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未来陆文英心头沉重,也无心看院子。
至晌午,众人辗转几个地方之后,敲定他们看的第一座小院。
简单吃过午饭,崔大郎同屋主签订协议,去衙门公证。
然事毕,崔大郎却未走,这时又来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同崔大郎在衙门现立契约,签字画押后公证,交付银钱。
这一次崔大郎交付580两。
陆文英惊讶,杜蕴凑到他身边低声解释,原是崔大郎将小院旁边的院子也买了。
“旁边院子更破旧,那个满脸麻子的屋主为了多得掠房钱,在院里搭了许多棚子,里面的屋子也被分割成更小的隔间,难以想象不过巴掌大的地儿,竟住了二十三人。”
杜蕴张望四下,见没人留意他们,于是继续道:“前儿时候那院里起冲突,混乱中不知谁放火,把院子烧没了,引得左邻右舍报官,院里的租客们趁机溜了。气的屋主跳脚大骂,谁想旁边有根焦黑的木头柱子欲断不断,被屋主的声音一振,就给屋主脑袋开瓢了。”
陆文英:………
难怪麻子要卖院子。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左邻右舍苦麻子久矣,他们这么好的巷道院落,因为麻子胡乱租赁弄得乌烟瘴气。如今院子烧了,众人拍手叫好,故意道麻子与这儿犯冲,再不走小命儿都没了。
麻子觉得晦气,这才匆匆卖了。
这也是为何相邻的院子,占地也不相上下,却便宜七十两的缘故。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崔大郎同麻子拉扯还价。
手续走完,已至申时。崔大郎顺势邀请众人去茶楼小坐歇息。
雅间内茶过半盏,崔大郎忽然从怀里取出第二座小院的地契,推向圆月桌对面的杜长兰和陆文英。他道:“你们先不要拒绝,且听我道来。”
“两座院落,一座老旧,一座几乎化为灰烬。所以我想着悉数推翻重建,两个院子横向联通,瞧着也更宽敞。”
崔大郎看向弟弟,叹道:“阿遥的性子我了解,我若将银钱给他,他哪日被人哄骗,恐是分文不剩。若你们手里还有一处地契,也有周转的余地。”
崔遥想说他没那么笨,但又怕这会子强调他聪明,杜长兰和陆文英就不肯收地契了,遂忍的艰难。
杜蕴被他忍辱负重的模样逗的直乐,为他崔二伯伯添茶。
崔遥顿时感动的眼泪汪汪,“蕴儿还是这么贴心。”他再次感慨杜蕴为什么不是他的儿子。
杜长兰默了默,少顷道:“这地契算我与文英共有。”
陆文英摇头:“我分文未出,哪能如此。”
“那你就出一笔呗。”崔遥理所当然道:“你现在租院子同样费钱。既然给别人,还不如咱们左手倒右手。”
陆文英:“这……”
他手中银钱要支撑三年,且平日节庆,也得给岳家备上薄礼。
陆文英肩膀一沉,杜长兰拍拍他的肩笑道:“阿遥话糙理不糙。”
崔遥被杜长兰肯定了,也来了劲儿:“你成婚也不怕,咱们在边上单独隔一个小院子,开一扇院门,不坏弟媳名声。”
“之前韩公子送的骏马拉车,你同长兰一道儿当值散值,那么好一匹马杵着,不叫人看轻你们。我就委屈一点,坐普通马车去工部衙门就行了。”
他说的兴起:“盛夏咱们在院里听风望月,冬日围炉煮茶,或是哪天弟媳弄了好吃的,你也端来给我们尝尝,岂不美事。”
陆文英有些动摇。
杜长兰激他道:“咱们兄弟这些年一同走过,同甘共苦,怎的如今你娶了妻就与我们疏远了。”
“我不是……”陆文英无奈道:“我欠你们颇多。”
杜长兰故意曲解他的意思,轻叩茶盏:“你是要与我们互不相欠,划清界限?”
