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甫看着一派天真,甚至天真得有些太过理直气壮的憬仪,很想问她:明明我才是你的未婚夫婿,亦是饱读诗书的探花,为何你不来找我?
他耳边再次回响起景德公主对他说的话:“我堂姐自然是处处都好,可是她出身尊贵,眼界极高,便有些目无下尘。”
或许真的像景德公主所说,憬仪是看不上他的才学,觉得只有人人景仰的少师大人才能为她答疑解惑。
可是她的出身再尊贵,又能尊贵过景德公主吗?景德公主尚且对他满心憧憬和崇拜,看他的眼神,是那么的向往,为何她却如此高傲?
是了,憬仪向来不乏爱慕者。他自己不论,苍南侯府的世子爷,对郡主已虎视眈眈多时。
或许那种英勇威武的男子,更受郡主青睐吧。
赵明甫慢慢地低下了头。
熟悉的挫败感又占据了他的情绪,随之而来还有几分复杂滋味。
那日祭天,他被陛下几句话说得快要抬不起头时,也是景德公主及时出言,挽救了他的自尊。
而郡主,一句话也没说。
温憬仪看着神色晦暗的赵明甫,猜到几分他的心思。
温洳贞定然在赵明甫面前说尽了她的坏话,又岂会知道,这正是如她所愿。
“待我病好之后,想请兄长陪我往妙严寺走走。听说妙严寺求姻缘极其灵验,也不知是不是这样。”
这后头一句话,说得引人浮想万千。
赵明甫蓦然回神,不知从哪里来了点精神:“嗯,自然可以。”
郡主如此说,是对他们的姻缘,还有所期待吧?
赵明甫走后,憬仪便吩咐壁青撤走那盘令她深感腻味的水晶糕,换上银叉子戳着香瓜吃。
一口下去,又甜又滋润,凉凉的,解了暮春初夏的一点燥意。
“郡主,这是永嘉一地主事官员的谢恩信。近来永嘉确实雨水稀少,渐成民不聊生之态,今岁粮食收成必然大大缩减,有了郡主的赈灾银子,届时可以设粥棚、义居,百姓们也不至于流离失所、饿殍遍野。”
冯子阶带着一封已经拆封的火漆信笺,隔着屏风回禀。
这些事,憬仪一向放心冯子阶处理。
闻言她点点头,提醒道:“还是要派个可靠的人盯着,我可不希望我的嫁妆钱被贪墨之人中饱私囊,平白肥了贪官的腰包,却叫百姓们饿肚子。”
冯子阶连忙应是。
“对了,”她忽然想起一事:“从前平王府的那个长史官,叫顾焰的,你认识吗?”
冯子阶一怔:“认识,他是臣的同科好友,才学出众,在平王府不过任职两年光景,便已调任太仆寺少卿,现主管马政。”
“那你能不能替我给他送个信?”
见屏风那头久久不说话,憬仪失笑:“你想哪里去了,我是有正事要找他。”
冯子阶肃然的声音才从那头传来:“臣遵命。”
温沁来看望她的时候,依旧是那副大受打击的模样,憬仪不愿袖手旁观。
无论如何,顾焰这个人,她要会一会。
至于宣晟那边,她还未想好该如何应对。
他将心思藏得那么好,那么深。若非看破那副画背后的秘密,憬仪本人甚至毫无感觉。
师兄,真的喜欢她吗?
温憬仪恍恍惚惚地托腮出神,一时想得痴了。
第11章 偶遇
娇憨温柔的景德公主,清丽绝伦的永嘉郡主,譬如花开两朵,各有风情。
揽娇花于掌中,于凡夫俗子,这是无法消受的福分。
赵明甫万不曾想到,他竟能得如此幸运,令名动京城的皇室二姝双双垂青于他。
可是他就算被一时的喜悦和自得冲昏了头脑,冷静过后,也明白这份齐人之福并不是那么容易享受的。
现摆在眼前的,就是来自他母亲的压力。
“儿子,你不该答应永嘉郡主的邀约,到时候让蕙妃和公主知道了,你可怎么是好?”
