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长兰拢手望着,见小少年提起摆件展示给众人看:“诸位可看见上面细碎开片。”他将摆件倒扣,“再看底部的假圈足……”
杜蕴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反驳,赢得众人一片叫好。
待至黄昏,杜蕴这才停下讲解,接过他爹递来的茶水狂饮两大盏。
韩箐笑道:“今儿累坏蕴哥儿了。”
旁人见停了讲解,要么离去,要么在铺子里观览。
韩箐给杜长兰使了个眼色,先行离去。待掌柜给杜长兰结了银钱,父子二人出来后在石门处与韩箐汇合。
韩箐亲热的捉着杜长兰的手:“走,咱们去酒楼边吃边聊。”
天边晚霞艳丽,烈烈似火,余晖透过大开的窗户洒落地面,犹似一层霜林。
杜长兰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出席宴会?这……”
杜长兰故作迟疑,他道:“不瞒韩兄,在下家境平平,听韩兄所言宴会出席者皆是王公贵族,在下位卑浅陋,实在惶恐。”
韩箐劝慰道:“长兰说的哪里话。若你也是浅陋之人,天下还有几人博学。”
他握住杜长兰的手:“我原是有三张请帖,不知该与谁,凑巧见了你们父子。”他神情有些激动:“长兰,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与长兰一见如故,无一处不契合,心中很是喜欢,你就莫要推辞了。”
杜蕴收回目光,在桌下偷偷比手指,当他伸到第三根时,杜长兰叹道:“韩兄如此盛情,弟却之不恭了。”
杜蕴顿时笑弯了眼,美滋滋夹一颗兰花豆,酥脆香浓~~
第83章 小寒宴・一
宴会日子正逢小寒, 还余五六日功夫,回家后杜长兰在榻上清点手中银钱,杜蕴趴在对面, 疑惑:“爹要做甚?”
杜长兰望他一眼, “如今入了冬,咱们身上的衣衫到底是单薄了。”
在宝石斋, 他们儿子二人还可在衣衫内里添棉甲, 赴宴可不成了。
一堆贵族子弟扎堆,若是他们衣着寒酸, 杜长兰尚能应对,小崽儿估摸是会受委屈。
明知有问题, 避而不解是落了下乘, 一个一个解决方为上策。
杜长兰垂眸将铜板拨开,因着他们父子的缘故, 宝石斋生意一路攀升, 自半月前,东家另给他们8两赏银, 还将杜长兰的时薪提为一个时辰3两银子。
不提他们之前的积蓄,杜长兰上京后这一个半月时间拢共赚了100两银子,紧够他们去置办冬日行头了。
杜长兰将备用和日常开销留存, 将一干碎银装进荷包,顿时将荷包撑得鼓鼓囊囊。
次日一早,父子俩换上一身寻常棉衣棉裤,在馄饨摊吃过早饭直奔北城市集。
途中经过钱庄,杜长兰将一包碎银悉数换成银票。
杜蕴不解, 他们马上就要买物什,换不换银钱无甚关系, 如今去钱庄兑换大额银票,还给了一两银子出去。
杜长兰见儿子纠结的小脸,笑道:“有些钱花了总归有用处。”
早间时辰,北城并不如南城热闹,然而杜蕴跟着他爹拐过好几个街口,迎面一阵淡淡腥臭味,激得他眉头拧起。
“爹,我们是要来买马吗?”怎么来牛马市场了。
杜长兰摇头:“现在不急。等过些时候再说。”
杜蕴不再多问,安静跟在他爹身边,耳边不时飘来牲畜的叫唤声,马蹄哒哒声,人声愈发鼎沸,地上也随处可见牲畜的粪便。
杜长兰面色微沉,这种气味并不美妙,他揽着儿子加快脚步,询问数人后,他们经人领着拐进一座平平无奇的小院子。
那时天光大盛,杜长兰刚踏进院门,一匹健壮大马直冲他们而来,前面的牛贩子险险躲开,将身后的杜家父子暴露在危险下。
杜蕴瞳孔猛缩,根本来不及反应,千钧一发之际,他整个人腾空,倏地跨坐马上,身后贴着温热又熟悉的胸膛。
他不敢置信扭头回望。
“别怕,有爹在。”杜长兰握紧缰绳,狂风吹起他的碎发,打在他坚毅的面庞上。
身后的叫唤,旁人的惊呼都远去了,杜蕴只听见心脏嘭嘭跳动的声音。
不是害怕,而是激动和兴奋。
如此跑了一段距离,杜长兰才勒停发狂的马,他握着缰绳驾马往回走,迎面而来一名灰衣人,快速的疾跑中,高高的马尾在空中划过一道满月般的弧度,双目湛然有神,见杜长兰制服烈马,抱拳赔礼:“真是对不住,惊扰兄台是莫某之过。”
又一名蓝衣大汉上前跟着赔礼。
杜长兰一手捞起儿子下马,蓝衣大汉微讶,眼前青年俊秀明净,居然能单手带起一个少年人,莫非也是练家子?
