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来自奉山村的密信也通过飞鸽传书至葛府。
第114章 韩家兄弟
昏暗的书房倏地亮起一簇火光, 高温烘烤下,洁白的纸张迅速蜷缩,如沙石般一触即塌。
葛老打开书房大门, 负手离去, 两名小厮面面相觑:“老太爷今儿瞧着心情颇好,难道是府上有喜事?”
“不晓得。”另一名小厮抬头望天。
九天之上, 日头烈烈, 炙热的日光烘烤大地。人们纷纷寻阴凉处避日。
葛府的三公子领着好友匆匆朝院里走:“快些,今儿这天真是热坏人了, 我…”
他偏头同好友说着话,谁知刚正首就瞧见迎面而来的葛老, 顿时如被掐了脖子的鸡, 哑声了。
葛三公子一时不知是行礼好,还是拉着好友离去好, 最后傻愣愣杵在原地。
韩箐拱手见礼:“晚辈之前不知是国丈爷, 失礼处望国丈大人海涵。”
葛三公子茫然:“你认识我祖父?”
韩箐笑应:“有过几面之缘。”
葛老先生睨了二人一眼,随口询问:“你们作甚去?”
葛三公子垂下眼, “孙儿近日得了好画,特意请阿箐来瞧瞧。”
若换了旁日,葛老先生必然要再追问几句, 然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宜,于是淡淡应了一声,便越过二人离去。
葛三公子不敢置信的搓搓脸,随后一把拍在韩箐肩头:“你面儿可真大,我祖父一见是你都不训斥我了。往后你可要多多来。”
韩箐微笑应下, 心里却犯起狐疑,国丈大人行色匆匆, 似是有急事。
是夜,五皇子府。
“宗人府?”五皇子挥推探子,望向两名正经舅兄。
韩家兄弟也摇摇头,韩箐迟疑道:“宗人府掌管皇家事宜。可元……那位已经薨逝多年,认真算来,葛老太爷如今也只是占个国丈的空头名号罢了。”
若非如此,韩箐也不会与葛府之人来往,葛家没有血缘联系的皇子,只能在诸皇子中寻找一位支持。
相比温吞懦弱的二皇子,势单力薄的三皇子四皇子,年纪较小心思浅薄的六七等皇子。五皇子兼具才能与势力,无疑是最有希望的夺嫡人选。
葛府只要不傻,就算不站队也不会与五皇子府为敌。
可没头没尾的,葛国丈往宗人府跑一趟,还特意翻查元文太子生前出行事宜。总叫他们心里不安宁。
五皇子拨弄着手中念珠,少顷道:“阿箐,你派人盯着葛府,本殿心里闷闷的,总觉得有不好的事发生。”
韩箐郑重应下。随后他话锋一转:“殿下,不知您可还记得杜存之。”
话题转移,五殿下的眉头跟着松展,笑道:“本殿怎会不知今科状元。”他端起手边茶盏,拨了拨:“前儿还有对杜状元不利的流言,阿箐可要上点心啊。”
面对五殿下的意有所指,韩箐无奈一叹:“我晚了一步,杜存之另寻贵人解决了此事。”
五皇子递至嘴边的茶放下,沉了声:“是何贵人?”
韩箐道:“镇西郡王府的小郡王。”
韩大公子蹙眉:“杜存之投向二殿下了?”
韩箐摇摇头:“我瞧着不像那回事,殿下和大哥不知,杜存之八面玲珑,广结好友之能不在我之下。与其说他投靠二殿下,倒不如说杜长兰四处结缘,寻势而起。”
每年前往六部观政的人员要么由天子钦定,要么由翰林院推荐。新科进士刚入翰林院,一般轮不着他们,少不得缓个一年半载。
而杜长兰入翰林院不足俩月就被举荐去六部观政,若说内里没通融,韩箐是不信的。
只是杜家家境一般,杜长兰使了什么物件打动几位学士?
