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嘴叼啊,踢死它――哎呀”
有人欢声雀跃,有人扼腕叹息,杜蕴探着身子去看,狭窄的木栏里,一只公鸡昂首挺胸,另一只鸡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杜蕴见过鸡,但却是农家舍里,第一次看到鸡在赌场厮杀。
他忽然有些不忍,伙计打开木栏换走落败的斗鸡,杜蕴看的入神,感觉肩膀一沉,一扭头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揽住他,“小兄弟第一次来玩啊。”
杜蕴皱眉。
那人笑笑,露出一口大黄牙,呼出的臭气叫人作呕。
杜蕴推来开他回到杜长兰身边,麻子直勾勾的视线跟来,在少年润白的颈项流连,偷偷咽了咽口水,“小兄弟莫怕,我是这里出名的老好人,哥哥带你玩好不好。”
杜长兰冷哼。
麻子这才看向杜长兰,在这糟污之地直面那张明俊秀美的脸,麻子眼睛都直了。他几乎是讨好道:“木栏里这只斗鸡叫常胜将军,赔率1:30,你压它败保管你赚翻。”
杜蕴嗤笑:“你都说它是常胜将军了,怎么可能败。”
麻子的目光在杜长兰和杜蕴之间来回,嘴角快咧到眼角了,露出上后牙的烂菜叶,杜蕴都快吐了,他别开脸去。
麻子还在道:“小兄弟你信我,常胜将军已经连战三回,它撑不住了。你先压个几钱银子,赢了可是翻30倍。”
他上前几步,“哥哥也不图什么,你得了钱,请哥哥吃顿粗茶淡饭就行。”
他说着话就扑上来,想要捧杜长兰的手,却被无情拍开。
杜长兰横眉冷眼:“离我远点,臭死了。”
杜蕴惊讶回首,他爹这么直接吗?!!
麻子一张脸顿时黑如锅底。
第77章 上京
杜长兰不理会麻子, 扭身去看旁边的投壶,杜蕴心中不安,回首时见麻子怨毒的盯着他们。
小少年低声道:“爹, 那个人……”
“一只臭虫怕什么。”杜长兰花一百文买了五支箭, 随手一掷,箭矢划过空中正正投入大肚窄口双耳陶壶中。顿时引来一片鼓掌叫好声。
杜长兰重新赢回那支箭, 得了三十文奖钱, 修长白皙的手指不经意摆弄箭矢,眉眼冷淡, 似一支清竹落入水中,众人情不自禁的盯着他瞧。
“兄弟好准头。”麻子又笑着凑过来, 这次他没敢碰杜长兰, 隔着两三步距离说话。
杜长兰将箭给儿子,“你来。”
“小兄弟忒俊了, 犹似美娇娘哈哈哈。”旁边一人对着杜蕴吹口哨, 轻佻又下流。
杜蕴狠狠瞪过去,没想到对方不但不收敛, 反而变本加厉。
杜蕴索性不理会,一心投壶,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眼瞧着箭矢将入壶口,那壶身竟然偏了一下,以至箭矢擦身而过。
“哎呀,真可惜。”
“再来再来。”
杜蕴小脸严肃,然而每次皆是如此, 眼瞧着即将投进又偏了。他气道:“这陶壶有问题。”
他上前检查,然而陶壶只是一只平平无奇的陶壶。
旁边人拱火:“小兄弟别撒火啊, 再买五支箭试试。”
于是杜蕴又买了五支,总算中了一次,他看着陶壶里的箭矢,忍不住露出笑。
“再来再来。”
杜蕴被躁动的气氛怂恿,一次又一次购买,杜长兰抱臂上观,并不阻止。
麻子见状胆又肥了,从后腰摸出烟杆子点燃,深吸一口不经意朝少年侧脸吐去。
杜蕴顿时被那呛人烟雾笼住头脸,止不住咳嗽,这也让他发热的脑子冷静下来,一捏腰间荷包惊出一身冷汗,他带的钱不知不觉花光了。杜蕴压根不敢抬头看他爹。
杜长兰笑笑,操着蹩脚的官话:“去玩牌九。”他将自己的钱袋子扔给儿子。
杜长兰领着杜蕴将赌场里的项目玩了个遍,要了两份饭食,饭菜毫无卖相,炒过头的白菜,夹生的米饭,耳边是挥之不去的嘈杂喧哗,鼻尖萦绕逼人的烟味。
杜蕴蹲在墙角看着来往的赌客,食不知味。他忽然对那些项目没了兴趣,反而几欲作呕。
当他强逼着自己再吃一口冷饭时,看见米粒里的黑色灰烬,他鼻尖耸动,这味道与麻子喷出的烟味一般无二。
他脸色一变,撑着墙角吐了。
管事唤人来打扫,还给少年送了一碟蜜饯,发黄的指甲藏污纳垢,扣在果脯上。
杜蕴刚止住的恶心再次泛上,杜长兰揽过儿子,“我得带我弟弟去看大夫,等他好了再来。”
管事只好放行。
外面早已是黄昏落日,杜蕴站在街头,呼吸着新鲜空气,浑浑噩噩的脑子终于清醒了。
杜长兰笑问:“还去吗?”
