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一开口, 便是奚落之语:“莫不是又弄些拈酸倒醋之语, 你哄哄我来,我哄哄你, 评得一个什么锦绣文章,全哄了酸儒去。”
在场诸人脸色骤变, 一个个眉毛倒竖。
王磐上前赔笑道:“不知小郡王到临, 我哎哟……”
他整个人向旁边倒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小郡王收回腿, 不屑道:“拜高踩低的狗东西,竟敢在小王面前耍戏。”
他估摸是气很了, 挥着貂裘来回踱步,面上怒意直发,指着地上的王磐骂道:“满京城谁不知小王好热闹, 你倒好,但凡有点脸面的人家都发了请帖,却故意漏了我,好啊,真是好得很啊!”
“小郡王, 此乃私人小聚。王兄请些志同道合的人,难道也不行吗?”众人一边扶起王磐, 一边为王磐鸣不平。
小郡王下颌高抬,理直气壮道:“不成。哪里有热闹,小王就要去。”
众人怒道:“你简直欺人太甚,无法无天!!”
韩箐也皱眉不满,杜长兰揽着儿子,目光落在王磐身上,对方脸上哪有屈辱之色。
他原以为王磐是给了小郡王请帖,如今听来,王磐分明是理也未理小郡王,这本就不合常理。
再者刚才小郡王那一脚,旁人看着王磐在地上滚几圈,以为小郡王狠辣。
然而落在杜长兰眼中,小郡王那一脚软绵无力,说句绣花枕头样子货,不算冤了他。
联系前情,再忆及方才王磐夸张拙劣的表演。杜长兰心中明了了七八,这不仅是邀请众人的小寒宴,更是为小郡王特意设的鸿门宴。
已故的镇西郡王尚四公主,而四公主与二皇子一母同胞。镇西郡王虽已阵亡,但天子令其子同等袭爵,平日里圣宠不断。对二皇子未尝没有加持。
元文太子薨逝多年,储君之位空悬,二皇子非嫡却占长。肃日勤恳办公,虽是无甚才干,但胜在勤纳谏言,做个守成之君倒也可。
奈何其他皇子各有本领,才能出众,非是好相与之辈。
王磐的姐姐乃五皇子侧妃,如此针对小郡王,倒也说得通了。
杜长兰心中感慨,果然上京贵人多,每日的是非也多,倒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台,隔三差五演大戏。
不过,现下这场大戏还未至精彩处。
那厢双方的争执愈演愈烈,王大儒不愿见这荒唐一幕,开口阻止,却被不知轻重的小郡王一句‘酸儒’气了个倒仰,甩袖走人。韩箐同几名年轻人追出去。
王大儒的离去,顿时拔高王磐为首一行人的气焰,占据道德高地对小郡王发出狂风暴雨般的斥责。
寡不敌众,小郡王明显落了下风,少年人娇纵性急,竟又是撸袖子想用拳头说话。
要不要插手呢?杜长兰幽幽想。
适才茄子精刁难蕴哥儿,王磐这个主人翁却顺手推舟,在杜长兰心里已经归类为从犯。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
既然唱大戏,早已定好的剧本有甚意思,就要出奇不意。
杜长兰思忖的片刻,小郡王已经举起拳头朝众人挥去。好巧不巧的对上茄子精,对方下意识握拳防备,欲横臂身前。
今日仇今日报。
杜长兰瞄准好角度,高呼:“可是王大儒回来了?”手上同时弹出一颗石子儿,直击小郡王小腿。
众人抬首去寻王大儒,空无一人,然而下一刻沉闷的一声响,伴随小郡王哭天喊地的惨叫声。
他抱着自己的脑袋哇哇哭嚎,王磐都傻眼了,赶紧拨开其他人,抓住小郡王捂脸的手,那白玉似的面上好大一拳红印。
王磐脑瓜子嗡嗡,怎会如此?!!
他厉声诘问:“谁干的!!”