灰衣人领着杜长兰父子往回走,蓝衣大汉则将马匹带离。
“今儿多谢兄台,若无兄台,这畜生发狂还不知要冲撞多少人。”说着话灰衣人又朝杜长兰抱拳一礼。
杜蕴不高兴的抿了抿唇,如果没有他爹,今儿他就要废在此处,实在对眼前灰衣人提不起好感。
一行人重新回到院子,杜长兰这才看清院里还有没卸完的货物,“阁下可是跑商队的?”
灰衣人叹道:“承蒙叔伯照顾,勉强糊口饭吃。”
顿了顿,灰衣人道:“兄台与我有大恩,这些货物里,兄台尽可挑拣几样,以略抚兄台受惊心绪。”
杜长兰还未应下,身后一阵急促的呵斥:“怎能如此!十七,烈马发狂是你之过,你怎能因为个人缘由伤害整个商队的利益。我不同意。”
杜长兰偏头,那人三十五六的年纪,人高马大,国字脸,眉毛斜飞而浓,眼神凶恶,衬着左脸老旧狰狞的伤疤,匪气十足,不像跑商队的,倒像是打家劫舍的。
他话语一出,顿时有好几名大汉附和,眼见灰衣人要被刀疤脸的气势压下去,适时先前的蓝衣大汉回来,手里捏着方帕。
“十七,我刚才在狂马的鬃毛里发现此物…”
黑色的虫子在日光下蜷缩挣扎,杜蕴迅速背过身去:好恶心。
杜长兰目光转动,见刀疤脸意外的止了声,他视线在刀疤脸和灰衣人年轻明秀的脸上徘徊,心里有了数。
他们父子运气不好,撞上别人家商队内斗,差点做了冤死鬼。
灰衣人将虫子抖落,一脚碾死,不再顾忌刀疤脸等人,朝杜长兰抱拳:“兄台,请。”
三人旁若无人在货物里挑选,刀疤脸怨毒的扫过他们:“年轻人太天真,小心被啃的骨头不剩,哼!”
刀疤脸带人大步离去,院落里剩下的其他人大气不敢出。
四下寂静无声,杜蕴恨不得与他爹化身连体婴,挑东西时也不上心。
杜长兰看着货物则有些意外,“阁下莫不是从北疆来?”
灰衣人愣了愣,随后应声。
杜长兰拾起一枚质地细腻,色泽均匀的红宝石,足有少年人拇指大小,杜长兰瞥一眼儿子,果然少年人的眼睛亮了。
杜长兰将红宝石给儿子,蓝衣大汉看着灰衣人,欲言又止。
之后杜长兰又挑了一大一小两件狐狸皮子,大的那件是灰色,小的那件则是橙红色。
蓝衣大汉闭上眼,别过脸眼不见为净。
杜长兰对灰衣人眨眨眼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灰衣人郑重道:“既是说出口的话就不悔。”
杜长兰弯了弯眉,扬声道:“我儿子喜欢这颗红宝石,就要这颗宝石给他压压惊,另两件皮子我愿出钱购买。”
蓝衣大汉诧异,他下意识道:“小兄弟,这两件皮子可不便宜。”饶是他们以收来的价转卖,也是大几十两银子。
杜长兰从怀里取出一张百两银票,问:“如此可够了?”