丈夫外任,王氏全力操持着赵府上下,眼下她最关心的,就是赵明甫的婚事。
赵明甫一回家,还没来得及喝口热茶,她便追问今日郡主府的一切。听说憬仪要儿子陪她出游,王氏很是不愉。
赵明甫亦是深感烦恼:“可是永嘉是我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子,我陪她去妙严寺礼佛,天经地义。她待我是有些冷淡,但大约是她本性如此……”
王氏不认同:“不行!翠微宫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景德公主深受帝妃宠爱,你可别昏了头,叫她伤心了,到时候蕙妃定不会放过咱们的。”
说来说去,还是不同意他和憬仪有所牵扯。
“娘!和我有婚约的是憬仪!”赵明甫烦不胜烦,从书桌后倏然起身,高声道:“何况她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不能置她于不顾。”
被儿子一吼,王氏愣了片刻,心中的委屈止不住往上泛起,她掏出帕子拭泪,自怨道:“都怪娘,当年就应该拼死拦着你爹,不让他答应这桩婚事。”
说着,愈发抽噎起来。
“他倒好,占了个忠义两全的名声,却把自己的儿子害惨了!我,我这些年夜夜想起你要娶个祖宗回来供着,对你仕途却毫无助力,我这心里啊,就跟被刀子割过一般,痛得难受啊!儿子!”
母亲失声痛哭,赵明甫便没了方寸,他手足无措,忙扶着王氏落座,连连认错:“娘,我错了,都是儿子不孝,不该顶撞您。”
王氏在他的劝说下,渐渐收了哭声,但依旧喋喋:“儿子,你信娘,娘不会害你的。永嘉郡主是长得美,可是她父王母妃都已经作古,人走茶凉,自古如此。何况,娘这些年冷眼看着,她对你也不过是寻常,哪有景德公主那样一颗心全扑在你身上的好!光只论这一件,娘就绝不答应你娶她。我儿子这么好,哪里配不上她了,要她整日拿腔拿调的,没得叫我厌烦。”
只这几句话,就深深戳中了赵明甫心中最压抑之处。
在憬仪面前,他总有自惭形秽之感。或许是她的若即若离令他不敢接近,又或许真的如母亲所说,是她看不上他。
这未免太令人痛心。
他勉强一笑,道:“娘,你想多了,没有的事。”
说着,他忽然想起一事来,问王氏:“娘,先前郡主生病,我叮嘱你送些药材过去,你是不是没送?”
王氏不防儿子忽然提起这茬,心中慌乱,支支吾吾道:“可是郡主向你告状了?那几日娘太忙了,便忘了此事,后头听说她病愈,就索性没送。郡主莫非不高兴了?”
