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起倏地抬起头,日光刺眼,他只瞧见青年俊美的侧颜。
第169章 魔法对冲・五
风吹云动, 拢了日光,大地如同褪色的水墨丹青,杜长兰掀开车帘, 看着一对上了年岁的夫妇千恩万谢的离开宅院。
这是这几日他们蹲守下来第三个受害者, 其共通点皆是家中小有余财,或家人被绑或孩子失踪, 一筹莫展之际, 求至“半仙”头上,当日灾祸全消。
辛起道:“大人?”
杜大人迟迟不动, 叫辛起看不懂了。
杜长兰:“先回府。”
这几日杜长兰派出去的探子基本摸清“半仙”跟匪寇接头的时间地点,现下可以收网了。
杜长兰进入正厅, 步军指挥早已侯在府中, 听令进厅,“末将见过大人。”
杜长兰:“不必多礼。”
“金指挥, 本官查明城中一伙骗子与本地匪寇勾结。你同辛起一道, 即刻带兵抓捕。”
金指挥面色一肃:“末将领命。”
事情十分顺利,经过一夜搜寻, 金指挥打入匪寇老巢,共抓捕贼人一百二十八人。
杜长兰看着名单,略有疑惑, 匪寇数量远低于他预料。
但辛起并未提出什么异议,杜长兰将一干匪寇审问,量刑处置。
芳娘听闻消息时,心头一咯噔,村人还在道:“杜大人说, 那群自称半仙的骗子,不但谋财还害命, 要将他们游街示众。”
芳娘倏地攥紧手,嘴上胡乱应和,却前言不搭后语,不多时她就寻了借口离去。
她在屋里纠葛一夜,次日早早起了,将几个孩儿托给邻里照看,匆匆进城。
她混在人群中,两侧衙役拦住,他们不得向前一步。不多时捕头牵绳而来,犯人在他身后跟着,个个身扛枷锁,粗糙的绳子捆过犯人脖子,比之牛羊还不如。
“这群天杀的骗子!”
“我可怜的孙女儿,因为他们耽误了病,才三岁就没了啊……”
“去死,千刀万剐都不解恨!”
无数烂菜叶和臭鸡蛋砸向犯人,芳娘眼皮子直跳,最后忍不住朝后跑去,将所有游街犯人看了个来回,都没有看到马觉的身影,她莫名松了口气。
或许是她之前想多了。
此刻知州府内堂,杜长兰讶异:“金指挥想同本官讨一部分犯人?”
金指挥抱拳道:“不瞒大人,步兵营内也颇为拮据,末将想将这群犯人领去,平日做杂活,省去兵士辛劳。”
杜长兰目光落在他身上,金指挥坦然受着,半晌,杜长兰允了。
金指挥抱拳告退。
内堂没有外人,辛起道:“大人,这位金指挥看着凶悍,没想到却如此爱护手下士兵。”
杜长兰抬手落在手边青蛙陶件上,以金嵌补碎片,诡谲又华丽,衬着那双有气无力的横瞳,颇有几分不屑人间之意。
辛起如今瞧去,再未有可笑之感。
杜长兰询问:“你随金指挥捉拿山匪,可是全程跟着对方?”
辛起抬眸,神情凝重:“大人的意思是……”
“别紧张,本官随便问问。”杜长兰抚着摆件宽慰。
辛起细细思索,刚要应下,又摇摇头:“凌晨时候,小的与金指挥短暂分开过半个时辰。”
杜长兰叹了口气,眉宇间拢了愁绪,“辛起啊,本官这回恐怕真碰上事了。”
辛起大惊,不敢相信智多近妖如杜大人也会有如此悲观之语。
他跪下道:“小的惶恐,不明大人之意。”
杜长兰令辛起起来,他捧着摆件起身,在堂内来回踱步,“上任知州不干人事,但府衙牢房里却无甚犯人,你不觉得奇怪吗?”
辛起被“不干人事”四个直白大字听得愣了愣,随后才反应过来杜大人话语里的意思。
他眉头紧锁,脸色变换来去,犹如阴天翻涌的云层,眸光也愈发晃了,良久面色一白,重新跪在杜长兰脚边,哑声道:“大人……”
“杜大人。”辛菱兴匆匆而来,见他爹跪在杜大人脚边,惊道:“爹,你犯啥事了。”
辛起:………
杜长兰:………
辛菱三两步上前,一同跪下:“杜大人,千错万错都是小人的错,我爹年纪大了受不住刑,小人愿代受。”
辛起一时不知道是该愤怒臭小子诅咒他,还是欣慰臭小子心疼他。之前的紧张恐惧情绪被冲击的七零八落。
杜长兰拽起辛菱:“你想多了,你爹只是乏了,跪下歇会儿。”
辛起:???
辛菱:?!!