蓝衣大汉惊的嘴都合不上,他原是见杜长兰一身棉衣棉裤,还以为是寻常人,如今见识对方身手,看杜长兰面容清俊,仪态大方,眼不眨的拿出一百两银票……
上京城真是深不可测。
随即他后怕,幸好马没伤到对方,不然他们商队麻烦就大了。
比起蓝衣大汉的惊骇,灰衣人在短暂的怔愣后,恢复如常:“我既是说了让你挑拣,就没有反悔的道理。”
“你这人死脑筋。”杜长兰打趣他:“你说让我挑拣几样货物,1――9都在几样的范畴内。我接受你的歉意,但我也不是贪得无厌的小人,兄台既是补偿我,又何必陷我于不义。”
灰衣人被杜长兰一番话说蒙了,急着摆手:“我断断没有那样的意思,我…我…”
他解释不过,最后只好依了杜长兰,他给杜长兰按成本价算,接过一百两银票,回了杜长兰三个十两的银锭。
杜长兰想了想,将两个银锭又还回去,灰衣人想推辞,杜长兰道:“你们既从北疆来,一路辛苦,总不能让你们做白功,到底是我占了你们便宜。再者,你也对你们商队有个交代。”
灰衣人的话堵在喉咙,说不出了。
杜长兰付了钱,将两张狐狸皮子卷起,以布妥善包好背在身后,同他们告别。
杜家父子行至院门处,眼见即将离去,灰衣人心念一动:“不知兄台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杜长兰未回首,只挥了挥手,悠悠道:“在下杜长兰,家住南城长宁街锣鼓巷。”
离开牛马市,杜长兰寻了一位颇有声名的绣娘,高价请人迅速赶制两件狐裘。他扭头又画了项圈样式寻匠人打造,镶嵌红宝石,
一百两悉数花光不说,又搭进去十几两银子。
回到家,杜蕴轻叹一口气,咕哝道:“钱真不经花。”
杜长兰揉揉儿子的小脑袋:“千金散尽还复来。”
小寒前一日,狐裘缝制而成,杜长兰取回来,刚关上门,杜蕴就兴匆匆凑上来抚摸。
“好顺滑…”小少年感慨道,“似乎还有一些弹性?!”
杜蕴眼中涌动喜悦惊异的光彩,他将手放进狐裘内,不多时感觉到暖意。
他扭头道:“爹,我可不可以现在换上试试。”
杜长兰想了想道:“去换你那套五彩鱼鳞金丝织锦交领袍。”
杜蕴用力点头,不多时换好衣裳从山水鱼鸟的竹制屏风后出来。
杜长兰对儿子招手:“你过来,爹给你整理头发。”
杜蕴软软应声,随后杜长兰又将红宝石璎珞戴在儿子颈项,“先去镜子前照照。”
不一会儿里屋传来少年惊喜的欢呼:“爹,好好看。”
金灿灿的黄金项圈衔接祥云纹,中间紧扣光芒四射的红宝石,下坠有空心金珠做流苏。与杜蕴身上的五彩鱼鳞金丝织锦交领袍互相辉映,贵气非凡。
杜蕴只觉得铜镜太小了,不能展示衣衫首饰之华美,直到他爹唤他,他才跑出去。
杜长兰将那件橙红色狐裘披在儿子身上,系上颈带,小少年全身上下毛绒绒,愈发衬的一张小脸白净俊俏。
杜蕴笑眯了眼:“爹,好暖和。”
杜长兰轻轻戳了一下儿子额头,逗得小崽儿哈哈大笑。
次日父子俩出了巷,韩家马车早已等候,韩箐见到他们时微惊,随后招呼二人上马车。
车轮滚滚行驶过青石板地面,马车内铺了柔软垫子,一丝颠簸也无。
韩箐给杜家父子二人沏茶,半真半假道:“往日我是知晓你们父子二人生的好,仪态端方,饶是做足心理准备,今儿见着也是眼前一亮。”
杜长兰笑应:“韩兄特意邀请我父子二人,必然是看重我们,既如此,我们哪能落了韩兄脸面。”
韩箐一愣,随后朗声大笑:“长兰啊长兰,我真未看错你,你实在是个妙人。”
第84章 小寒宴・二
小寒宴定在东郊外十几里处的温泉庄子, 他们过去需得大半个时辰。
路上韩箐同杜家父子讲述赴宴者身份名姓,免得二人不慎惹了贵人,引来祸患。
“……个中尤甚者, 当属镇西郡王府的小郡王, 他最是爱热闹,也是上京出了名的刁钻跋扈, 这种宴会便是没请帖也会来闯一闯, 你们若是见一十五左右的红衣郎,切忌躲远些。”
杜长兰摩挲茶杯, 捕捉重点:“小郡王?”