一时间心中更是不满憬仪骄矜。
赵明甫无奈道:“那您也该和我说一声,我在郡主面前忽然提起,她却说并未收到,叫我好不尴尬。”
王氏深信定然是憬仪说了什么,心中万分不满,面上却连连认错,赵明甫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前些日子想办个花会,请了憬仪过来。按理,一般人家的女儿,被未来的婆婆邀请,早该忙不迭地上门,她却拿乔摆谱,竟然直接拒了。
不过是个破落的郡主,将来还要靠他们赵家来挣脸,谁知人还没过门,就已经如此自视甚高。
王氏闹了个没脸,连药材也不愿送。
此时见儿子拿定主意要陪她去妙严寺,王氏暗自思索不能再任由他二人继续如此发展了,不然以后温憬仪过府,她这个做婆婆的,要被挤兑得毫无立足之地。
从赵明甫书房出来后,她唤来下人:“前些日子老爷送了些柑橘来,你挑些好的连上我亲自求的那尊白玉佛一道送去翠微宫,再替我传个信。”
若是景德公主真的喜欢她儿子,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王氏有信心,他儿子是梧桐树,自然招得来金凤凰。光看蕙妃招揽她的那个热情劲儿,就知道赵家如今是何等炙手可热。
永嘉郡主喜欢摆谱就摆去吧,以后有她后悔的日子。
***
且不提温洳贞那边得了消息,更加坐立不安,憬仪却依然优哉游哉养着脚伤,每日看些话本子打发时光。
得空时又采选了一些奇珍异品,派人送去少师府,说是谢礼。
宣晟那头对此毫无反应,她送过去的东西都收下,然而并未有回音传来,憬仪也不恼不急。
她深知信任的建立不靠一时,而是循序渐进。
待伤处好得差不多,十日已过,院子里仿佛换了面貌,草木青翠欲滴、花朵顶着烈日盛放,狂蜂浪蝶拥花捧玉,生机盎然至极。
憬仪还记得吩咐冯子阶的事,此时也该提上议程。
温沁比她年长,婚事却至今没个定夺。虽然如今皇室宗女勉强逃脱了和亲的命运,可是难免会被皇帝用以笼络勋贵重戚,若是温沁再不定下心意,万一哪日皇帝心血来潮指婚,她哭都没处哭。
冯子阶办事还算稳妥,定了江边楼的雅间,以他的名义约了顾焰相见。
江边楼名列晏京四名楼之首,名不虚传。
此处伫立于晏水之滨,可一览晴风十六渚风光无遗。
憬仪临窗而坐,细品着江边楼最出名的红柑普洱茶,陈皮的味道多一分则韫浓,少一分则乏淡,回味无穷,果然不错。
晴风群渚是散落在晏水之中的大小岛屿,以最靠近江边的十六座群岛最为文人称赞,素来文人集会,都喜欢吟咏晴风渚的风光。
今日风云涌动,天气并不大好,江边白鹭低徊,风声回荡在雅间内。
顾焰本以为是好友约他至此小叙,谁知推门而入,却见一女子持盏凝望窗外风景,冯子阶则默立于她身边,他的脚步为之一顿。
闻声,那女子将目光投向他,顾焰也得以看清她的面庞。
“臣不知郡主在此,多有唐突,望郡主恕罪——”
曾为王府长史,顾焰如何不知憬仪的身份,他垂首便拜,恭敬之余并无多话。
“顾大人不必多礼,今日是我拜托冯大人以他的名义约你一见,因有要事相询,顾不得规矩了,也请顾大人见谅。”
顾焰本来低着头,闻言,不禁诧异抬首,先看向冯子阶,后者对他微微颔首,于是他又看向端坐在茶案边的憬仪。
郡主示意他落座,顾焰只得按吩咐行事。
憬仪看着眼前面容生辉而举止端稳的男子,有古时君子之风,心中暗自满意。
见多了别人在她面前流露出轻浮之举、惊艳之色,像顾焰这样循规蹈矩、目不斜视的人,反而很能引起好感。
不过这份好感是为温沁而生,她便开门见山问道:“顾大人,是否有意于我堂姐?”