陆文英急道:“当然不是。”
杜长兰:“那你是什么意思。”
陆文英:…………
杜长兰斜了崔遥一眼:“当初县学念书,你悉心照护阿遥,这份情是不是要阿遥还你。”
陆文英憔悴道:“阿遥当日给了钱。”
杜长兰却笑:“他是给了银钱,可他给的同你做的相当吗?阿遥什么性子咱们都清楚,这些年他顺风顺水就没你半点功?”
雅间静默,晃动的茶水映出陆文英不赞同的神情:“友人之间,何必如此生…”分……
话音戛然而止,他抬眸正好对上四双笑眼,杜长兰和崔遥同时抱住他:“咱们虽未结拜,可平日相处为对方考虑的心,难道不比兄弟真?”
崔遥也道:“我有时候不灵光,你有时候囊中羞涩,咱们互补呢。”
众人:………
你搁这揭人短呢?
好在陆文英了解他,再者崔遥说的也是实情,于是陆文英熟练的充做耳边风。
杜长兰拍拍陆文英的背,打圆场:“咱们起点比世家子弟低,更要拧成一股绳。”
“对啊,你看一只蚂蚱蹦不起,一串蚂蚱就唔唔……”崔大郎拿糕点堵住弟弟的嘴,对其他人道:“我们接着商议。”
众人十二分赞同。
杜蕴激动的举起手:“崔大伯伯,我也可以提议吗?”
“当然当然。”崔大郎笑道。
第110章 疑心・上
杜长兰现在租住的小院至八月中旬期满, 屋主虽未与他续约,但也没明里暗里撵人。杜长兰的日子还算清净,白日他去翰林院当值, 杜蕴就跟着崔大郎到处奔走, 去新居监工。
眼看房屋一点一点搭建而起,小院里移来花草绿植, 杜蕴的心中就涨得慢慢的, 晚上也捧着小院布局图不断琢磨,橙黄色的灯火下, 小少年面色严肃,少顷兴冲冲奔向杜长兰。
“爹, 你看这条小道用鹅卵石铺路好不好?”
因着两边院子打通, 重新划分布局,杜长兰父子和崔遥住的这头院子偏大, 中间以赏景花园做视线隔断, 又充做连接陆文英夫妇住处的桥梁。
花园里以鹅卵石筑路确实意趣,但得是能来回漫步的大园子。他们划的这块园子太小, 强行铺上鹅卵石反而有种强行附庸风雅之感。
小少年听罢沮丧的低下头,趴在桌上戳桌子。
杜长兰揉揉儿子的小脑袋,“过几年咱们就换大一点的院子。”如果那个时候他还没外派的话。
之前杜长兰也有过买院子的想法, 但后来考虑到外放的可能性,也就不急在一时。
但没想到那日聚会上同李道岫话赶话,崔大郎趁机提出合资买院,这事就敲定了。
可见有些事情还真有定数。
不过崔遥与他不同,同进士的出身就注定崔遥爬不了太高, 既如此还不如安心留守上京,求个安稳富足。如此一来, 崔遥有座自己的院子就很有必要了。
杜蕴捧住他爹的手,像盖章似的拇指对拇指按住,咧嘴笑:“其实小院子也很好,可热闹了。地方太大唤人都不一定听见,冷冷清清凄凄惨惨……”他摇头晃脑着无缝对接诗词,把杜长兰逗乐了。
杜蕴凑过去趴在他爹肩上玩闹,忽然目光一顿,“爹是在练字吗?左手字?”
杜长兰轻声道:“嘘。这是我们父子的秘密。”
小少年顿时抿唇,随后又拉过他爹的尾指勾住,再次拇指对按盖章:“爹放心,我谁也不说。”
次日杜长兰上值,杜蕴同崔大郎前往新居监工,半道却被人拦住,杜蕴咕哝:“谁啊?”
崔大郎拍拍他的手:“伯伯下车瞧瞧。”
须臾帘子重新撩起,崔大郎神色古怪:“蕴哥儿,一位老先生寻你。”
“寻我?”杜蕴躬身从车内出来,猝不及防对上一张慈祥含笑的脸,杜蕴又惊又喜:“老先生?!”
