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当值的杜某人猝不及防打出一个喷嚏:谁骂他?
葛老先生气势外放,如肃肃古潭冷凝厚重,雅间内气氛陡然沉滞,崔大郎大气不敢出。
杜蕴敛了笑,低声唤:“老先生……”
他解释道:“我爹同我玩呢,他对我可好了,况且我心里也是喜欢的,是我央着我爹给我扎的。”
崔大郎也帮衬着:“是啊老先生,长兰从前去学堂念书都带着蕴哥儿,疼蕴哥儿疼的跟眼珠子似的。”
谁知他不说还好,他一说葛老先生更气,“杜长兰去学堂念书带个幼儿作甚,蕴哥儿那般小,辛苦的坐一天也不怕坏了蕴哥儿的身子。”
崔大郎:………
若非眼前老者气势不凡,崔大郎真想怼上几句,人家父子情深,日常玩闹,你一个外人这么挑拣可有礼数?
见势不对,崔大郎带杜蕴提出告辞,杜蕴本来装做忽略茶碗,被葛老先生一瞪,又讪讪带走了。
第111章 疑心・中
雅间内没有外人, 葛老先生也敛了情绪,瑞二迟疑道:“大人,您…”
葛老先生起身, 缓缓行至窗边, 垂眸看着烈日下奔走的人流,眸中无悲无喜。
瑞二躬身侯着, 不敢多言。
良久, 葛老先生转动手上玉扳指,吩咐下去:“你派几个机灵的去杜长兰的籍贯地走一趟, 去查查蕴儿的亡母是怎么回事。手脚干净点,别叫人寻着味儿跟来。”
瑞二诧异:“大人不是不查吗?”
“如今情势不同。”葛老先生沉眸道。
先时他疾言厉色对杜长兰大加自责, 然内里真实情绪却平静如水, 他意在带偏杜蕴和崔大郎的注意,不叫二人留意说漏嘴, 回后描补。
时下幼儿多夭折, 民间有人家为活儿子,特意充做女儿养至七八岁, 杜长兰不过给儿子头上扎几个小揪揪,不值一提。
葛老先生心里明镜儿似的,几十年官场历练, 他自有一种惊人直觉。
年岁差距太近的父子,虽然俊秀却并不相似的容貌,如今又得知杜蕴生母早逝,葛老先生几乎笃定杜长兰的婚事内有蹊跷。
他此番要查个水落石出。
这厢崔大郎带杜蕴回住处,车内寂静, 二人都沉默不语。
良久,马车内才响起一道迟疑的声音:“伯伯, 今日之事不告诉我爹好不好。”
崔大郎目光转动,落在小几上的孔雀蓝茶碗上。
杜蕴抿了抿唇:“我们同老先生见面之事可告知我爹,但老先生对我爹的斥责就隐了罢。”
马车外的吆喝声渐渐小了,离他们的住处也快近了,崔大郎笑应:“我晓得。”
随后他又道:“咱们快到了。”
杜蕴进了院子,犹豫转身,崔大郎安抚他:“蕴儿若是无聊,去伯伯院里坐坐。”
小少年有些意动,但少顷又摇摇头。他捧着孔雀蓝茶碗,原本的十分喜欢也淡化为六分,将其放在多宝架上,去书案后练字。
今儿气紧就不练小楷,杜蕴取了笔架上的大号毛笔,蘸墨酝酿,片刻起笔描出几个斗方大字。
然而落笔后,小少年看着成字眉头不展,如此滞涩,不好……
再练。
小少年躬身练字,不觉书房外日头逐渐偏移,直到一阵熟悉唤声将他惊醒,他赶紧搁下笔朝外去,正见他爹开了院门进屋。
杜长兰提着两木桶放置石桌边,让儿子关上院门,他又从马车上取了两个木桶下来。
“在做什么?怎么爹敲门都不应?”
杜蕴懊恼道:“对不起爹,我没听见,我在书房练字。”
杜长兰嗯了一声,他也带了院门钥匙,只是不出声就进院怕惊着儿子,这才多此一举。
经过半个白日平静,杜蕴这会子也忘了同葛老先生的不快,他好奇的凑到石桌边扒拉开木盖,看着里面的东西问:“ 这是什么?”
