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书吏上前对杜长兰讨好道:“大人且看这村子是家家殷实,实乃养蚕之功。”
“是吗?”杜长兰袖袍一甩, 大步朝村里走,悠悠道:“那本官要瞧瞧这村子的蚕茧有多好。”
村长愣在原地, 冷不丁对上书吏阴测测的目光,顿时跟上杜长兰。
“大人,知州大人且慢。”村长气喘吁吁道:“杜大人,咱们村子的蚕茧已经卖……”
话音戛然而止。
一户人家的堂屋内还摆着几箩筐蚕茧,颜色混浊,个小,且残留秽物。
杜长兰拿起来看了看,朝身后跟来的一行人挑眉道:“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好茧?”
书吏一梗,话锋顿转:“杜大人有所不知,好茧已经卖完,这些次等货卖不上价,村民便留着自用了。”
院子内外站满了人,却无一丝杂音,村长听闻书吏的荒谬之语心头发苦,面上还要赔笑。
杜长兰于是又问了几个问题,书吏抢先答道。
杜长兰似笑非笑:“章书吏不愧是黄通判手下的人,行为处事简直一脉相承。”
章书吏面皮厚,当被夸奖般咧嘴笑着,全做不懂。
杜长兰双手抱胸,在堂屋上首落座,指尖点了点手臂,轻描淡写道:“看来章书吏对这个村子大小事知之甚祥。既如此,回头你誊写一份文书上来,这村子养的什么茧,茧卖去何处,作价几何,你务必写的清楚仔细。”
杜长兰下颌微抬,“本官非要弄清楚,同是养蚕,有的村子饭都吃不起了,有的村子却家家户户着新衣。这两村相隔不过几十里,差距也忒大了。”
章书吏脸色一白,清凉的瓦檐屋下,全身浸出一层汗,偏了头想去看谁又止住,似发条坏了的木头人,维持那个姿势,迟迟不能转动。
后续杜长兰又说了什么,章书吏胡乱应答,他心中急忙忙思索借口,终于寻摸出一个,张口欲言,然而屋内空空,哪还有杜长兰的身影。
杜长兰从村头走到村尾,叫那几个村里提出来的年轻人记录细节。一刻钟后,他登上马车前往就近的花娘子村。
此时已经午后,日头高悬,酷热的高温炙烤大地,马车轮子滚过干裂的地面,发出吱呀声响。
随行衙役羡慕的看向马车,这么热的天,马车不但代步,还能遮挡烈日。
杜大人一时心血来潮,却叫底下人被折腾够呛。众人只盼着快些到花娘子村。
然而如此烈日,大多数人都回了家,却有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去了村后竹林。
竹影晃动,蝉鸣声声,夹杂低弱的人声:“……这里是二钱银子并四十个铜板,咱们之前说好的……”
那声音渐渐掩去,空中传来暧昧粗息,倏地,静谧中炸响一道童声。
竹林后跟着传来重物跌落的沉闷声,大郎带着弟弟妹妹行来,芳娘不自在的捋了捋头发,别过脸去:“你们…怎么来了?”