小少年将头摇成拨浪鼓,心有戚戚:“不瞒爹,我方才所感,犹如去地狱滚过一遭。”
身边传来轻笑,杜蕴抬头,猝不及防对上他爹戏谑的眼:“你这才哪到哪儿。”
杜长兰带儿子回客栈,父子两人从头到脚清洗一通才舒坦了,那两身短打叫伙计也扔了。
杜蕴躺在床上,身心俱疲。
杜长兰搂着儿子,给他擦湿发,“要不要吃点东西?”
杜蕴闭着眼摇头,他现在胃里还翻腾,吃什么吐什么。
不一会儿屋里响起平缓的呼吸声,杜长兰捏捏儿子苍白的小脸:何止是折腾你,爹也被折腾的够呛。
这回歇了两日杜蕴才好些,恢复成活蹦乱跳的模样。
他正在屋里看棋谱,听闻敲门声,立刻蹦跳着开了门,一见杜长兰亲昵的搂着他:“爹,你去了好久。”
杜长兰拍拍小崽子的后背,自前几日赌场一行,估摸是吓着人了,小崽子特别粘他。
杜长兰反手关门,解下包袱在桌边落座,小少年麻利的给他爹倒水,又好奇的扒拉包袱,却不敢私自打开。
杜长兰点点头,杜蕴这才飞快解了包袱,看见里面的骰盅,顿时小脸煞白。
他哀怨又委屈唤:“爹……”
他知道错了,也受了教训,为什么爹还要罚他。
“想什么呢。”杜长兰搁下瓷杯,“爹是教你,赌庄怎么出千的。”
杜长兰让儿子将桌面清空,骰盅利落的划过骰子,在空中摇晃,那行云流水的动作可比赌庄里的掷骨好上十倍百倍。
杜蕴眼里又在冒星星,他爹怎么什么都会。
杜长兰一盅盖在桌上:“大还是小。”
杜蕴想了想,道:“我猜大。”
杜长兰勾唇一笑,说不出的风流,他揭开骰盅,“一二二,小。”
杜蕴沮丧低头,之后杜蕴又猜几局,不论他猜大还是小,骰面都是小。
这下再瞧不出问题就当真是傻子了。
“爹,我看看你的骰盅和骰子。”
杜长兰随手一扔,小少年赶紧接过,一刻钟后杜蕴道:“爹,这骰子有问题。”
刚开始他也察觉不出,气着了一扔骰子发现又是“小”,于是他试着乱扔,但不管什么姿势,最后的骰面都是“小”。
杜蕴又惊又气,“那赌庄实在可恶。”
杜长兰取来盛水的瓷杯,将骰子扔进去,“小”的骰面浮在上空。
杜蕴用手拨了拨,骰子晃了晃,丝毫未改。太过惊讶他都忘了怒火,“爹,这是怎么做到的。”
杜长兰也不与儿子卖关子,道:“大的骰面注有水银。”他简单提了提原理,小少年听的目瞪口呆。
既是道赌场出千,杜长兰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日你投壶,每次都差一点。你道是陶壶在动却被否认…”杜长兰看向儿子,哼笑:“爹明确告知你,你未看错,那陶壶的确被动了手脚。”
杜蕴迟疑:“可是我检查过……”
“是地面。”杜长兰从包袱里拿出一张牛皮纸,“内间光线暗,牛皮纸与陶壶,地面颜色相近,轻而易举隐匿其中。”
杜蕴神情恍惚:“可这么大一张纸放在陶壶下,很容易被发现。”
杜长兰将牛皮纸一分为二,“现在呢?”