不知是何植被的种子,杜蕴瞧着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
“那是桐树籽?”杜长兰道。他进屋换下官袍,着一身灰色短打脚踩布鞋。
小少年惊讶。
杜长兰在石桌边坐下,招呼儿子:“帮爹剥桐树籽。”
杜蕴立刻应下,兴致勃勃上手,此时院门敲响,原是崔家兄弟来了。
崔遥道:“蕴哥儿,我们晚上吃…那是什么…”他大步行来,摸着桐树籽打量。
崔大郎倒是认出了,只是他不知杜长兰是想作甚。于是开口询问。
杜长兰朝崔大郎眨眨眼:“暂时保密。”
崔大郎啼笑皆非,他应道:“好好。”他学着杜长兰的手法一起帮忙。
崔遥眼珠转了转,也跟着一道儿,这一忙活就是一个多时辰,直到崔家管事唤他们吃晚饭,众人才停下。
崔遥甩了甩手:“累死我了。”
然而饭后众人接着剥,不止如此,之后两日杜长兰继续带桐树籽回来,众人差点都剥废了。崔遥忍不住道:“杜长兰,你剥这个玩意儿到底做什么?”
这难道是杜长兰独特的捉弄他们的方式?!
只是略微想想,崔遥的怒火就起了。今儿他非得问个明白。
杜长兰撩起眼皮斜了他一眼,将剥壳的桐树籽去皮。
众人:………
次日杜长兰入翰林院当值,崔大郎叫上管事一道,同杜蕴一起忙活。
日头渐渐升高漫出暑意,忙活了小半日,杜长兰搁下笔在檐下歇息。
蕴哥儿这会子肯定怨念颇重,想起儿子皱成一团的小脸,杜长兰忍不住勾了勾唇。
“杜修撰。”高淮含笑而来,杜长兰转身与他见礼,两人笑意款款,仿佛当日殿试前的嫌隙早已消弭。
他们二人,一人是连中六元的年轻状元,一人则是春闱案里搅动风云的探花郎,注定是人群焦点。
原本歇息的众人也悄悄竖起耳朵。
高淮视若无睹,当众邀请杜长兰参加晚宴,“咱们乃同榜进士,天然的情意,我想着许久未聚恐淡了情分,是以今日做东,还望杜……”
“高编修说笑了。”杜长兰笑盈盈打断他:“咱们同处翰林院,抬头不见低头见,哪就生分了。我知高兄是好意,可咱们新人熟悉手头事务最要紧,待大家安稳了,再聚心中底气足,聚的也尽兴,高编修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小院寂静,众人大气不敢出。心道杜状元与高探花当真不合,这是半分面子也吝啬给。
你说不去就不去罢,还暗讽高探花住持聚会心思不正,没有将精力投入公务中。
高淮几乎维持不住假笑,“杜兄…说的是……”他终究没忍住,反唇相讥:“不过先贤也道劳逸结合,一昧苛待自己…”
“高兄误会。”杜长兰强势打断他的话:“并非人人都似高兄家学渊源,似杜某这般家境平平,如今入翰林院只觉处处陌生,唯有比旁人多废心思才勉强跟得上。还哪有余力想旁的。”
他苦笑一声,拱手道:“杜某还有事要忙,高编修见谅。”他越过高淮回到自己书案后,提笔劳作。
不多时门外传来不高不低的声音:“咱们算什么人物,上京里正儿八经的高官派人相请都能被打出去,如今还能平安无事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你小声些”
“我又没说错,不过陈述实情罢…”那声音渐渐远了去,消散在空气中。
杜长兰不与理会,下午散值他准时离去。见他身影没入长街后,翰林院内传来肆无忌惮的讥讽:“好一个刻苦费心,众人都没走,就他脚底抹了油。”
“当真恃才傲物,张狂之徒。”
“竟是这等子人中了状元……”
“他是哪等人?”人群后一道冷厉之声传来,将众人惊了一跳,陆文英面寒如霜:“杜存之乃天子钦点状元郎,尔等有何不满?”
