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终于熬好,宣晟连忙用调羹一口一口喂她服下。
奈何即便在梦境中,温憬仪也半点不让人省心,才送入口中的药就被她用舌头顶出,褐色药汁流淌得到处都是,简直同昔年在云浦时一模一样。
“痛,我痛……”她含含糊糊地哀泣着,宣晟小心翼翼翻开她的唇瓣,却见她唇舌上到处都是伤口,隐隐还有血丝渗出。
宣晟反应过来那是方才她将石头含在口中时,被磨出的伤口。
为了不被人发现,她不能发出任何声响,却又难以自控,情急之下只能找一块石头堵塞住自己的嘴。她固然坚韧聪颖,可在宣晟,只恨不能将温煜等人千刀万剐。
又要喂药,又要按住她的手不能乱动,还要顾忌着她口中的伤口,他如此干练厉害之人,一时也不由被她折腾得颇有手忙脚乱之感。
实在无奈,他只得喊来许阙帮忙,喂了药后,温憬仪才总算消停了些。
听着她绵长的呼吸,宣晟那颗如被烙铁炙烫着的心,终于获得了些微的安慰。
可也仅此而已。
他如凝滞般久久坐在床边,凝视着温憬仪静谧的睡颜。红晕自她脸上渐渐褪去,转而变得苍白,像一尊没有生命力的白玉雕塑。
温长策的话语在此时猝不及防闯入脑海:“你既然钟情于温憬仪,难道忍心将她置于危险处境?她若是知道了你曾有机会可以救她于危难,却眼睁睁撒手不管,必定会痛心万分然后弃你而去的。”
此话像一柄利刃狠狠刺入心间,宣晟几乎痛得无法呼吸。
他确然,明知她会陷入危险,却不曾相救。无论为了什么缘故,他的袖手旁观,已成事实。
自责、愧疚、悔恨,种种情绪翻涌交织,如扑天巨浪几乎要将他淹没。
如果……如果他那时答应了温长策的提议,将军马走私案的调查文卷给他,温憬仪也不会陷入今日境地。
他的选择,却要温憬仪来承受代价。
念头一旦出现,便如藤蔓野生猛长,肆意横行在脑中。
从习字开始,大师傅就教导他“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师父与他既为知交,历来也要求宣晟无论何种境地,不得违背本心,不得为一己私欲而致使生灵涂炭。
他宣晟一直坚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但是,今日在山洞中看见伤痕累累的温憬仪,宣晟素来秉持的信仰,几乎要在瞬间崩塌。
生民离他太远,眼前人的一颦一笑却无时无刻不牵动心弦。
或许,他错了。不仅自误,还误了她。
温憬仪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她甚至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因为她又回到了云浦。
这怎么可能,她从九岁后,便再也没回去过。
可是这一切又很真实。
不知道自己又因为什么生了重病,依然是师兄坐在床边给她喂药。那药的味道好苦,还有酸涩味,简直是世间第一难喝的药。
她不想喝,可不知怎么回事,她只觉浑身僵硬,无论如何也转不动脖子,只好用舌头把调羹从嘴里抵出去。
她已经十七岁了,不是小孩子,为何还要这般强制逼她喝药?
最奇怪的是,师兄竟然唤她“青青”,她再如何作怪,他也只是一脸无奈地看着她胡闹,并不像从前那般沉着脸。
也不知折腾了多久,她才渐渐从梦境中走出,陷入黑甜乡。
待她醒来时,又闻见了那股熟悉的、独属于云浦的安神香气味。
温憬仪恍恍惚惚地,魂魄像是还未归体,只觉喉咙干得冒烟,头又痛又涨,难受极了。
师兄的身影蓦地出现在视野中,他好像知道她口渴,端着一杯水朝她走来,又扶她起身,温憬仪忙大口大口地喝着杯中清水,喝得急了,甚至呛得咳嗽。
“慢点,别急。”宣晟的嗓音听起来有些嘶哑沉郁,宽厚的手掌隔着薄衫抚过她的脊背,为她顺气。
从未觉得清淡白水如此好喝,尽管口中传来连绵不绝的痛感,刺得她眉头微蹙,温憬仪还是接连喝了两杯,才觉解渴。
她依旧很虚弱,但意识总算渐渐回笼,随着不断回忆起昏迷前的遭遇,温憬仪不由颤着声音问道:“师兄,我……我……”
吞吞吐吐,却不知如何再问。
宣晟用坚决而不容置疑的语气打断她的担忧:“你很好,没有事。我赶到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人在山洞中,你很勇敢……也很坚强。”
温憬仪顿时重重松了一口气,眼眸复又恢复了光亮:“那就好,我那时在山上,真的很绝望。”
她好不容易躲在草丛间,忽然听见对方传来的交谈声,几乎被吓得心跳都要停止。
浑身瘙痒燥热难耐,为了控制一阵一阵控制不住的□□声,温憬仪环顾四周,找到了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头,忙不迭地拿起塞入口中。
苍天保佑,那些人没听见动静,大概又见她藏身之处草木茂盛,不像有人的样子,便放弃了搜寻。
温憬仪匍匐在草丛中许久,直到彻底没了声音,才一点一点爬着离开。
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山洞,她已经被药性折磨得生不如死,顾不得山洞黑不黑、会不会有蛇,温憬仪用浑身残存的最后一点力气爬到山洞最深处。
后来的事情,她就记得不是很清晰了。
山洞里的黑暗如同无穷无尽的绝望将她包裹,幸而阴寒的空气多少缓解了一些她的难耐。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她忽然听见洞口外又传来男子的声音,那人一边问着“有没有人”,一边踏入山洞。
温憬仪心中大骇,想也不想地拿起石头朝他丢去。
那人仿佛又消失了,如幻觉一般。
再后来,她好像听见师兄唤她“青青”。
思及此,温憬仪骤然回神,她忙转头看向宣晟,用手揪着他的衣袖问道:“师兄,你是不是叫了我的小名?”