先时春闱舞弊,牵扯甚广,上京世家权贵皆闭门谢客,葛老先生自然也未去寻杜蕴。
郡王府也差不离。因着与二皇子的关系,受限只多不少。
后来杜长兰高中后又携子回乡,待杜家父子终于返京,葛府这边又出了点乱子,遂耽搁至现在。
葛老慈祥的视线描过小少年的面庞,数月不见,他对这孩子没有半分陌生,反而更觉亲切。
元文从前也是如此,有时三两月不见人,再见面时却无半分生疏感。
“可是近日苦夏,下巴都尖了。”
杜蕴摇头:“劳老先生挂念,蕴儿一切都好。老先生近日可好?”
葛老先生颔首,小少年还欲再言,葛老先生先道:“外面晒,上车说。”
崔大郎借着行礼的时机,不动声色握住杜蕴的手,可惜这一幕没能瞒过葛老的眼睛,葛老冷冷道:“你也一道儿跟来。”
崔大郎赔笑,伸手不打笑脸人总没错的。
二人进入葛府马车,鼻尖嗅闻温和清淡的雅香,伴有丝丝凉意。
车内不仅香淡,凉意也淡,拂面而来很是宜人。
崔大郎拘谨坐下,才发现角落里竟是置了冰盆,难怪如此凉爽。
而面前小几上放着茶几盘碟,其中一个青瓷小盖钟的杯体浮现大块冰裂,崔大郎神情一惊。这并非杯盏破碎,而是一种特制窑器。
他这些日子在上京走访,想采集一些新鲜物件儿带回阳郡倒卖。那冰裂纹的瓷器便是他最为中意之一,可惜物件儿不但价格高昂,寻常人还买不得。
而这老先生仅是随意笼了茶,司空见惯般。
崔大郎心中激荡的情绪杜蕴却不知,他也被那大片冰裂纹的盖钟吸引心神,忍不住询问:“老先生,我可以瞧瞧吗?”
葛老从暗格里取出一只盏新的冰裂纹茶碗与他:“老夫就猜到你喜欢,特意为你备了一件。”
那是极艳丽的孔雀蓝,茶碗中根根尾羽延伸,又以金边封尾,本是极好的画象却被寸寸裂纹打破,然残破却又坚固,竟有向死而生之意。
小少年瞬间挪不开眼了,接过茶碗来回把玩,爱不释手。
少顷他意识到什么,欲放下茶碗, “这太贵重了。”却被一只苍迈的大手按住,葛老先生道:“长者赐,不可辞。”
他话锋一转:“老夫几月未见你,心中亦思念,你就当全了老夫的心意。”
杜蕴抬眸,一双眼睛似山间小溪清澈,又如宝石明净,仿佛眼中藏了最美好的东西,葛老先生看他的眸光愈发关爱。在如此宽厚纵容的视线下,小少年终是收下,拱手礼道:“多谢老先生。”
葛老先生微微一笑,夸道:“蕴哥儿真是好孩子。”
杜蕴面皮薄红,明明是他收了老先生的礼,却还夸着他好像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光洁的釉面隐隐约约映出人影,小少年把玩着茶碗,心想老先生如此和蔼可亲,葛家的小辈真是有福。
前两日才被削的葛府某小辈:你说什么!你到底在瞎说八道什么!!
杜蕴摩挲着茶碗,忽然抬起头道:“老先生,你看这处……”
葛老先生明知故问:“什么?人老了看不清。”
于是杜蕴起身坐在他身边,葛老先生眼角纹路顿时堆叠,笑如弯月,他伸手指着茶碗细细讲述。
崔大郎竖耳旁听,一刻钟后,马车在一间茶楼前停下。
杜蕴捧着茶碗兴冲冲问:“老先生,等会儿我可以用这个沏茶吗?”