周围鸦雀无声,先时讥讽杜长兰的庶吉士默默隐在人群后。怎么杜长兰的狗腿子还在翰林院?!
高淮拱手礼道:“杜修撰连中六元,自然是天赋异禀,才华横溢之人。”他叹了一口气:“我等也是仰慕杜修撰才华,想与他亲近却不得,沮丧之下或有悲言,非是真心。还望阁下莫要误会,以使我等与杜修撰生了不快就不好了。”
陆文英面无表情盯着高淮,古板的如同一座石像,他嘴唇微微蠕动复又抿紧,随后越过高淮等人离去。
这次无人再多言,一行人随高淮去酒楼小聚。
陆文英上了骡车,靠着车壁捏了捏鼻梁:姓高的委实难缠。
忽的,骡车驻足。
陆文英撩起车帘:“发生何……唐庶吉士?”
骡车从长街岔路口拐进另一条喧哗街道,最后在茶楼前停下。二人一前一后上了二楼雅间。
同一时刻,杜长兰挽袖抄着大铲正在院里翻炒去皮的桐树籽。
盛夏傍晚还残留热意,豆大的汗水顺着他坚毅的面庞滑落,每一次挥动大铲时,露出的半截小臂青筋暴起,攀附着骨肉蜿蜒而上,活似一只矫健猛兽。
崔遥羡慕的流哈喇子,“你这是怎么练的,这手臂线条真漂亮。”
崔大郎和杜蕴也挪不开眼,小少年借着给他爹擦汗的机会,还撸了一把他爹薄薄的肌肉,小声道:“分我一点,分我一点。”
杜长兰被逗笑差点泄了力,嗔怒道:“再嘟囔换你来翻炒。”
小少年的声音顿时拔高,主打一个“顺他爹心意”。
饭后,杜长兰将炒熟的桐树籽搬上马车,杜蕴心念一动,麻溜儿的爬上车占位置。
崔家兄弟慢一步,不过他们也有马车,跟在杜长兰身后一路去了榨油坊。
崔大郎明了:“长兰这是想榨取桐油。”
崔遥掏了掏耳朵,又掏了掏耳朵,怒火渐渐浸入他的脑子,“好歹毒的杜长兰,要桐油早说啊,这钱我给他出了,换得着这么折腾人,我这几日写字手都在抖。”
崔大郎赶紧宽慰弟弟。
待他们抵达榨油坊,崔遥顿时偷袭,可惜他那点三角猫身手被杜长兰强势按住,崔遥愤愤道:“杜长兰,你这个可恶的家伙!!”
杜长兰面无表情的将他双手反剪身后,崔遥更气:“你这个杜扒皮,杜黑心,你折腾我也就罢了,蕴哥儿才那么小,你也舍得使唤他。蕴哥儿……”嗯?蕴哥儿人呢?
崔遥张望四下,杜长兰抬了抬下巴:“蕴哥儿进屋看榨油去了。”
崔遥:“诶??”
“怎么不叫我啊。”崔遥咕哝。杜长兰松了手,崔遥顿时如游鱼溜进屋。
浓浓的油脂香涌入鼻尖,崔遥有片刻眩晕,缓了一会儿才好。
金黄的桐油缓缓汇集入桶内,崔遥和杜蕴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成就感,桐树籽是他们亲自剥,亲自去皮炒制,才有如今清亮的桐油。
第112章 过渡
崔遥问:“这个能吃吗?”
杜蕴摇头:“桐油有毒, 不能吃。”
次日上午崔大郎才将桐油全部提回住处,等待晚上杜长兰回来。
没想到傍晚杜长兰又带回青竹和一摞瓷碗。
众人目瞪口呆,实在想不明白杜长兰要做什么了。
崔大郎原本的猜测也被推翻, 他们看着杜长兰将青竹锯成手臂长短, 破出三等份竹条却不完全破断,似一个三足架子, 往其中倒塞进一个碗。
众人晕晕乎乎跟做, 此刻杜长兰分批将桐油倒进剩下的空碗里,引芯点燃, 随后将塞入倒扣碗的三足架立于油碗上。
夕阳西下,天空如同被渲染的水墨画般灰蒙, 唯有小院升起点点星火。
众人毫无形象的坐在地上, 杜蕴仰起小脸询问:“爹,我们在做什么?”