大郎垂下眼,抱着小妹妹道:“小花儿睡醒后哭的厉害,我哄不住就带弟弟妹妹来寻娘了。娘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眼见大儿子行近,芳娘赶紧上前拢着儿女们回家,走出二十来步,她回头看了一眼,瞧见一道仓惶人影。
明晃晃的日光晒得她头晕眼花,芳娘脚下一个趔趄,失去平衡,却被年幼的儿女共同扶住。
大郎道:“咱们一家人齐心,什么苦都能挺过去。”
芳娘嘴唇动了动,眼中渐渐漫上一股热意,仰首逼回。
都是一个村的,她真做了那样的腌H事,她的儿女们同样会被戳脊梁骨。
可是税收交不上,他们一家子性命都得交代了。
孤儿寡母刚到家,隔壁婶子连忙拽住芳娘的手:“快去把你家中的好衣裳翻出来穿上,知州大人来了,咱们得去相迎。”
杜长兰来时,花娘子村一干村众在村头相迎,芳娘一家实在拿不出好衣裳,只能躲在人后。
杜长兰从他们跟前经过,忽闻幼儿哭声,原是芳娘最小的女儿又晒又饿,哇哇直哭。
芳娘急忙忙捂住女儿的嘴,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住:“她哭的厉害,你此时捂她嘴,恐令她窒息。”
莫十七将孩子带去树下,从自己袖中翻出零嘴点心喂给小女童。
那厢杜长兰向村人询问芳娘一家的情况,虽然村长极力遮掩,但杜长兰从中提炼出关键信息,芳娘家的男人跑了,留下孤儿寡母勉力支撑,也没个叔伯相帮。
若是之后官府征粮,这一家子怕是没了活路。
而如芳娘一家艰难的,绝非个例。杜长兰朝村里去,心中思索对策。
半个时辰后,知州一行人离去,村长维持许久的笑脸终于垮了,“行了,都回罢,回罢。”
芳娘领着儿女朝家去,天上的日头仍然凶猛,可她一颗心嘭嘭直跳,敲击着怀中沉甸甸的救命钱。
那位莫护卫离开时偷偷给她塞了五两银子。这笔钱不但能帮他们撑过税收,还能给他们一家人添置口粮。
真是天不绝人。
回到家后,芳娘一把揽过大儿子,将他紧紧抱住:“大郎,娘的福星喔。”
若非大郎及时找来令她歇了心思。否则知州来时,岂不撞个正着,届时她死几次都挽不回儿女的声誉,更别说莫护卫赠银了。
一念之差,天上地下。
杜长兰敏锐察觉到莫十七的好心情,见她骑着马一晃一晃,像只摇摆的小船,杜长兰忍俊不禁。
其他人的心情就比莫十七复杂纠结多了,尤其以杜长兰从村中挑选的读书人为最,一共十五人,仅有一名秀才,两名童生,其他的不过是能认会写罢了。
他们进入知州府衙后,杜长兰在平日书吏当值的对面划了一块地方给十来人办公用。
杜长兰命令辛起照顾这群人的衣食起居,叮嘱他们有事可通过辛起直报。
众人面面相觑:“杜知州看上去不像玩笑。”
何秀才若有所思,他看着那堵隔绝他们与知州府书吏的围墙,心中生起一个荒谬的想法。
若真是如此,杜知州也太大胆了。
次日,知州府的书吏“病”了一大片,郑同知也一副病殃殃的模样来告罪,杜长兰十分爽快允了对方病假。扭头命人在府外告示墙张贴聘吏告示。
不到一刻钟,请病假的书吏有一个算一个都在自己工位上当值。
莫十七支着脚坐在树上看热闹,乐够了,身子后仰,整个人轻盈如燕轻飘飘落地,去寻杜长兰。
吱呀一声响,一阵热风拂面,杜长兰看着窗下人影,无奈道:“有大门为什么不走。”
莫十七眸光闪了闪,没吭声。
话本子上写了,江湖游侠来去之间,皆是飞檐走壁,区区翻窗,不值一提。
莫十七转移话题,道那群书吏来当值了。
杜长兰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一声。
莫十七忽然凑到他跟前,大半个身子都伏在书案上,仰着脸盯着杜长兰的眼睛,“大人好像早料到一样。”