是葛府在杜长兰背后帮衬?毕竟葛国丈对杜蕴的喜爱有目共睹。
或是小郡王?
韩箐思索之际,对面的韩大公子摇摇头:“阿箐如此推崇此人,我却有不同看法。杜存之初入翰林院,还未摸清内里便急吼吼入六部观政,颇有急功近利之嫌。”
书房寂静,韩大公子声音不重,话意却不轻。
韩箐神色不太赞同,刚想反驳却见五殿下若有所思。
五皇子端起手中茶盏,慢条斯理的拨了拨。
韩大公子沉声道:“且不提杜存之是否投入殿下门下。便是对方投来,如此好功难保不会做出出格之事,届时牵连殿下反是祸患。”
五皇子垂眸,欲饮茶水,却又听韩箐道:“杜存之心思通透,知世故而不世故,他未尝不是明了心中所想,不愿在翰林院消磨时间。心有意而身往,有何不可?”
韩箐起身朝五皇子拱手一礼:“殿下,天下有学之士如过江之鲫,可这般灵活运用者却是少见。”
韩大公子起身打断他的话:“阿箐所言杜存之怀有大才又灵透,那阿箐怎能保证杜存之对殿下一心一意。”
韩箐昂首,理所当然道:“君强则臣顺,主弱则奴强,五殿下文武双全,才干过人,门下之士自然心悦臣服。”
然而此言无法说服韩大公子,兄弟二人在书房唇枪舌战,谁也不让。
五皇子太阳穴青筋直跳,他咚的一声放下茶盏,“好了。”
兄弟二人顿时噤声,朝五皇子赔礼告罪。五皇子摇摇头:“你二人所言皆有理,容本殿想想。夜深了,你们也回罢。”
韩箐嘴唇动了动,随后深深一揖:“是,殿下。”
须臾,五皇子妃求见。
她一边从下人手中接过燕窝,一边道:“耽搁至此,可是臣妾两名兄弟惹了殿下?”
“他二人都是好的,不过是小有分歧罢了。”五皇子再次端起茶盏,奈何时间太久,茶水已经凉了。只好尝了两口燕窝作罢。
相比杜长兰,五皇子心中更在意葛国丈。
这厢韩家兄弟回府仍是争执不下,韩箐苦恼又不解:“大哥为何对杜存之抱有偏见?”
韩大公子道:“你与杜存之认识也有些日子了,平日亲近,他高中之后你又备上厚礼,你对他可算仁至义尽。但杜存之未必如此。”
韩大公子冷笑:“你想看清此人也简单,夏日多雨,近日工部欲浚疏西河,修缮河堤。你叫杜存之往高了报价,从中为五殿下谋利。”
烛光倏地摇曳,原是夜风幽幽。风吹动乌云挡住朗朗明月,大地几乎没入黑暗中。
韩箐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轻蹙着眉,面部肌肉不自在的抽动,似是想笑一下缓和气氛却又实在笑不出。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心平静和与韩大公子解释:“大哥,杜存之如今刚入工部,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让他此时为了芝麻小事自造把柄,这太荒谬了。”
韩大公子道:“他若对你念有恩情…”
“什么恩情?”韩箐当真恼了:“我与杜存之平等相交,我不过多送了几件物什么,就与他有了恩情,那这恩情未免廉价。”
韩箐拱手一礼:“弟弟今日乏了,先行退下。”
片刻屋内传来茶碗碎裂之声,管事遣走小厮,赔着小心道:“大公子因何事如此动怒。”
“还不是为了那个孽障。”韩大公子胸膛剧烈起伏,低喝道:“他这是引狼入室。”
杜存之连中六元,可见能力心性。若对方投入五皇子门下,迟早会在五皇子府占有重要一地。届时他们兄弟的地位必将受到威胁。
韩大公子想让弟弟在杜长兰没反应过来之前,提前抓住对方把柄,往后才能拿捏人。偏偏韩箐此刻不合时宜的文人清高劲儿犯了。