韩箐怔住,随后摇头笑道:“长兰委实敏锐。”
“当年镇西郡王以军功封异姓王, 尚四公主, 婚后二人恩爱甜蜜,次年生下一子, 同年镇西郡王为长子请封世子, 谁想世事无常,五年后镇西郡王带兵出征, 虽是胜了,部下却带回一口薄棺……”似是觉得话题沉重,韩箐迅速带过:“天子心有愧疚, 令其子同等袭爵,适才有小郡王之称。平日里也流水般的赏赐送去镇西郡王府。”
杜长兰颔首应道:“多谢韩兄告知。我等自会小心为上。”
车里说着话儿,忽然长随向车内道:“公子,下雪了。”
韩箐掀开车帘,之前还明朗的天空犹如蒙上一层阴霾, 空中雪花纷飞,还有几粒透过车窗倾泻而入, 在红木小几上化成点点水珠。
杜蕴眸光微动,心里有些痒痒,若河那带冬日里阴云沉沉,寒风凛冽,却是不怎么下雪。
他还是第一次见雪,书上说北方大雪,天地茫茫一片,地覆之,足有三尺厚。他却是想象不得。
忽地,他手背一暖,被他爹的大手包裹,耳边传来他爹含笑之声在车内响起:“此时雪花轻盈,想来不过小半月就得转成鹅毛大雪,也不知会持续多久。”
韩箐放下车帘,看见二人携带的狐裘,感慨道:“你们父子正是应了时候。”
他捧着茶杯汲暖,“前儿日子迟迟不下雪,我想着今岁应是暖和,也未备上御寒衣物,只挑着去岁的应付。谁知……”
他叹了一口气,无奈笑道:“终是侥幸不得。这场雪来得晚,今岁怕是有得冻了。”
杜蕴有些担忧的望向他爹,翻年春闱在二月间,若寒意未退,他爹可要吃苦头了。
杜长兰则是在想上京天寒,御寒之物价银恐会大涨,待宴会之后,他得多备些碳火被褥。省得陆文英上京之后手忙脚乱,捉襟见肘。
马车逐渐颠簸,城外的路比不得城内,辰时七刻,马车抵达山庄大门。
韩箐领着杜长兰父子下车,他还未递出请帖,管事便殷勤的凑上来,态度恭敬,口称“二公子”。
韩箐将请帖交与他,带杜长兰父子进入山庄。
一进门,杜蕴便被满园争奇斗艳的鲜花惊住,潺潺流水,仿佛让人错以为寒冬已过,春日降临。
韩箐也在留意杜长兰神情,然而对方神色淡淡,仿佛眼前所见不过稀松寻常。
韩箐生出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他心中的杜长兰合该如此,处变不惊。然而又忍不住有些落寞,因着他现下还未寻有能打动杜长兰的东西。
小厮引着他们穿过二进垂花门,沿着一条石子小道蜿蜒而进,忽然杜蕴鼻尖一凉,下雨了?
杜长兰温和道:“温泉庄子气温高,雪花未至便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