宣晟回望她的眼神晦暗难明,不曾回答。
见状,温憬仪才察觉他二人的距离有多近——彼此之间的呼吸可以相互缠绕,甚至能感受到气息的灼热与厚重。
她不由讪讪松开了牵住他衣袖的手,讷讷低头。
自宣晟的角度看去,她比那日在芳汀阁中清减了不少,垂首的侧颜线条纤细脆弱,锁骨连接着薄而瘦的肩头,看起来弱不胜衣。
一想到她之所以会变成这幅模样,自己也算得上是罪魁祸首,宣晟心中的悔痛便久久难以消散。
温憬仪则在暗暗懊恼她脱口而出的话语,师兄从未唤过她的小名,小时候不曾,长大之后更是恪守礼仪,不会有分毫逾越。她怎么会把错觉当成现实,还问出了口,简直糊涂。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才令你遭受此劫。”宣晟静静开口,声音中的嘶哑更胜方才。
温憬仪愕然抬首看他,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说:“师兄,这不是你的错。我是与温沁溜出去喝酒才……”
话至此处,她才想起了温沁。
“温沁!她怎么样了?我没在竹屋里看见她,她还好吗?!”温憬仪慌忙问道。
可是一激动起来,头又开始止不住地眩晕,温憬仪身子一晃,险些向后砸倒。
宣晟忙伸手揽住她,安抚道:“她没事,昨日就已经被送回住处了,只是醉了酒,无大碍。那些人,明显是冲着你而来。”说到最后,他语气中已然一片冰凉。
温憬仪喃喃道:“昨日……这么说,已经过去一天了。”顿了顿,她的声音不禁低了下去:“平王叔毕竟还在,温沁是他的掌上明珠,他们不敢招惹,也是应当的。”
平王是盛德太子的亲弟弟,连封号都可以不避讳今上,地位显赫至极,是当今所有亲王中头一份的存在。
那些人敢招惹温憬仪,无非看她是孤女,父母双亡,无人撑腰。
看着像只被人遗弃的小狗一般的温憬仪,宣晟再难忍耐,他道:“郡主,你还有我。只要是伤害过你的人,我必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此话一出,温憬仪的呼吸在不知不觉间屏住,她看着宣晟,眼神中有迷惘、疑惑。
宣晟看了她一眼,终究没有将余下的话说出口,而是不容置疑道:“你才醒来精神不济,先休息,不要再想此事了。余下的,都交给我。”
“拈花院那头,我已经命人去传过信,叫他们只需守好院子,不可泄露风声,你放心。”
桩桩件件,他都安排得妥当,温憬仪确实没有什么好担忧的,想了想,便乖顺地重新躺下。
第33章 依赖
今日天色暗沉, 乌云将月亮盖得严严实实,不透分毫光芒。
前往致远斋的路上,冯子阶与壁青、袖丹同行, 默默跟随在带路人的身后, 一语不发,气氛凝重。
昨日才发现温憬仪失踪,拈花院便差点乱作一团。分散出去到处寻找的人都没有结果, 若非接到宣晟传信,冯子阶险些便要将温憬仪失踪一事上报。
可不知怎么回事, 平乾帝还是听说了消息, 派身边的内侍官前来查问情况。
幸而有所准备, 冯子阶才云淡风轻地解释了几句,只说永嘉郡主与长清郡主相约品酒,不胜酒力便各自打道回府,眼下正在熟睡。
那太监将信将疑,只说待郡主醒来, 要她亲自往陛下处去一趟。
是以太监一走,冯子阶就急忙派人送信给宣晟。
郡主已经被他留在致远斋一天一夜了,拈花院的人却一直见不到主子, 像什么话!