两人距离那样近,杜长兰几乎能从莫十七那双琉璃眸中清晰看见他自己的倒影。
杜长兰不太自在的别过脸,故作从容,淡淡道:“谁会跟饭碗过不去。”
郑同知的确经营自己的势力,一干书吏皆听他言。
杜长兰懒得与郑同知来回切磋试探,直接釜底抽薪。罢工要挟在杜长兰这里行不通。
书吏敢罢工,杜长兰当天就能换人。左右知州府衙书吏的任用标准并无明确规定,多在知州喜好之中。
除非覃州能反了,否则,这一州之地明面上还是杜长兰这个知州说了算,而不是郑同知。
至于衙门养人的支出,则需知州负担。杜长兰手里握有两千多两银子,绰绰有余。
第165章 魔法对冲・一
税收在即, 纵使杜长兰下令桑改稻,也赶不上这一年的税收,家中有青壮的人家尚且能撑一撑, 但如花娘子村芳娘一家处境的人家, 这波税收无异于压死他们的最后稻草。
十七能给芳娘五两银子度过难关,可覃州内却有成千上万的“芳娘”, 十七却拿不出成千上万个“五两”。
然因事艰而不为, 枉读圣贤书矣。
杜长兰为一地知州,在公于私, 在情于理,他该为民解忧, 活人性命。
杜长兰搁下笔, 下意识盘着手边青蛙陶件,是十七前几日从外面带回来的, 巴掌大一个, 通体青绿,瞳仁横长, 十分传神,只是杜长兰每次对上青蛙眼睛时,总觉得这青蛙陶件在鄙视他。
遂, 避视。
他来回抚弄,少顷手落在蛙背,食指轻击。
若说穷苦人家缺的一块税收从哪里找补,自然是城里那群脑满肠肥的富户最好。
尤以之前恶意低价收购农户田地的地主为最,杜长兰晚上做梦梦见他带着加特林把这群“周扒皮们”给突突了, 醒来后不免失落,只是一场梦。
豪夺作罢, 唯有巧取了。
杜长兰捧着青蛙陶件起身,细细思索,窗外古树苍茂,掩去大半烈日光辉,树丛间蝉鸣声声,更添夏意。
杜长兰眉宇微拧,忽然一头乌丝垂落,他冷不丁对上一双清澈的眼。杜长兰手上一松,青蛙陶件应声而碎。
莫十七:………
杜长兰:………
两人隔着推开的窗子,一下一上,一正首一倒落,无声对视。
莫十七率先坚持不住,她眸光颤了一下,斜移过去,见到青绿碎片,大叫一声“我的青蛙”,整个人竟倒栽落下。
杜长兰面色一紧,将人打横抱住,愠怒道:“你在作甚?”
他平日里都是好脾性,待身边人如春风,此刻眉目间却带了明显怒色,却又非是对敌人的那般狠辣。
莫十七愣了片刻,脱口道:“我不是故意的。”
杜长兰阖了阖眼,将她放下,“我知道。”
正因如此,他才生愠。
辛菱呈着点心茶水来时,远远瞧见一道熟悉人影,笑唤:“十七――”
下一刻,辛菱听到熟悉之声,惊道:还有杜大人?!
他顿时放轻脚步,屏气凝神,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子,脸色跟着古怪起来,大人在训斥十七?
真是稀奇了。
这些日子也不知十七怎的,不肯好好走路,总是神出鬼没,有一次十七从他身后冒出来,将他惊了个心颤。
他把这茬记着呢,哼。
辛菱津津有味偷听,坏心眼想:大人再多教训十七几句,大人是文官,说不出刻薄语,他代劳也是可的~~
谁知最后杜大人只禁十七三日零嘴,罚十七抄一本心经。
辛菱撇撇嘴,并不意外。杜大人还是一如既往偏心十七。
然而他抬眸,看见莫十七落寞离去的背影,仿佛有被杜长兰狠狠伤到。
辛菱:………
他一时不知如何用言语形容此刻心情。
“愣着作甚,还不过来。”
辛菱反应过来是杜大人在叫他,忙不迭小跑进屋,正瞧见杜长兰在拾碎片。
“大人且慢,小的就来收拾。”辛菱放下点心,三步做两步上前,最后一块碎片落入杜长兰手心,辛菱大睁着眼看着。
杜长兰捧着碎片朝桌边行去,半是无奈半是打趣,“青蛙陶件碎了,也没冒出个王子。”
辛菱一头雾水,大人在说什么?