辛菱瞪大双眸看向他爹,一脸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纠结坏了。
辛起:这孩子还是揍少了。。。
杜长兰问辛菱来寻他作甚,辛菱立刻汇报工地进度。
杜长兰对此还算满意,年关时候,庙宇应该就建成了。
只是在此之前还有几个月,而他之前拢的钱,补上税收又没了。
开源节流,杜长兰是节不了丁点儿,只能开源了。
他叫住辛菱,“你去把山脚下讲经的和尚请来。”
有富人出钱为其搭了草棚,置办斋菜,那群僧人日子好过着呢。
大半个时辰后,以老僧为首的一行僧人而来,共六人。
“贫僧拜见杜大人。”
除却老僧,另外五名僧人跪下叩首。年轻僧人见师父不跪,着急的拉了拉师父的衣摆。
杜长兰温声道:“不必多礼,起来罢。”
杜长兰给老僧赐座,直接道出来意。他对佛教这块一知半解。
现在他想借此从那群富人手里掏钱,自然得拿点干货出来,眼前老僧就是不错人选。
一座寺庙不能只供一座佛像,其他供什么像都有讲究。凡是建筑,其中猫腻可就大了。
杜长兰在内堂与和尚论了半日佛理,傍晚莫十七带着元宝回家,杜长兰脱口念出一句佛号,被元宝学了去,天天在府里嚷嚷“阿弥陀佛”,惹的莫十七笑话他好几日。
府衙内的书吏终于忙完手边事宜,还未来得及歇口气,骤闻噩耗。
杜知州欲重整本地户籍。
众人只听沉闷两声响,两名同僚倒地不起,还有两人摇摇欲坠,随时都能昏死过去。
“钱书吏撑住,钱书吏……”
年过半百的钱书吏气若游丝:“杀了我,杀了我吧……”
这踏马是什么人间地狱啊!
杜长兰听闻之后默了默,随后派人请大夫,一边亲自探望,一边命辛起辛菱绊住郑同知和黄通判。
钱书吏悠悠转醒,一见杜长兰,两眼一翻又要昏过去,被两根银针扎醒。
杜长兰缓了语气宽慰,神态温和,这下不止钱书吏,其他人也一副惊悚表情。
杜长兰梗了一下,解释道:“诸位有所不知,此次擒拿山匪,有些人道不出来历,令人生疑,本官这才想着重新清点。”
钱书吏一干人眼神麻木。
杜长兰道:“本官也知此事繁重,特意给你们配五六个人支使,月末户科等人月银翻三番,其他科部的人翻双番。”
冷面阎王忽的春风化雨,将一干人都骇住了。
钱书吏偏头对大夫道:“老先生扎我何处了,我竟出现幻象。”
大夫嘴角抽抽,一针扎在钱书吏穴位,屋内顿时传来惨叫。
杜长兰一脸惊讶:“诸位为何如此看待本官,本官并非苛刻之人。”
众人实在说不出违心之语,齐齐沉默。
有一老吏决意不干了,阴阳怪气:“自大人上任,我等未歇过一日,卯时起,亥时睡是常态,有时熬至子时。”
“嗨呀,这是怎么回事?”杜长兰明知故问,但面上疑惑偏又拿捏的恰到好处,叫众人笃定的心也有片刻动摇。
老书吏冷哼一声,一件件细数杜长兰下放的公务,杜长兰道:“等等,谁告诉你们要做这些的?”
知事官眼皮子一跳。
老书吏道:“大人贵为知州,我等只是低贱书吏,何必再哄骗我等。”
杜长兰犹自追问,一道声音弱弱道:“是郑同知。”
知事官张望周遭,没看见郑同知身影,再也忍不住偷溜出去寻人。
一刻钟后,郑同知等人匆匆赶来,正听见屋内杜长兰大骂他心黑。
郑同知:???
“杜大人。”郑同知大步进屋,这些日子他繁忙不已,眼下淤青深深,更显得眼袋又大又肿,老了好几岁。
郑同知拱手道:“不知谁进谗言,向杜大人诽谤下官。”
“没人进谗言。”杜长兰一脸正色,质问郑同知:“本官问你,本官分明说的是让府内书吏正常运作,怎么经你之口,这活计就翻了翻。”
郑同知张口欲言,对上杜长兰平静的目光,他脑中倏地炸开一团白光,将所有不明了的地方照亮。
上当了。
从一开始杜长兰就在算计他。杜长兰对付的不是一府书吏,而是他。
他以为他故意传达杜长兰的命令,会聚集底下人的怨气,齐齐将矛头对准杜长兰,架空杜长兰这个知州。
谁想到现在杜长兰一推二五六,矢口否认,将所有事情推到他身上,以至于郑同知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
“郑同知,本官对你十分失望。”杜长兰痛心疾首道:“先前你威逼利诱魏厨子等人在本官饭食做手脚,本官并无大碍,又念在你是初犯,原谅你一回,没想到你竟然变本加厉,你…你真是死性不改。”
郑同知苍白辩解,然他已经完全落于下风,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魏厨子等人经过先时一事,已经与他反目,一门心思伺候杜长兰。
杜长兰叹道:“郑同知,你心中对本官成见之深,不利共事,你且歇息歇息罢。由黄通判暂代你同知一职。”
郑同知面皮一颤,看向黄通判,后者眼神飘忽,最后竟是避开他的目光。郑同知心里一凉。再看其他书吏,仅有几人关切回望他。
他费尽心思笼络的书吏,短短时间也被杜长兰收服大半。
郑同知踉跄一下,喉间一甜,吐血不起了。
杜长兰对大夫道:“一事不烦二主,劳老先生救治郑同知。”
第170章 辛家过往
经大夫确诊, 郑同知乃是急火攻心,稍做疏解就好,并无大碍。
杜长兰最后一点面子功夫也懒得做了, 回了内堂, 将辛家四口叫到跟前。
母女俩颇为惶恐,辛菱天天跟在杜长兰身边, 对其崇拜敬重赛过惧怕, 于是仰首询问:“不知大人有何事吩咐?”
