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来赤/裸,空白如纸,有人以才学诗情铺得满当,有人以金钱欲/望深浸尽染,有人以世间山水填充上色,不拘是好的坏的,总归是将这张纸涂满了各种颜色。
但也有一群人,什么都在纸上染了些,却又消失殆尽,始终空白,空白的叫人心慌,迫切的想寻找什么填满。
“神佛”应运而生。
心无归处,唯求神佛怜悯救赎。
杜长兰摩挲着碎片,心中有了两个猜测,或是郑同知唆使,谋取暴利。或是走投无路的农人导出一场大戏。
杜长兰趋向后者。
但不论是哪种,他已经有了破局之法。
青蛙碎片在空中跃起,落在桌面骨碌碌打转,带出绿色残影,似浅浅光晕。
这陶件碎的好,碎的妙。
屋门从里打开,杜长兰拢着青蛙陶件碎片而出,吩咐辛起:“你去寻城中老匠人,以金嵌原。”
辛起不敢置信的抬起头,他总是恭敬低顺,少见的情绪外露,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辛起重复:“金嵌,黄金?”
杜长兰颔首。
辛起捧着陶件恍恍惚惚退下了,他想:或许他手里的不是陶件碎片,而不是不知名玉器,只是他眼拙不识宝物……
他低头看了一眼,默默咽下一口老血,再怎么看也只是一个破陶件!
日辉洒在他身后,笼罩整座知州府。一只灰雀盘旋其上。须臾,它落在窗前书案前,歪着脑袋理了理自己的羽毛。
莫十七执笔的手一顿,可爱,想撸。
可是心经才誊抄三页,大人只给她三天时间。
灰雀理了羽毛,拍拍翅膀落在笔架上,胸前绒羽鼓鼓,细细的爪子紧紧抓着架梁。黑色的豆豆眼好奇的望着莫十七。
莫十七沉默两息,搁下笔,从袖中翻出一个小儿巴掌大的油纸包,里面躺着各色坚果。
“吃罢。”
灰雀看了看她,没动。
莫十七疑惑,但见灰雀没离开,她试探着捻了一枚坚果掰碎喂去。
小小的喙啄在她指腹,痒痒麻麻,很是怪异。
竟是要人喂。莫不是谁家豢养的鸟雀?
莫十七心里想到,又从喂食中得了趣,等她回过神来,日头已经西落。
莫十七试图再誊抄一页,可屋内昏暗,她腹中空鸣……
莫十七:……不管了,先吃饭罢~~
她往日是要同杜长兰一起吃,但今日却不去了。她要在自己屋里吃!
辛菱从窗边探头:“十七,大人叫你用饭。”
“就来。”莫十七美滋滋起身,意识到自己走太快,又刻意放慢脚步。
她身后扑棱声起,案上果然不见飞雀。她有些可惜。
莫十七进入饭厅,发现菜色颇为丰富,杜长兰朝她道:“过来,吃饭。”
他给莫十七夹了一个鸡腿,莫十七咬了一口,抬头道:“大人今天凶我。”
杜长兰:………
他干咳一声,避开十七的视线:“你不该胡闹。”
莫十七瘪瘪嘴,咕哝:“大人好凶。”
须臾,一碟理净小刺的鱼肉递来,莫十七眉开眼笑:“大人真好,谢谢大人。”
杜长兰勾了勾唇,轻轻应了一声。
夜色消弭隔阂,也遮掩踪迹。
三十里外的花娘子村静谧安宁,一道人影飞快而过,熟练的钻入窗户。
芳娘瞬间惊醒,耳边传来陌生又熟悉的低音:“别怕,是我。”
她曾经听过无数回,不会错认,漆黑中一巴掌甩上去,恨声道:“你还有脸回来。”
男人捧住她的手,激动道:“芳娘,我知道你受苦了,我对不住你。所以我如今飞黄腾达,特意回来带你和孩子们享福。”
第166章 魔法对冲・二
芳娘抽回手, 扭过身去冷嗤,“不必了,你当初既然逃了就莫回了。我只当你早化作枯骨。”
“芳娘――”男人急急绕至她跟前, 伏小做低:“是我的错, 是我对不住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荷包,一股脑儿塞芳娘手中:“这只是一部分, 先度过眼下难关, 过些日子我再给你送银。到时我将你和孩子们接城里住院落,仆人成群, 再也不待在这破地方了。”
