他就会觉得是你变了。”
贺仪听得脑壳发胀,妈妈却还没有停下来,“我不希望看到你全心全意地付出,到头来什么也得不到,甚至得出「原来人自私自利才是对的」这种令人伤心的结论来……人的确会变,但往往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人这种生物,很少会及时醒悟,总是要失去过后,才反悔想珍惜。卿卿,妈妈不想看到你浪费自己的人生,去帮别人成长。”
“妈妈,我没有那么脆弱,就算最后结局不好我也不会自我怀疑。”她现在理智不起作用,只有对心情的确信。
谢小琴十分坚定,不疑有他,“如果你性格像妈妈,我就相信你不会。但你和你爸爸一样事事都想顾虑周全,妈妈就要担心。女儿,他是你的初恋。”
谢小琴深知点到即止,再说恐怕激起逆反心理,便让她回屋自己静一静。
晚上,熊爸进屋来,问她可不可以聊几句。贺仪推出椅子,请他坐下。
熊明友看她神色疲倦,站在书桌前,温言道:“我就说两三句话,你坐着听听就行。”
熊明友一直把贺仪视如己出,没有那么多客套话,“卿卿,你知道熊爸跟很多人打过交道,其中凡是家里有儿子的,十有八九都跟我打听过你。之前在子谦哥哥的婚礼上,他的几个同学也很想认识你,通通被妈妈回绝了,她说不能干涉你交朋友。”
这些事贺仪虽是头一回听,但宴会上那些人投射出来的好意,她多多少少也感受到了。自然而然地点头,说:“我明白。”
熊明友欣慰说:“这次她会反对,完全是因为妈妈担心你。卿卿,你别怪熊爸说话老套。我知道, 现在平权的声音唱得很响,但现实其实没有发生过改变。恋爱也好,婚姻也好,男孩经历过一次都是成长,女孩经历过一次就是失败。这是不公平,我们也可以不把闲言当回事,但避免不了它最终会构成别人对你的社会评价。好比这几天的流言,我们都知道是无稽之谈,但有心人就能轻松地当成谈资,各方传扬,导致你的名声受损,谁要想和你交往,现在都要多个考量。这种无妄之灾,你妈妈会生气是顺理成章的事。在人际社会里,名声是由不得我们不在意的,除非我们不跟人打交道了。但除开这些无聊的人,向家的所作所为才最让人气愤。他们这次的做法实在是令人齿冷,不仅是你妈妈,熊爸也生气得很!完全不相信他们有诚意接纳我们的女儿。”
熊爸说的全部在理,贺仪轻笑着,隔一会就点点头。
熊明友看她越听越伤心,也不愿见她更加难受,最后只说:“卿卿,熊爸不会干涉你,但我也不希望看到你妈妈成天不开心。你向来都是个孝顺孩子,无论你打算怎么做,都首先要保证让你妈妈能安心,你能答应熊爸这个请求吗?”
贺仪想也没想就点了头,哽咽地说:“熊爸我答应你,我不会再让你和妈妈为我担心。”
她嘴上答应了,心里却没有计划,一晚上也没有想明白,失眠到凌晨四点才睡着,第二天早上差点醒不来。
向南风早早地就来送她上班,见她情绪不高,问话也是几个语气词敷衍了事,他伸手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魂去哪了?”
她才回过头来看着他,勉强笑了笑。
向南风知道那些风言风语一定已经传到她耳中,看她眼神里的愁苦遮挡不住,却还对着他强颜欢笑,心里就不是滋味,什么也来不及思考,张口就说:“卿卿,我们结婚吧。”
贺仪意识飘浮地看着他,恍若梦中。
向南风重复道:“我们结婚吧。”
“可是……”
他打断道:“我们家的人你不用去管,你妈妈那里,我今天正式登门拜访。”
他如此决绝,她心里是欢喜的。可还是放心不下,“奶奶呢,她刚刚过世我们就结婚,这样好吗?”
他思考了一下,说:“只要我们不大摆酒席就没有问题。如果你同意,我们马上就结婚。”
这样或许能让妈妈感受到他的诚意,她便同意了。从始至终都没有过问谣言是如何传出去的,为什么要那么说。
向南风将她送到学校门口,正好被相熟的几个学生撞见,一拥而上,叽叽喳喳围着向南风要签名。
贺仪被晾在一旁,不知究竟。
好在徐东不感兴趣,还给她解释:“这群人不是沈宏吉的粉丝,就是杨汐的粉丝,不知道追星有什么好玩。”
他一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贺仪笑着问:“可是为什么要找向南风要签名?”徐东这才挂上异样的表情,盯着她问:“你还不知道?”
贺仪猛然反应过来,“是mv吗?”沈宏吉的新歌火得一塌糊涂。
徐东说:“既然你知道那就没事了,反正我支持你。”
贺仪不明所以,徐东却挥了挥手,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晚上她将向南风带回了家。
谢小琴吩咐他们用过晚餐再回,但两人都有些紧张,所以选择先饿着肚子。
经过一天时间,妈妈比昨天松弛了许多,对向南风很是客气。
这是向南风第一次见到贺仪妈妈,不得不说开门的霎那他整个人都震惊了,因为两人一看就是母女。她澄澈的眼睛完全遗传了妈妈。
坐下后,谢小琴就开门见山说:“看来你们已经商量好了,那就说说看吧,做了什么决定?”