杜长兰递出手边契书,辛菱忙不迭接过, 看清是何物之后,双腿一弯跪下:“大人, 小的做错何事, 您要驱赶小的。”
杜长兰道:“你没有做错事,恰恰相反, 是你爹有功, 这是对你们的奖赏。本官会为你们恢复良籍,之后你们是去是留, 皆由自己做主。”
辛起看着儿子手中轻飘飘的卖身契,却深感沉重。他做梦都想拿回的东西,此刻轻易落在他们手中, 恍若大梦一场。
辛起哑声道:“大人,您不是说事情了了,才将卖身契赐予小人,怎么现在就……”
“一事了了啊,骗子和山匪已经落网, 确实告一段落了。”杜长兰笑眯眯道。
辛起一时无言,心中情绪如打翻的调料瓶, 五味杂陈。
辛菱抓住重点,双目燃起希冀:“小的想跟在大人身边,小的还能跟在大人身边吗?”
杜长兰应允。
辛家人的顾虑这才消了,捧着卖身契喜极而泣。
他们自由了,他们不是奴籍了。
杜长兰等他们缓过激动情绪,这才点了点桌面,拉过众人思绪。
杜长兰看向辛起:“本官只问这一次,你们是怎么沦落为奴的。”
母子三人下意识看向辛起。
辛起垂落的指尖颤了一下,原是想隐瞒一二,但杜大人智慧过人,隐瞒他无疑是自寻死路。
静谧的内堂传来沉闷的一声响,辛起跪在案前,闷声道:“回禀大人,小人从前是名猎户,前些年大雪,小人在狩猎时受伤,耗尽家中银钱不够,家中妻儿为活小人性命,不得已借了利钱,谁知利滚利,短短三月,三两银子需得连本带利还十二两银,三个月期限之后,每延一日便涨一百五十文。”
“小人还不出,债主便索拿我妻女抵给一个痨病鬼,所以…”
杜长兰:“所以你就携一家人逃了。”
辛起应是,他本是孤儿,由村中猎户收养长大,他初长成时,猎户就病逝了。干他们这行,多活一日都算老天开恩。
只是逃亡日子比辛起想象中艰苦,没有路引,进不得城镇,只能如野人在山中过活。
后来他们一家四口被一名地主带回家干活,却只给他们少少的粗粮和水。
辛起说至此,杜长兰神情微妙,这似曾相识的经历,似曾相识的“周扒皮”。
辛起继续说下去,他们一开始仍是忍耐,直到地主的儿子欲对辛芽不轨,辛起一拳挥向地主儿子,再次带着妻儿逃亡。
这一次他们是不幸的,落入人牙子手中。
但也是幸运的,辛起默默想,他抬头看向杜长兰,他们一路坎坷曲折,最后遇上了杜大人。
老天终究还是眷顾他们。
辛起朝杜长兰磕了一个头,道:“后面的事,杜大人都知晓了。”
杜长兰颔首,“行了,起来罢。”
辛家四口退下,杜长兰行至窗前,看着树影婆娑,轻笑一声。
怪道是辛起身手矫健,细致入微了,原是有这层缘故。
杜长兰解了惑,就将这茬抛至脑后。令他意外的是,黄通判暂代同知一职后,一州事宜不但没有卡顿,反而较从前更为流畅。
杜长兰挑了挑眉,对此乐见其成。
知州府府衙之事,百姓不知,他们更关注自己身边事。
寻常百姓也就罢了,先时受“半仙”蒙骗的一半人迷途知返,剩下一半又迅速投入城北外的金佛,他们迫切需要一个心灵依托。
卢家阿婆就是其中之一,早饭后她出门了,卢家人叹息一声随她去。只要她不往外大把撒钱,他们也睁只眼闭只眼。
今儿卢阿婆刚出北城,发现行人比往日还多。她犹自疑惑,正好瞧见一名小童捧着木雕与她擦身而过。
那木雕很是怪异,虎头,独角,犬耳……
她皱了皱眉,继续往前,刚行几步又见一年轻媳妇儿手里捧着木雕,仍是虎头,独角,犬耳……
“妹子,你这是捧的甚?”
小媳妇儿拢着木雕,笑道:“大娘,这是地藏王菩萨身边神兽,名曰谛听,明是非,驱邪恶,避小人,护一家和睦。”
卢婆婆面色一振,急促问:“这个在哪里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