他异常激动,隐含激愤, 芳娘凉凉道:“在你逃亡的日子, 正是你口中的破地方护住我们孤儿寡母。”
她把钱袋子还给男人,垂下首去:“我人老珠黄, 孩子们也不甚聪明, 你…”她闭了闭眼,咬牙道:“你已然发达, 另娶娇妻美妾,为你生育子女罢,咱们此后两不相干了。”
男人如遭雷劈, 被推搡出院后,夜风吹的他打了个哆嗦。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他捧着沉甸甸的银子,茫然无措:他带回大笔的钱,芳娘和孩子们应该兴奋的围着他,一家人喜极而泣才是。
男人想不明白。
芳娘重新躺下, 却怎么也睡不着,脑中闪过种种过往。
男人是她的丈夫, 名为马觉,十三年前与双亲逃难至花娘子村。
中秋佳节,马觉进城卖荷花灯,路遇买灯的芳娘,一见钟情,此后展开热烈追求。
他们曾经也有过一段甜蜜日子,可是一切在马觉打伤衙役,头也不回的奔逃截止。
芳娘侧身,望着窗外月辉出神。
马觉伤人逃离后,衙役自是寻他们孤儿寡母麻烦,若非芳娘放低姿态,带着儿女哭求,又有一干村老说和,他们还不知要遭遇什么。
期间马觉一次也未回过,将他们抛弃的干干净净。芳娘心中怨恨,但更为恐惧。
马觉如此残酷无情,她怎会以为是良人。
若是没有莫护卫给的五两银子,芳娘或许忍耐收下银钱。把心一蒙,全然不问银钱由来。
但如今他们处境稍缓,何必重蹈覆辙。
马觉不可信,那大笔银钱焉知不是催命符。她心里真是怕极了。
芳娘揣着心事睡下,那厢马觉回到山中草棚,还未靠近就听得棚中污言秽语和喧哗。
他迟疑不前,一人系着裤腰带从屋后出来,见他道:“觉子回来了,怎么样,你妻儿是不是激动坏了,得把你当菩萨供起来。”
马觉扯了扯嘴角,跟着进屋,旁人见他或揶揄或恭敬,马觉笑笑,朝里屋去,令人意外的是,茅棚最里屋一扫外间的呛人馊臭,反而弥漫佛门之地特有的檀香。
马觉抱拳道:“红尘道人,我回来了。”
檀木榻上的女子睁开眼,亮如秋水,她一身月白束袖袍儿,外罩灰色纱衫,衬着一张姣好面容,若明珠生晕,水波映光。
不管多少次看,马觉仍会被“红尘道人”惊艳。但忆及对方手段,他顿时敛目垂首。
道人漫不经心审视他,目光落在马觉鼓鼓的胸膛:“你未归家。”
马觉闻言心头一痛,先前被压抑的悲伤如潮水汹涌拍击,他显些站不稳。
红尘道人拨动手上麝香念珠:“说来听听。”
马觉张了张口,声音却卡在喉咙里,良久才吐露声语:“……他们…死了。”
道人手上念珠一滞,少顷道:“节哀。人间疾苦,他们自有好去处。”
马觉捧着胸前鼓鼓的银两,恨恨想,有钱什么女人寻不着,他要十个八个儿子也有女人生。
他回到自己屋子歇下,过两日还有正事要做。
如此过了小半月,马觉算算日子,税收的日子近了,也不知芳娘他们如何了。
他心中放不下,打算寻个合适日子再回一趟花娘子村。
与此同时,莫十七带人从各村征青壮,也不多收,一村挑拣四五人,最后凑了五十人,与官府衙役同酬,由她训练。
府里衙役深受威胁,一日日跑的忒勤,杜知州指东,他们不敢向西。
城中巡逻骤增,马觉避其锋芒,回城外躲了两日,天明时分,几人离了草棚向城里去,辰时四刻,他们落脚的院落便陆陆续续有人来。人们恭敬唤他:“半仙”。
马觉挺直腰,吐出一口郁气,看向天边升起的旭日,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油滑的眼。
“什么人!”
两名壮汉立刻出了院门去擒,来人双腿一弯跪下告饶:“半仙饶命,半仙饶命,小人只是听闻这里有好处才来的。”
马觉装模作样拢着手,俯视他:“你想要什么好处?”