茄子精慌张摆手:“不…不,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动手,是是小郡王……”
他说话支离破碎,明显被眼前一幕吓坏了。
他没有动手,他只是见小郡王打过来,他举手抵挡而已。谁知道小郡王突然矮身,他伸出的拳头收不住,正好砸在小郡王脸颊。
不怪他,不怪他……
是小郡王故意讨打!
茄子精道出真相,却被小郡王一通大骂:“你算个什么东西,圣上都没打过小王,你也配?!!”
他捂着自己的脸在地上滚来滚去,“疼死了疼死我了,我要去圣上面前告你们,你们殴打皇亲郡王!”
这群公子哥哪还有之前的矜持高傲样儿,一个个手足无措围在小郡王身边劝说。
杜蕴都看呆了,小郡王撒泼打滚的样子怎么同村里的熊孩子差不离?
说好的王公贵族,仪态之盛哩。
此时韩箐他们也空手回了,王大儒只是为还王磐父辈的人情才出席此宴,这会子有借口离开,哪会折返。
韩箐他们不知内里缘由,一个个垂头丧气。还没缓过来,就见园里闹剧,惊骇交加。一询问才知有人把小郡王打了。
韩箐怒斥王磐:“你看看你办的宴会,一出接一出的,怎么收场!”
王磐脸色难堪,沉默不语。
小郡王也不是傻透顶了,这会子他知晓自己占上风,哪怕脸疼得紧,也不愿从地上起来。
小王也有得理的时候了哈哈哈,他才不会饶了这群孙嘶嘶……好痛呜呜……
茄子精被挤在人群外,跪在地上失神喃喃。
杜长兰收回目光,还以为这人有两三分能耐,这点小场面就萎了,欺软怕硬的怂货。
他拨开面前碍事的公子哥儿,那人十分不满,却见杜长兰对地上耍赖的小郡王轻声道:“小郡王,在下若是能送你一件稀奇玩意儿,可否能揭过此事?”
众人皆惊,韩箐忙道:“长兰你……”
“上京的稀奇玩意儿,小王哪样没见过。”小郡王从指缝中瞅他,先被杜长兰的好相貌惊了惊,放下挡脸的手,语气还是恶劣。
杜长兰恰到好处的睁圆眼,惊道:“原来上京早就流行倒流香了?”
小郡王:???!
什么登西,你小子说什么登西!
其他人也怀疑自己听错了,香还有倒流的?
有人迟疑,“吾曾于古书所见只言片语,但记载不全,也未尝着手试过。”
还有另一缘由那人没说,倒流香有“倒流”之意,颇为不吉利。所以那人才未钻研。
或是有此顾忌,上京从未盛行,小郡王又好吃喝玩乐,看不进书,不知晓也在常理内。
但杜长兰是如何知晓的,越是偏僻的物什,常人越不可得。难道他看走眼,杜长兰也是大家族出身?
小郡王捉住杜长兰的手,凶狠的瞪着他:“你若是敢哄我……”
杜长兰接茬:“叫我食之无盐,干渴无水,天冷无衣。”
小郡王:!!!
“你…”他猝不及防被自己口水呛住,又扯动面上伤口,疼得嗷嗷叫,杜长兰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小郡王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扶起来。
他拧着眉看向杜长兰:“你也太狠了,哪有这样咒自己。我信,我信行了吧。”
他哼哼唧唧:“什么时候能做好啊,你别说要搞个一年半载,那我可不依的。”
杜长兰笑笑,“不需一年半载,三两日即可。”
小郡王惊喜:“此言当真?”