杜蕴哑声,杜长兰提点他:“每次你投中与否,都会有人叫好或唉声叹气,比你这个当事人还上心,你不觉得奇怪吗?”
杜蕴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杜长兰扔了纸,揉揉儿子的脑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这厢留意多了,那厢就留意少了。当然…”杜长兰话锋一转:“你是我的儿子,遗传了我的聪颖与敏捷,比同龄人机灵许多,你只是败在没经验。”
杜蕴瘪瘪嘴,一头扎进他爹怀里,闷闷道:“怎么那么多骗人的东西,他们把这聪明劲儿放正道不好吗。”
杜长兰宽慰他,“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此时此刻,杜蕴才深切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申正,杜长兰带儿子出门,径直朝郡城北边去。与东西两面相比,北城破旧又聒噪,连地面都坑坑洼洼,街边不时聚有三五个人,也有男子单独坐于石阶上,朝路过的小媳妇吹口哨,还有人轻佻的点评女人身材,其言语之下流,听的杜蕴面红耳赤。
再往前走,岔路口有人行乞,有瘸腿拄杖者,或趴伏于地者,又或是眼眶空空者,饶是如此凄惨,不远处还聚集欺凌更弱的乞丐。
杜蕴紧紧抱住他爹的手臂,杜长兰无声叹气,在儿子惊惧的目光中抽出手,将人揽入怀中,小少年顿时喜笑颜开,悄声道:“爹,你真好。”我好敬爱你的。他心里偷偷补上一句。
这么肉麻的话,如今他是不说了,总觉着难为情,但对他爹的爱与依赖随着时间流逝,却愈发浓厚。
杜蕴感受肩头的温度,心中的畏怯一扫而空,继续张望。
忽而他听见一阵调笑声,是从小巷里传来。于是杜蕴伸长脖子去看,正瞧见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急不可耐的啃咬一名青年的胸膛。
杜蕴瞬间话都说不利索了,抖着手:“爹爹爹,那…那边……”
杜长兰按下儿子的胳膊:“别指。”
杜蕴低声道:“那是两个男人。”他看到了,青年有喉结,胸前也是平的。
杜长兰点头:“是,你没看错,那是两个男人。”
既是儿子瞧见了,杜长兰顺势给儿子科普南风馆,后道:“那个麻子不是赌庄的托,但他却对你我二人示好,你道他想什么?”
杜蕴怔住,少顷面色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扭曲,似一只暴怒的小兽,咬牙切齿:“他敢!我剐了他。”居然敢打他爹的主意!
杜长兰拍拍儿子的肩:“好男风者虽少,却不是没有,你往后多留个心眼儿。”
之后杜长兰又带小少年逛了几家小赌场,正好瞧见一个赌徒卖妻,下一家赌场正有一名身穿半旧长衫的年轻人匆匆进去。
杜蕴惊愕:“爹,那是不是个读书人?”
杜长兰冷眼看着:“是,不过现在他也读不进去书了。”
杜蕴咋舌:“读书人怎么会去赌?”