向南风看她如此爽快,将来之前打过的草稿全丢了,开诚布公道:“叔叔、阿姨,我跟贺仪已经决定,我们要结婚。”
贺仪没想到他一点铺垫也不做就说了出来,看熊爸面上的震惊明明白白,奇怪的是,妈妈却仍是嘴角含笑看着他们,漫不经心说:“然后呢,你要见我,是想做什么?”
妈妈很会笑里藏刀,贺仪不愿他被为难。向南风却似比进门前轻松了许多,恭敬回道:“我们希望两位可以成全。”
谢小琴笑了起来,“你们是成年人,结婚登记也不需要父母签字,你们想结就结,我也阻止不了。但你想要我成全,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如你所愿。”
向南风姿态诚恳,“我能知道原因吗?”
谢小琴说:“你们一家人思想愚昧(熊明友为着贺仪,给向南风找补,插嘴说:思想谨慎传统),迂腐(熊明友说:遵守规范),迷信(熊明友说:崇尚信仰),我们是自由民主的家庭,两家人交往起来是牛头不对马嘴,我不反对你就该谢天谢地了,休想叫我祝福你们。”
贺仪忍不住哀求着喊了一声妈,向南风按住她的手,用眼神安抚,紧接着就说:“阿姨,我可不可以单独和你聊一聊?”
贺仪看妈妈不动声色,眼神便朝熊爸望去。熊明友向来宠她,配合着说:“对了,卿卿,我想下载个app,可是一直搞不定,你来帮我弄一下吧。”
二人上楼去,留下两人在客厅。
向南风坐到贺仪先前的位置,正了正西装,挺直腰杆说:“阿姨,你说得都没有错,我家人确实迂腐,所以我从来都不认可他们的做法。”
谢小琴说:“是吗?那贺仪克夫是怎么在圈子里传出去的?”
向南风说:“我家人遵从孝道,认为奶奶去世,必须得守孝三年,必然要把婚期推迟。担心这期间出现变数,想出了这个办法。他们愚蠢至极,但对贺仪没有恶意。”
恶不恶意,是被害者来定的。谢小琴说:“你妈妈我不了解,可你爸爸能把公司做到今天的规模,我可不相信靠迷信能做得起来。”
向南风并不回话。谢小琴正眼看他一眼,说:“你要给奶奶守孝三年,怎么跟贺仪结婚?”
向南风说:“阿姨,我不是孝顺的人,只要你同意,我跟贺仪随时都能结婚。那些谣言就会不攻自破。”
他以贺仪为首的处理方式,让谢小琴态度软了下来,毕竟女儿是真的喜欢向南风,她本意不想从中作梗,也不在意向家人的心思。
向南风眼力十足,看话起作用,随即就说:“阿姨,我有个小礼物想送给你。现在只是雏形,要是你答应,我很快就能做好。”
谢小琴随口问:“你要做什么?”
向南风说:“我想做一款app,为你跟贺仪创造一个永远生活在一起的家。”
他能考虑到这一步,可见用心,谢小琴对他有了另眼相看的苗头,可嘴上却说:“其实你用不着做这些,贺仪无论住在谁的家里,她永远都是我的女儿。她是想和你生活在一起,不是想成为你们向家的人。”
向南风点头,说:“我明白。”是否真的明白,他心里也说不准。
谢小琴精明的眸子瞧着他,微笑起来,“所以要是你真的确认清楚要和卿卿结婚,那么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向南风忙说:“阿姨请讲。”谢小琴说:“你只需要对我好。”
向南风不免发怔,谢小琴却肃然道:“你能做到吗?”
楼上,贺仪心里紧张,“熊爸,你说他们会说些什么,不会不欢而散吧?”
熊明友一愣,反问道:“我以为你知道他有什么策略。”贺仪不停地摇头。熊明友只好说:“不管他们会说些什么,卿卿你要相信他们都是爱你的。”
谈话并未进行多久,听见客厅音量陡然变大,贺仪快跑下楼去。
妈妈发自内心正微笑着,“卿卿,你送南风下楼吧,你们俩好好吃个饭。”
贺仪喜出望外,抱着妈妈的脖子在脸颊上亲了一口。她高兴坏了,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荡,好奇向南风到底说了什么。
进了电梯,迫不及待就问他:“你到底给我妈妈灌了什么迷魂汤?”
向南风懒洋洋地靠在墙上,掩饰不住骄傲,“这是我跟阿姨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你。”贺仪也配合他玩起来,靠在侧边墙上,俏皮说:“那好吧,以后我有了秘密也不告诉你。”
向南风突然欺身上前,在她脸颊上偷亲了一个。
贺仪侧转过去,看他一脸欢愉地说:“你说到公平于是提醒我了,你刚才亲过妈妈,却没有亲我,这很不公平。”
瞬间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贺仪意味深长地说:“这样子你就觉得公平了?”不意她还会挑衅,他玩心大起,抬脚向前朝靠近她一步。贺仪往后退,两三步就被他逼到了墙脚。她回头看一眼,索性也不躲了,随即踮脚在他唇上一亲,反倒让向南风失了魂。
熊明友也是纳闷,“这小子有点本事,三言两语就能把你说服, 你真的同意了?”谢小琴扬了扬下巴,他兴趣大增,“之前还说两个人发展太快了你不放心,怎么见过一面后突然就态度转变了。跟我说说,他是怎么打动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