宣晟这才派人来接他们三人过去, 但还是绝口不提送郡主回来之事。
冯子阶脚步又急又快,恨不得即刻飞到致远斋去, 看看郡主到底是何情况。即便宣晟不说, 他们也都能猜到, 郡主一定是出大事了。
致远斋门廊下的风灯明明灭灭闪烁着微光, 一行人验明过身份,才被允许入内。
如此严阵以待的架势, 令三人的心又悬高了几分。
他们被带至主屋,冯子阶的眉头紧锁。主屋乃主人所居之地,男女有大防,少师大人怎能将郡主安置在此?
宣晟在正堂,三人一道进入,他也不讲那些虚礼,而是直接叮嘱道:“她在屋内,精神还不是特别好,这两日你们就留下来伺候她,务必让她不要再想此事。”
这话是对壁青和袖丹说的。
他不是在商量,是命令,她们必须如此做。
壁青和袖丹面对着面色肃冷的少师大人,又岂敢多言,连忙应是。
宣晟颔首,方才示意她们可去屋内看望温憬仪。
冯子阶则被他留下,道:“冯长史,你做得不错。陛下那头我自会设法打消他的疑心,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务必使拈花院看起来一切如常,营造出郡主暂不见外人的假象。”
他这般事事替憬仪做主的姿态,实在令冯子阶不满,他不禁出言道:“少师大人容禀,郡主分明可以回拈花院修养,由熟悉的人服侍岂非更好,又何必留在少师大人的致远斋?郡主毕竟与少师大人没有关系,即便为了名声着想,也实在不宜再住在此处。”
宣晟微微眯眼,看他的眼神十分锐利:“拈花院的人倘若能照顾好憬仪,她又岂会出事。”
听他直呼温憬仪闺名,言语中的亲昵要多刻意有多刻意,冯子阶顿时热血上头,气愤不已。
他出言警告宣晟:“少师大人请自重!你如此言行,是将郡主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宣晟面色不改,平静得像是在听一句废话,连半丝情绪都吝于回应:“冯长史,你若不愿配合,自然有的是适合做郡主府长史官的人选。”
话语中赤裸裸的威胁,来自一朝权臣,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再联想到先头那次,郡主忽然莫名其妙问他可愿离开郡主府去别处就职,冯子阶终于恍然大悟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
他愤怒之余还不忘压低声音:“宣大人,臣下自问并未有何处触怒过大人,为何您非要想方设法将臣从郡主府赶走?!就算要走,也只有郡主不要臣,告知吏部后再行调配,少师大人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若在平时,面对这等狗胆包天冒犯他的下属,宣晟大概还会如猫戏鼠般讽刺两句,可今日,他没有那个心情,只冷冷道:“本官统率群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事不可管,又有何事不能管?冯子阶,不要以为给你三分脸色,你就能忘了自己的身份。便是吏部尚书在我面前,也不敢如你这般猖狂放肆。憬仪尊重你的意愿,是她本性善良,心底柔软,可我绝不容你借此生事。”
顿了顿,宣晟还是没有忍住那句话:“我与她自幼一处长大,要论关系亲疏,还轮不到你。”
少师威严岂容玩笑,宣晟不过几句话,就已经让冯子阶感受到了从未承受过的压力。
而这最后一句话,直接让他脸色煞白。
见他怔然不语,宣晟才缓了缓心绪,平静道:“此次她的遭遇非同小可,我不希望她身边出现干扰她情绪、拖后腿的废物,所有人必须严阵以待保护好她,此乃当务之急。至于其他一切,都必须让步。你,听明白了吗?”
冯子阶如泥雕木塑般僵硬着点了点头,心中一片冰凉。
少师大人竟然真的对郡主有意,他,就连守在郡主身边,也成了奢望。
宣晟却不给他黯然神伤的机会,直截了当道:“她此次遇险,是庆王和蕙妃暗中设计,目的在于嫁祸她与褚玄沣有私情。”
这句话极具效果,冯子阶几乎顾不得伤心了,他初次听闻真相,像被当头炸了一个雷,又急又怒:“怎会如此?!郡主明明是无辜的!”
无辜。
宣晟似冷笑,笑他的天真:“她当然是无辜的,可居心叵测之人又岂会在乎?他们只为达成目的不择手段,至于别人的死活,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