杜长兰微笑颔首,小郡王刚想说让杜长兰做好之后送他府上,但他扫视一圈众人,又改了主意:“三日后,你做好东西还来此,小王也要让其他人一同瞧瞧这稀罕物儿。”顿了顿,他又高高扬起下巴:“若合了小王心意,此事就过了。若不合小王心意……”
他给众人一个愤怒的冷哼。
第87章 小寒宴・五
今日宴会草草收场, 韩箐送杜家父子回去时,一路上欲言又止。
杜长兰笑道:“韩兄放心,在下既然说出口的话, 必是有八分把握。”
“你……”韩箐叹了一口气:“此事本与你无关。”
“如何没有关系?”杜长兰摩挲白底缠枝纹茶盏, 歉意道:“若非我那一句,众人也不会移开眼。可当时…...”
杜长兰顿了顿, 也是一声叹息。
韩箐眸光颤了颤, 心有所动:“长兰,当时什么?”
杜长兰看向韩箐, 少顷又别过脸去,韩箐急了, 捧着他的手:“长兰, 你若当我是朋友,就莫要瞒我了。快告诉我当时发生了什么?”
杜长兰抬眸望向他, 在韩箐鼓励的眼神下, 杜长兰终是说道:“韩兄,我不瞒你, 当时我真的看见王大儒了。”
韩箐皱眉:“可是王大儒分明离去……”
“这便是症结所在。”杜长兰解释道:“你也知我父子二人今日初见王大儒,不算熟悉。因着礼数我不敢直视王大儒,只能将目光落在其衣着上。”
韩箐点点头, 杜长兰说的是这个理儿。
杜长兰接着道:“当时我的确看见王大儒的衣衫,那身形与王大儒像了七八成……”
杜长兰止住话,垂首摩挲茶盏。
韩箐陷入沉思,车内寂静无声,与车外的喧哗形成两个极端。
韩家马车行驶至巷口, 杜长兰与韩箐告别,待父子二人回到家, 杜蕴眼睛亮亮的望着他爹。
杜长兰含笑:“怎么了?”
杜蕴偏了偏脑袋,眼眸弯弯,学着严先生一般负手于后,摇头晃脑道:“假作真时,真亦假。”
下一刻小少年捂着额头惊叫,杜长兰佯怒,“埋汰你爹呢。”
杜蕴扑进他爹怀里撒娇:“没有,我在称赞爹。”
铁板钉钉的事,他爹都能把水搅混,把自己摘出来。
当众人冷静之后,再回想白日场景,自然会发现杜长兰当时那句引走众人注意力的话,有多么突兀。
既然如此,杜长兰就把事情复杂化,把所有人拖下水。大家都“黑”了,他就不会醒目了。
现在王磐他们应该会忙着清理自己庄子里的“内鬼”了。
杜长兰捏捏儿子的小耳朵,“去换衣裳,等会儿出去吃饭。”
“好喔~~”
父子二人简单吃过午饭,就去寻找制作倒流香的材料。这东西不难,材料也不名贵,只是胜在一个新奇罢了。
他们去集市购买荔枝皮,松塔,桂花。经过一个杂货铺时,杜长兰驻足。
一盏茶后,杜长兰带着一个老旧残破的山水造型摆件出来,也不知道老板从哪里收的破烂,见杜长兰要,开出十文钱价格就让杜长兰带走了。
杜蕴好奇,但他没问,他爹做什么肯定有理由。
忽然杜蕴听见他爹问他,“那边有泥人,你去挑个喜欢的?”