“真是孽障啊。”韩大公子疲惫的捏了捏鼻梁,颇为头疼。
而被动挑起韩家兄弟争端的杜长兰最近如鱼得水,他入工部后,观摩几日会便跟随崔主事办事,杜长兰上手极快,因为他如今负责事宜可用四字概括――工程造价。
崔遥崔主事又对杜长兰事事听从,杜长兰可谓顺心如意,他但凡小有成绩,崔主事就忙不迭上报,别说拦功压人了,不对杜长兰大吹特吹都是好的。
一同入六部观政的另外四人:羡慕已经说累了,疲惫微笑.jpg
傍晚崔遥同杜长兰一同散值回家,崔遥吃着点心美美道:“我原是觉着上京贵人多,处处压着我,我不自在。可这些日子下来,我觉得这日子也美得很。”
公务顺利,生活宽裕,好友亲人在侧,真是无一处不美满。
若是再来位美娇娘,与他生下孩子两三,他此生真是无憾了。
崔遥看向杜长兰,由衷道:“若咱们永远如此就好了。”
杜长兰白他一眼,“出息,你甘愿一辈子做个主事。”
“那……”崔遥哼哼:“那当然是不甘愿的。”
马车行入小巷,离住处还有一段距离就听见少年欢快的唤声:“爹,崔二伯伯。”
杜长兰从车上跃下,眼前一道残影飞来,小少年像只小猴子跳在他身上乐。
杜长兰单手拎起他,杜蕴还主动发力,在空中荡来荡去。
小巷里都是少年欢快的笑声。
杜长兰嘴角抽抽,将儿子放下,杜蕴立刻抓着他爹的手,晃来晃去道:“爹,我今天写了十张大字,背下小半本诗集,还练了两刻钟拳脚。”他仰着白净小脸,双眼亮晶晶,就差没写上“夸我夸我”了。
杜长兰笑道:“很是不错,蕴哥儿不但聪颖还刻苦勤奋。”
杜蕴一张小脸都快笑成了太阳花儿。
杜长兰揉揉儿子的小脑袋:“白日同你崔大伯伯出门没有?”
“有啊,崔大伯伯带我出门吃午饭……”小少年挂在他爹胳膊上,故意缩了脚荡来荡去。
父子两人有说有笑,崔遥恨恨的咬掉糕点,“我迟早也会有孩子!”
崔遥的怨念被隔绝在院门后,杜长兰进屋换官袍,身后跟着一条小尾巴。
“爹你今天干什么了啊?”
杜长兰解衣襟:“核对账本。明日得去西门那边跑一趟。”
杜蕴不解:“为什么啊?”
杜长兰故意揉乱他的头发,惹得小少年哇哇叫,杜长兰换好常服朗笑着朝花厅去:“那边要修缮河堤,爹得去现场瞧瞧。”
杜蕴眼珠一转,“爹,我想……”
杜长兰头也不回:“不,你不想。”
杜蕴一哽,“爹都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杜长兰:你一张嘴,我就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了。
他懒得同小崽子掰扯,遂移了话题:“多宝架上摆的那个孔雀蓝茶碗怎么不见了。”
杜蕴瞬间哑声,随后睁着一双黑色的眼睛,诚恳道:“崔大伯伯那边的新院子快弄好了,我将东西慢慢收拣,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小少年给他爹倒水,顺其自然问:“爹,晚上吃什么啊?”
杜长兰抿了一口水,摩挲杯子:“这段日子太忙,我都没细看。你将那茶碗拿出来给我瞧瞧。”
杜蕴:………
杜蕴深恨自己为什么手贱,急吼吼收了茶碗,反而打眼了。
他磨磨蹭蹭将茶碗拿出来,杜长兰看了两眼笑道:“葛老先生送你的罢。”
小少年含糊应声。
杜长兰乐了:“葛老先生又非头回送你物件儿,怎么一副心虚模样。”
“谁心虚了。”小少年嘴硬,“我才没有。”
父子俩不经意对视,杜长兰眯了眯眼,开口道:“葛老先生当你面骂我了?”