葛老先生望着他犹带稚嫩的小脸,心中一动,伸手揉了揉小少年的脑袋:“当然。”
杜蕴咧嘴乐,下一刻想到什么抚摸自己的发间,头上小布包稳当才松了口气,心中再次升腾起对苍耳的怨念。
葛老垂下眼,面上的皱纹也跟着耷拉些许。他以为小少年是不习惯外人抚摸头顶,心中不免失落。
“老先生。”身侧的小少年忽然唤他,捧着那只茶碗,一脸向往:“您说第一个烧出冰裂纹瓷器的人有多聪明啊。真是巧夺天工。”他由衷感慨道。
葛老带着他上二楼雅间,声音含笑:“傻孩子,那你注定要失望了,这冰裂纹瓷器的诞生可是充斥着腌H不堪。”
长随恭敬的推开门,葛老进屋后在上首落座,同杜蕴讲述冰裂纹的由来。
原是有一烧瓷匠生有二子,他老去后二子分家。
哥哥天赋过人又刻苦耐劳,烧出的瓷器胎薄色净,求购者络绎不绝。弟弟心生嫉妒,故意支开哥哥提前开窑,欲坏瓷器。
提前开窑泄了窑内温度,以致瓷器出现冰裂,此时哥哥回来补救,最后歪打正着烧出冰裂纹瓷器。
杜蕴目瞪口呆,少顷摇摇头:“这弟弟心性狭窄,难成气候。”
随后他想到杜大郎和杜二郎,竟是觉得其是宽厚好兄长。
听罢一个故事,杜蕴捧着孔雀蓝的茶碗,泠泠茶汤也泛了蓝光。
杜蕴:..........
怎么看起来如此怪异?!
杜蕴硬着头皮浅尝一口,遂放下茶碗。
葛老先生捋须大笑。
杜蕴知是在笑话他,他鼓了鼓小脸,又碰着茶碗道:“如此美丽,天生就该是做摆件的。”盛茶汤却是明珠暗投了。
葛老先生附和。他笑过了,又顺势询问:“此番你同你父回乡祭祖,可是有甚趣事?”
杜蕴想了想,将他们花车巡游之事娓娓道来,“漫天的鲜花投来,我都快要淹没在花香中了。”
小少年双手捧脸,一脸梦幻。他回味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讲述,说奉山村人的热情,说祭祖的热闹,说祭拜亡母后在山间玩闹,惹了一头苍耳的窘迫。
葛老先生心有所动,“你是因着剪了几缕头发,才时时顾着脑袋顶。”
杜蕴不好意思的点点头,他又倾身道:“老先生不要跟别人说喔。”
葛老先生笑应,他盯着小少年的发间瞧,“剪成什么样了,给老夫看看。”
杜蕴很是难为情,但念及老先生对他的好,还是迟疑着解了发带。
葛老起身捋了捋小少年的发,安慰道:“过些日子头发就长出来了,往后可莫要顽皮了,惹得苍耳也就罢了,若是招来蛇虫可怎么好。”
“多谢老先生关心,蕴儿记下了。”杜蕴应着,他以指做梳,重新拢起头发,可后面总会垂落几许,忽然一双温热的手拢过小少年的发,不过片刻,重新为小少年束了一个小包包头。
杜蕴和崔大郎都很是意外:“老先生竟然还会梳头。”
葛老先生得意昂首:“从前老夫的小女爱闹,发髻散了常来央求老夫,旁的梳头丫鬟一概不要。天长日久,老夫也就会扎了。”
杜蕴欢快道:“我爹也会。他除了扎包包头,还会给我梳小揪揪。”小少年掰着手指数:“一二……六…七…”
杜蕴伸出七根手指:“我小时候爹给我最多扎了七个小揪揪,每个小揪揪还绑了鲜花,爹说这个发式叫百花齐放哈哈哈。”
回忆往事,小少年十分开怀:“当时引了蜜蜂来,吓得我爹捞起我就跑。他护着我,自己被蛰了包还不敢跟人说。”
“胡闹。”葛老先生沉了脸:“你一个小子,你爹怎么把你往女儿家作扮,还引来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