杜长兰落座给自己倒了一盏茶,他看着褐色的茶汤,脑中浮现那双清澈的眼睛,或无辜或委屈或谴责。
茶满溢出,沿着桌沿浇在杜长兰的身上。他起身避开已来不及。
辛菱俯身来给他擦,被杜长兰拂开去:“你退下罢。”
“可是……”辛菱举着方帕不动,见杜长兰对他挥手,只好离去。
杜长兰垂首看着前摆晕湿痕迹,叹了口气:真是个尴尬位置。
这一件件都是什么事。
杜长兰回里屋换衣,打算稍后也誊抄一份心经静心。然而一刻钟后,辛起匆匆而来,“大人,城里有变。”
杜长兰眉梢一跳,辛起三言两语说不清,抱拳道:“小的斗胆,恳请大人移步。一看便知。”
二人离府,一道人影跟着匆匆离去,郑同知赏了两角碎银,下人千恩万谢的走了。
黄通判这才道:“杜知州又离府了,他欲作甚?”
郑同知也不知,少顷他遣来两人,命二人跟上知州。随后郑同知扭身时,看见隔绝他们与那群“乡巴佬”的高墙,冷哼一声。
这知州府都是他的耳目,一切尽在他掌中。年轻人,一时逞凶斗狠便以为是最终胜者了,天真。
那厢辛起驾车穿过闹市,拐进幽长曲折的小巷。
“大人,此处需得下车。”
两人贴着墙根疾行,而后跃至一棵古树上,辛起剥开掩映的绿叶,低声道:“大人请看。”
西北方的民宅里聚集三十来人,臂绑黄巾,虔诚跪伏,而在众人上首,一人赤手空拳探入油锅,分毫无损,引得一大群人高呼。
隔着这样远的距离,杜长兰隐约能听个片断,无外乎“高人”“神仙”“显灵”之类。
少顷,一高瘦男子捧着一个漆黑大肚罐行来,众人纷纷朝里投钱,倒真是“聚宝盆”了。
辛起侧首望向杜长兰,“大人……”
杜长兰:“本官明白。”
若是寻常骗子,辛起不会如此凝重。
杜长兰盯着百姓臂上黄巾,神情冷漠,古有黄巾起义,这群人倒是颇有效仿之意。
辛起把着树干,指骨用力,整个手掌将树干牢牢扣住,盯着树下残影轻声道:“小的打听到,这些人在本地有一段时间了,先时在村落出没,渐渐至县,城,有百姓为他们自发掩护,是以先时不察。”
杜长兰若有所思,忽而手上一痒,一只通体灰黑色的毛毛虫顺着他指尖爬行。杜长兰手腕一翻,曲指谈向斜上方的鸟雀。
“走罢。”他顺着树干落地。
离开时,杜长兰感觉车顶一声闷响,稍纵即逝,他心里惦记正事,未加留意。
辛起带杜长兰在城中搜寻,他目前只查到三个地方。一个时辰后,二人回府,一只鸟雀从二人头顶掠过,无人在意。
杜长兰心道覃州真是龙潭虎穴,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
“本官静静,你把守屋门。”杜长兰丢下一句,就进了屋。
辛起眼观鼻鼻观心守着,盯着前面儿屋檐上的灰雀出神: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杜大人初上任,糟心事一件不少,与崔大人的好运气截然相反。
屋内,杜长兰看着离去前桌上的青蛙碎片,脑海中浮现院中跪伏的百姓,骗子低劣的伎俩。
所谓“仙术”,粗糙的不堪入目,却仍有人深信不疑。
院中受骗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小年岁不过十一二,一面有骗子筛选之故,一面未尝不是这些人寻求心灵安托,适才给骗子可乘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