崔家兄弟也望来, 这一次杜长兰笑着揉揉儿子的脑袋, 问:“你可知晓桐烟徽墨。”
崔遥脑子空白,崔大郎和杜蕴不敢置信的望向杜长兰, 面部肌肉轻微的抖动,“这…是……”皇室贡品。
匠人视为祖宗基业,以命护之的配方怎会叫他爹/杜长兰知晓。
杜蕴双手紧攥成拳, 一错不错的望着他爹。星星点点的暖橙色灯火下,青年的身影如山岳般巍峨高大。
倏地一道劲风行来,杜长兰无奈的伸出手,正好将跳他身上的小少年搂个满怀。
杜蕴紧紧抱着他爹,像只小猴子哇哇大叫, “好厉害好厉害,爹是无所不能的啊啊啊”
小少年心中翻涌如大海, 只觉得言语如此单薄,无法倾述他对他爹的崇拜和仰慕。
杜长兰脑瓜子嗡嗡,感觉耳膜要被小崽子给嚎废了,“再嚷嚷就下去啊。”
小少年瞬间闭嘴,过会儿摸摸他爹的脑袋,又摸摸自己的脑门:“爹的智慧分我点,爹的智慧分我点……”
他叽哩哇啦念经似的,听得杜长兰啼笑皆非,伸手想扯下这人形考拉,奈何小崽子自带502胶水,越拉扯粘得越紧。
崔大郎终于从激动的情绪里勉强平复,随即意识到一件事:“长兰,桐烟徽墨乃贡品,咱们私造会不会引来麻烦。”
杜蕴也紧了心,担忧唤:“爹……”
杜长兰温声道:“造的粗糙些即可。”
他拍拍儿子的背,小少年利落从他身上下来,杜长兰忍不住揉揉儿子的小脑袋。
杜蕴爱撒娇,可论正事儿时从不痴缠,十分懂分寸,杜长兰想不喜欢便宜儿子都难。他吩咐儿子道:“去屋里取几根蜡烛来。”
“好喔。”小少年蹦蹦跳跳,风也似的来回。在他爹的示意下,将所有蜡烛点亮,小院顿时亮如白昼。
杜长兰举着蜡烛蹲在油碗前,“你们瞧。”
不过片刻,青白的瓷碗上便蒙了一层雾蒙蒙的灰。
崔大郎惊喜:“桐油燃烧的烟雾果真大。要不得多久就能收集了。”
杜长兰点点头:“是也不是。”
面对崔大郎和杜蕴的疑惑,杜长兰与他们详细分说:“桐油易生烟,因此不及时收离,烟灰成块便成了下品。皇室贡品的桐烟徽墨则需细如尘埃的桐烟灰。”
杜长兰看向院中燃烧的桐油碗,“如此需得人时时看顾,每次薄薄一层烟灰就得收了,熬鹰似的日夜守着,才能得到制作上等桐烟徽墨的原料。”
见崔大郎和杜蕴惊住,杜长兰莞尔一笑:“咱们不必如此精细,隔上一两个时辰来收也是使得的。只是要劳烦大兄了。”
崔大郎赶紧道:“长兰信任我,我必然办妥此事。”
因着杜长兰和崔遥二人明日还得当值,杜蕴年岁又不大,是以崔大郎和崔府管事二人接过差事,谁料半夜冷清的小院里传来唤声,将崔大郎惊了一跳。
院外声音更为急促:“大兄快开门,不然待会儿我让巡逻的给瞧见了要被抓的。”
崔大郎打开门没好气道:“你不睡觉干什么?”
“大兄,我有事要说。”崔遥披着单薄的衣衫飞快进院,他把着杜大郎的肩膀,双眸涌动奇异的光彩,双唇都在微微颤抖:“大兄,杜长兰他在做桐烟徽墨,他在做皇室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