“不用了爹。”杜蕴想起他那身行头用了他爹好多钱,这会儿想省一点。
杜长兰温和道:“你去选,爹也要挑一个。”
杜蕴顿时什么迟疑都没了,这可不是单给他一个人买的,他爹也要的。
杜蕴环视小摊,最后挑了一个福娃娃,杜长兰的目光在仙鹤和白鹅上徘徊,他开口问儿子:“你喜欢鹤还是鹅。”
杜蕴毫不犹豫指向那只正在饮水状的白鹅泥塑。
杜长兰对摊贩道:“一个福娃一个白鹅。”
他结了钱,父子二人家去。
杜长兰购买的材料已经炮制过,他将其撵磨成粉,小少年蹲在旁边探着脑袋跃跃欲试。
杜长兰顺时针磨,小少年的眼珠也跟着顺时针转动。不知怎的,杜长兰想起寄养在若河县李府的傻狗。
前儿奉若兄来信,说傻狗又重了两斤。
杜长兰不必细问都知道,定是那傻狗在奉若兄和李府众人面前撒娇卖乖讨吃的,若是有人不吃这套,傻狗又会撒泼耍浑,死缠烂打,为了口吃的,可谓诸般武艺尽出。
杜长兰停下石杵,杜蕴立刻问:“爹是乏了吗,儿子愿代劳。”
杜长兰嘴角抽抽,将位置让出。
次日逢双,杜长兰照旧去宝石斋上工,今日不见杜蕴,掌柜还特意询问。
杜长兰道:“蕴哥儿歇在家中……”
“蕴哥儿可是病了?”一道焦急声打断杜长兰的话。来人一身长袄外披狐裘,发间诸多银霜。
葛老先生把着杜长兰的手腕,再次询问:“蕴哥儿病了,你怎能独自将其留于家中。你这当爹的怎么这么粗心。”
宝石斋一众惊讶不已,不明白葛老先生一个外人怎么去指摘杜家父子间的事。
瑞二借着搀扶葛老先生的手,轻轻扯了扯对方的衣袖。葛老这才回神。
瑞管事歉意道:“杜公子勿怪,我家老爷委实喜爱蕴哥儿,一时情急还望杜公子见谅。”
杜长兰颔首,温声解释:“老先生误会,蕴哥儿无事。只因我昨儿寻了个新奇物件儿,那孩子顽劣心起,一时犯了懒。”
葛老先生这才收回手,“原是如此。”
掌柜也上前打圆场,“蕴哥儿的秉性我是知晓的,不知长兰寻的什么新奇物件儿啊,竟然逗得蕴哥儿如此痴迷,真想瞧瞧。”他这话半真半假,若是旁人说寻了新奇物件儿,掌柜是不理会的。但杜长兰就不一样了……
担心放下,葛老也生了兴趣。
杜长兰拱手笑道:“暂时还未摆整完,待过些日子,定然拿出来请诸位点评。”
众人一听也就不追问了。
杜长兰朝葛老俯首示意,这才前往柜架边查看新上的摆件。
顺儿捧着书跟在杜长兰身边伺候。
天下间器物何其多,杜长兰也非全知全能,随着摆件上新,他也得与时俱进。
顺儿最佩服杜长兰从不遮遮掩掩,有时客人正好撞见杜长兰在看书,杜长兰还邀着人一起看,常挂在嘴边的是“在下才疏学浅,敢请诸君解惑……”
很多客人来此,并不仅仅是听杜长兰讲解,还会一起探讨,分享欲十足,俨然将宝石斋当成聚会茶社。
顺儿以为这会驱赶后面的新客,不成想这反而成了宝石斋的特点,竟还有人寻着前来。
待众人谈论兴起,不必伙计们多言,自有客人购买摆件器物。
晌午时候杜长兰与掌柜分说下午不来了,下一个双日也得请假。
掌柜犹豫道:“杜公子可是遇着麻烦了?老朽或许能帮上一二。”
杜长兰摇摇头:“并无甚事。”
他打过招呼就离开了,掌柜在他身后呼唤也不得,低低叹了口气。
葛老若有所思,低声吩咐瑞二,“你着人去查查发生何事了。”
“是,大人。”
葛老哼道:“与你说过多少回,在外面要唤老夫老爷。”
瑞二讨好应是。
午时小巷清幽,家家户户都回自己家做饭,杜蕴正在温书,听见敲门声,他躲在门后问:“芝麻芝麻。”
杜长兰笑道:“芝麻开门。”
院门从里面打开,杜蕴兴奋的扑进他爹怀里:“爹,我肚子好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