“没有的事!!”杜蕴腾的起身,激动道:“是我央求爹给我扎揪揪,娘亲亡故后,是爹一直疼我育我…”
花厅内寂静无声,杜蕴缓缓垂下眼,连小脑袋也垂下了。
杜长兰捏紧杯身,“你同葛老先生说了你娘之事?”
杜蕴恨不得双手覆面,但这茬是躲不去的,于是点点头。
他将那日同葛老先生见面之事挑拣着说了,隐去葛老先生指责他爹的话。可惜无甚效果。
第115章 西河
月满如镜, 天空繁星点点,缕缕夜风携了幽香和寒凉。
杜长兰于暗色中睁开双眼,听着小少年平缓规律的呼吸声, 纷杂的思绪似乎也被安抚了。
他掖了掖小少年的被角, 扯了外衫朝外去。
盈盈月辉洒了他一身,万物静谧, 苍茂树下的秋千空荡荡, 在地面投下瘦条影子。
少顷人影挪移,两道瘦长影子逐渐重叠, 伴着树叶沙沙声,秋千慢悠悠晃动。
杜长兰半阖着眼摇着秋千, 脑中划过往事。一个瘦瘦小小, 哭成一双煎蛋眼抱着他腿的小崽儿脆生生喊爹,也不害臊, 逮着一个陌生人就叫爹。
那个小崽子仿佛还在昨日, 但一转眼小小一团的幼儿长成俊秀有礼的小少年,初露风华。
小少年人前稳重斯文, 人后活泼开朗,很是招人喜欢。
但让国丈稀罕至此,也委实过了。
杜长兰双脚点地, 摇晃的秋千顿时静止。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次日杜长兰同儿子吃过早饭,将儿子交给崔大郎照看。他同崔遥去衙门当值。
日光东升,映亮小少年明秀的面庞,崔大郎微微拧眉。
新居即将竣工, 他不日回乡,届时蕴哥儿又何去何从?
长兰总不能去当值还带着儿子。
若是能将蕴哥儿送去国子监念书就好了, 奈何国字监仅收五品官员子弟,及各地乡试副榜考生。
崔大郎心事重重,以至于验工时匠人大气不敢出,唯恐惹了主家不满。
晌午二人吃过午饭,崔大郎询问小少年下下午有什安排,杜蕴搁下茶盏,仔细道来:“爹让我今日临摹前朝一位行书大师的作品,还得作诗一首,练体半个时辰,若还有空余再瞧几页棋谱,练练曲子。”
说着说着杜蕴肉眼可见的萎靡,“上午光顾着玩了,什么也没做。整个下午都得赶活,希望能在我爹回来之前做完。”
崔大郎张着嘴,半晌没有出声。他还担忧小少年无聊,没想到杜蕴的时间都被填满了。
他垂眸轻笑,是他想窄了。
二人坐上马车往回走,忽的头顶轻响,随后接二连三。
杜蕴撩开车帘,果然见地面晕出点点湿意,街上的人们神色匆匆,四处奔走。
崔大郎严肃道:“这雨瞧着来势汹汹,怕是有得下了。”他吩咐管事加快速度。
突如其来的大雨将人们撵至屋檐下,往日拥挤的街道顿时空闲下来。最适宜三两好友相聚,温一壶酒闲听雨声。
然而西门外却气氛凝重,工部侍郎看着缓缓流动的河流,眉峰紧蹙。
半晌一名经验老道的老吏上前向工部侍郎汇报,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在桐油伞上,巨大的嘈杂声掩去一切,杜长兰听不清老吏说了什么,只依稀瞧见工部侍郎面色沉重。
崔遥举着伞打了个哈欠:“真倒霉,明明早上还是晴日无云,这雨水湿润润粘在身上忒难受。我好想回衙门…”仗着雨声遮掩,他叽叽咕咕一通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