顾焰再度愕然,一旁的冯子阶也微微流露出讶异神色。
可巧,今日在江边楼约见别人的,不止憬仪。
宣晟轻飘飘地甩了甩手中的单子,扔到桌上,一手支颐,漫不经心道:“这是什么意思。”
“大人,这是我们侯府的一份心意,侯爷知道少师大人师出云浦名门,素喜书墨金石,于是悉心搜罗了许多孤本名抄,还有可以传世之用的碑帖以供大人赏玩,既雅致又清贵。”
站在宣晟对面的男子,言语中带着几分谄媚解释道。
“此次军马走私一事,若非少师大人早早传讯,侯爷提前联络朝中故旧应对,我们侯府可就太被动了。少师大人对苍南侯府的恩情,侯府上下必不敢忘。还请大人万勿推辞这点心意,待我们世子爷进京后,还要亲自过府致谢。”
宣晟闻言不置可否,起身行至阔窗边,负手而立,以修长指骨摩挲着一串十八子檀香木佛珠,半晌不言。
晏水川风拂过他挺峻的眉骨、鼻梁,似有缠绵之意。奈何他眼中情绪疏淡,不为风月所动,玉立长身便太显清冷高洁。
“替我谢过侯爷,有劳费心。”
许久,风声送来他低如铮鸣的一句话。
那男子顿时面露喜色,忙不迭点头:“侯爷闻讯,定然欣喜。”
蓦地,宣晟远眺的眸光凝滞在不远处飞檐翘角的廊下。
江边楼的雅间总是将窗牗开得极大,既便于赏景,自然也难以逃过来自远处的审视。
豁大的窗沿譬如皮影戏的视窗,画景中一对男女正在交谈。
女子侧身背对着,看不清神色,男子的面色却有些不自然的红晕显露。
宣晟半垂眼睫,手中的一串十八子佛珠硌得指骨隐隐作痛。而一旁的男子忽然察觉少师的情绪较之方才冰冷许多,顿时收敛喜色,不敢造次。
纵然男子的面容能一眼认出,那个背影,又如何不眼熟。
憬仪自认看人不差,顾焰一番神态不似作伪,显是有几分真情流露。
她悬着的心才要落下,忽见对面之人闭了闭眼眸,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再睁开眼时,唯余淡然:“臣深知齐大非偶的道理,不敢对长清郡主怀有非分之想,亦曾正告过郡主,臣家中父母已安排好婚事,身为儿子不敢忤逆。郡主一番抬爱,臣愧不敢受。还请永嘉郡主替臣转达此番肺腑之言,万不可使长清郡主年华空待、明珠暗投,否则便是臣的罪过。”
尚未来得及绽放的笑容就这样僵在唇角,她凝视顾焰良久,整理好表情,冷冷道:“很好,既然你有自知之明,也免了许多麻烦。”
想了想,她的语气太过生硬,终究是偏心温沁所致,可顾焰到底无辜,她又软了口吻,道:“罢了,顾大人也并无什么错处,这种事,本来就是讲究你情我愿。今日我问清了顾大人的想法,也才好尽早斩断她的一厢情愿。”
顾焰的表情看不出一丝动摇,沉着地点了点头。
憬仪告辞出来,站在江边楼前等待马车。
不一时,熟悉的銮铃声传入耳内,她整颗心沉在无限思绪里,未曾细看便走上前,马车也果然停驻。
冯子阶见她神思不属,朝着一辆陌生马车走过去,情急之下顾不得规矩,忙拉住她的衣袖:“郡主!”
第12章 邀约
宣府车夫见一衣着精致考究的女子朝车前走来,他怕冲撞了贵人,这才连忙停车。
谁知这女子一幅要登上马车的模样,令车夫心里暗自打鼓,自家大人并未吩咐过这出啊。
憬仪被冯子阶拉住,茫然回头,忽闻耳边的“吱——”的一声,车窗已被推开。
她又循声看去,与车内之人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宣晟一手支颐,宽袖顺着肌肉线条精壮饱满的手臂滑落,露出一串悬在腕间,散发着幽暗光泽的佛珠。
他的目光幽深晦暗,不带一丝温度,从她面庞上滑落,落到冯子阶抓住她衣袖的那只手上。
冯子阶惊觉自己的失礼,连忙松开右手手指。
憬仪不料会在此时此地偶遇宣晟,她正要开口,宣晟已经先她一步:“郡主拦住臣的马车,不知何意?”
声音低而有质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谑意。
冯子阶重重蹙眉,为忽如其来的预感。他眼前的二人,虽然一高一低、一内一外,但偏生有种他人无法融入的气场,极其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