杜长兰被儿子天真的话逗笑:“读书人也是人,有贪嗔痴狂,怎么不会赌?赌是有瘾的。”
他声音幽幽:“第一次去赌场的新面孔,管事会私下打量,如果是玩几把就不玩的人,赌场不会让他赢。如果是第一次去赌就玩一天一夜的人,赌场会让他小赢一把,往后就是那人日日给赌场送钱的,直到银钱耗尽,妻儿卖尽,再无翻身之能。”
杜蕴怔怔望着,感觉认知的世界被打破再重塑。
眼见小少年精神萎靡,杜长兰适可而止,等儿子再大些,再接触世界阴暗面。现下所知,足够这孩子有警惕心了。
次日,杜长兰退了房,杜蕴疑惑:“爹,这就上京吗?”
“嗯。爹已经提前买好船票。”
杜蕴站在甲板上,看着偌大的郡城越来越小,所有的腌H被藏起,他记得那日的天,分外晴朗。
第78章 杜大郎回村
九月十一一大早, 杜大郎带着此次赚的丰厚私房和小弟给爹娘的信兴高采烈回奉山村,村口的泡桐树苍翠碧绿,坠满了椭圆形的黄色小果。一群孩子在树下寻摸, 旁边大人们焦急的望向远方。
“算算日子, 该是这几日回来了。”
“怎么还没到?”
忽然人群中不知谁惊喊:“那是不是大郎!!”
杜老爹和杜老娘精神一抖擞,互相搀扶着去迎, 杜大郎适时抬头见爹娘朝他而来, 激动不已:“爹,娘……”
杜老娘一把拍开他, 向杜大郎身后看去,空空如也, 她急问:“长兰呢?”
杜大郎刚要说话, 其他村人也赶了来,七嘴八舌,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
“衙门派喜人来过了, 道长兰考上解元。天爷啊,那可是举人老爷里的头名。”
“我们都等着长兰回来开宗祠。”
“大郎你怎么不说话, 急死个人了。”
杜大郎有口难辩,他想开口,可每次都被人声淹没。好不容易寻个空隙, 他一口气将杜长兰赴京赶考的事道出。
周围倏地一静,四下鸟鸣清脆,山风撩人。
杜老爹和杜老娘愣在原地,原本的笑容僵持太久,逐渐漫出苦意。
杜老娘道:“这是说长兰不回来了?”
“…等…等翻年就回。”杜大郎支吾道, 他不忍多看老娘落寞的脸,遂低了头去:“长兰写信让我转交, 我们先回家。”
众人这才进村,只是与之前的欢欣雀跃相比,显得沉寂了。
一行人进入杜家堂屋,杜成礼接过信,清清嗓子开始念,开篇杜长兰问候爹娘可安好,道自己考上解元,爹娘不要高兴的昏过去。
短短几句话诙谐调皮,仿佛小儿子笑盈盈坐在他们面前,逗得杜家老两口重展笑颜,杜老爹吧嗒一口旱烟,哼道:“臭小子少看不起人,老子经过大风大浪,不至于为这点小事起伏。”
众人诡异沉默,杜成亮低头撇嘴,爷爷骗人。
喜人来道贺时,爷爷奶奶差一点就撅过去了,还好大伯娘和他爹娘及时扶住人,用力掐按人中,爷爷奶奶才醒转。
村长催促杜成礼继续念下去,信上杜长兰跳着郡城有趣的事讲,提了提乡试报考人数和难度,以及正榜副榜区别,叮嘱成礼等家中小辈念书不可懈怠。
杜老爹心念一动,看了杜成礼一眼,目光又落在成亮和成磊两个孙子身上。
旁人未觉异样,凝神静听杜成礼念信。杜长兰写的浅显,通篇大白话,是以众人皆能听懂。人群窃窃私语,又夸杜长兰能从近两千名秀才中杀出来,何等聪颖。
“二嫂子,我早说长兰那孩子打小就机灵。”每次偷她家果子都逮不到人,老妇人亲热的揽着杜老娘:“长兰果然是个出息的。”将杜长兰翻来覆去夸出花儿。
杜老娘矜持昂首,假假道:“长兰还年轻,还有很多学的。”
心里乐翻了天,我的儿真是天下第一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