小混混讨好笑:“半仙,小人过得太苦了,想求神仙保佑,让小人过得好一点。”
马觉盯着他,少顷道:“带他进去。”
申正,一群人由城中疾行,领头人大喊:“杀人啦,江湖骗子杀人灭口啦。”
马觉面色一厉,吩咐左右:“你们抄小道去拦他。”
眼见小混混即将被包围,围拦的人膝窝一疼,单膝跪地。
小混混趁乱溜走。莫十七隐匿人后,深藏功与名。
马觉大气,面对围观百姓质疑,他喝道:“那是小偷,偷了我家人的救命钱。”
顿时有“正义路人”相助,煽动其他人一道儿,一群人跟着小混混出城上山。
那山颇高,山间小路难行。
小混混累得很了,刚要歇下,回头一瞧,见身后乌泱泱一大群人,顿时骇了个肝胆俱裂。
他可不是那群蠢人,晓得马觉那些骗人把戏,本想以此要挟,拢些银钱花花,谁知道那群孙子忒毒辣了。
眼下若是叫人抓住,他纵使生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一筹莫展之际,一砍柴老翁从此路过:“小后生何事如此惊慌。”
小混混不欲搭理,但心念一转,问:“老伯,哪里能藏人。”
老翁遥手一指山峰,绿树掩映,可见隐约飞檐。
小混混顾不得道谢,抬脚就跑。杜・老翁・长兰摇摇头:“后生真没礼数。”
小混混一路冲向山顶,原以为是巨大殿檐,凑近一瞧才知是个黄泥砌的破烂庙宇,身后马觉已至。
小混混大骂老东西害人性命,见马觉沉脸由来,双腿颤颤,如见索命阎罗。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啊。”小混混跪下告饶,将银钱悉数奉还。
“正义路人”上前,对马觉道:“不能放过他,夺人救命钱,定要废他四肢才解气。”
马觉眉宇微蹙,见大汉乃是生面孔,隐隐觉出不对劲。刚要言语,小混混如遭棒喝,呲溜儿起身钻进庙中。
“正义路人”当先追去,马觉压下杂念,也带人冲将进入。
一时间破庙人满为患,众人未寻得小混混,四下却传来怪异声响,本就残破的墙壁如蛛网一层层蔓延,OO@@掉落碎尘,空中纷纷洒洒。
破庙要塌了。
人群大骇,如鸟兽散,最后一个人逃出破庙,众人只闻轰隆声响,破庙如山洪石流般倒地,飞溅泥尘漫天。
众人用力挥散尘泥,残垣断壁中,一抹金光逼人夺目。
众人瞠目结舌,不知谁颤声唤:“佛…佛……古庙金佛――”
佛像足有数丈高,浑身漆金,面目慈悲,垂首低眉,端的是怜悯众生像。
马觉心神恍惚,直到被小弟拽了一下,才跟着跪下,只是仍是仰首,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是现实,亦或是荒诞的梦。
小混混离得最近,首当其冲,双目睁得太久,以至酸涩泛泪。
金佛…现世……
金佛现世!!
一时间,覃州城城北三里外现金佛的消息飞蹿大街小巷,无人在意事情起由。
那日目击者众,城外金佛屹立,做不得假,引得无数人趋之。山间小路踏为宽广大道。
知州府衙第一时间接手此事,杜知州亲自坐阵,捐钱一千银,为金佛重铸庙宇,无数富户乡绅闻风而动。
功德箱前排满长队,书生长笔挥舞。一箱箱金银秘密夜送知州府,由莫十七亲自带人押送。
整个覃州热闹的像过年。
杜长兰挑灯阅账,抚了抚眉尾,再有数日,如芳娘一般处境的穷苦人家税收的钱就齐了。富人漏漏指缝,就能抵大半个村了。
而他的一千银转了一圈,仍在他手中。
忽的,屋门敲响,辛起进屋:“大人,近日有不少僧人恳求入住古庙,侍候金佛。”
杜长兰淡淡道:“庙宇未建,且让他们等着。”
辛起应是,他抬眸看了一眼书案上的帐本,瞥见几个数字,惊的低下头去。
他自是知晓那佛像是如何回事,却不知短短时间,杜大人是如何做到。
佛像金身,如何浇铸,又从何处觅黄金?
辛起心中有千万个疑问,却想不出答案,心中终于对杜长兰叹服。
如此心计,常人远不及也。
庙名已不可考,从前也未曾听闻有此庙,于是愈发显得古庙神秘。
杜长兰令人放出消息,为庙宇筹集庙名,于半月后择定。
辛菱带人四处征集,不过一日,手中收拢了数百两银,他悉数上交,与杜长兰道:“大人,小的第一次见识,何为银钱如流水。”
杜长兰睨他一眼,“这点小阵仗就将你震住了?”
辛菱摸摸脑袋不好意思笑:“小的见识短浅,幸好能跟在大人身边,才能看见这盛景,大人真是智绝今古,天下一等一的能人。”
“扯淡,别给本官戴高帽。”杜长兰笑骂一句,挥退辛菱。
屋内寂静,杜长兰扫了一眼银钱,收回目光。
黄泥沏墙建庙,巨石雕出佛像大概轮廓,最后漆金,一日三班倒,又需要什么功夫,又需要什么成本。
本地百姓从未听过山上古庙,因为过往并无。
哪有什么金身佛像,他可没得那么多银子,不过铜倒是有,铜合金了解一下。
至于铜合金会掉色?台子已经搭好,就算杜长兰愿意,本地百姓也不会让“金佛”跌落。
一定是他们心不诚,佛像才褪色……
他们要为佛像重铸金身。
后路如此简单,杜长兰负责造梦就好。
而之所以选择城北,是因为覃城东南西北四方,尤以北方发展最弱,因城北外高山群立。
金佛现世,众人的想象力会自动为其套上一层层滤镜,编出一个又一个神秘传说,且深信不疑。后面自有人捧着大把银钱滚滚来。
杜长兰不必多做,点到为止即可。
过往知州未必没有办实事的。但城北山石挡路,叫人头疼。
杜长兰顺势而为,山不可移,便因地制宜,造人文景光。
于是,那山高且陡的劣势便成了优势。
山不够高,石阶数少,还不足以彰显金佛灵性。
而这一通古庙建造,富商出钱求得安心,青壮出力求得工银,百姓求得心灵依托,杜长兰护了穷苦百姓,求了问心无愧和一笔漂亮政绩。他们都有光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