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预料中的碎裂没有传来,青年脚尖一扬,瓷碗向上抛起,他单手接过瓷碗朝外去。忽闻身后唤道:“十七。”
青年茫然回首,“大人?”
杜蕴跟着抬眸,盯着青年那张脸,脑海中骤然浮现一段记忆,“原来是你。”
青年双眸出神,他迟疑道:“小公子,阿奴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杜蕴还欲再言,却被杜长兰拽住。
杜长兰温和道:“蕴哥儿认错了人,你去清洗罢。”
青年颔首应是。
少顷父子俩洗漱完了,杜蕴跟在他爹身后连声追问:“爹,阿奴是不是奸细?”
“他一个商队头领怎么会自卖为奴?”
杜蕴化身十万个为什么,杜长兰不疾不徐的收拾床铺。
“爹,这里面是不是有阴谋?”
杜长兰宽衣解带,褪去鞋袜。
杜蕴蹬了鞋袜,一股脑儿坐他爹的床榻里侧,他摩挲下巴:“刚才阿奴反应那么快,他是不是会功夫?爹,我觉得唔唔…”
小少年喋喋不休的双唇被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杜长兰道:“阿奴本名莫十七,确是商队头领,比起所谓阴谋,爹更觉得阿奴被人所害,失了记忆。”
这几日的观察加上方才试探,杜长兰更偏向于这个猜测。
杜蕴圆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眸光涌动,一闪一闪如星子。
“以及……”杜长兰躺下,给自己掖好被角,杜蕴也想跟着躺下,却听他爹淡淡道:“阿奴是女子,你平日与她保持适当距离。”
杜蕴:!!!
若非时辰不对,小少年恨不得当场绕院跑个七八圈,这是什么曲折离奇的情节,竟然发生在他身边。
小少年晕晕乎乎,杜长兰道:“行了,快回你的床榻歇下。”
杜蕴恍惚着点点头,不知如何睡下的,次日他盯着在花厅打扫的青年,视线不经意扫过对方的耳垂,并无耳洞。
杜蕴微微蹙眉:难道爹猜错了?
他目光下移,落在青年的喉间,平整光滑,没有喉结!!
杜蕴持盏的手,微微颤抖。
他心中别扭,不愿待在花厅,于是穿过月洞门去寻隔壁院子的崔堂兄,目光下意识盯着对方的喉间,“男人都会有喉结的对罢?”
崔堂兄莫名,但还是笑道:“有些体弱的男儿并无喉结,或是喉结不显。”
杜蕴眉头一挑,那这不是又推翻他爹的猜测了。
西河岸边,杜长兰打了一个喷嚏,身旁令史立刻关切道:“杜大人,您没事罢?”
杜长兰摆摆手,然而晌午底下人特意为他准备了一碗姜汤。
杜长兰:………
倒也不必。
令史偷瞧他,见杜长兰将姜汤一饮而尽,才松了口气。
如今西河修缮已至后期,杜大人千万别倒下,否则必得耽搁,到时候上面怪罪下来,他们都得吃挂落。
饭后杜长兰沿着河岸巡视,忽然他脚上一沉,若非及时瞧见是个小娃娃,他差点一脚踹出去。
小娃娃约摸两三岁,用红绳扎着小揪揪,小脸白白净净,双眸乌黑,仰着小脸朝杜长兰咧嘴笑:“爹――”
久远的记忆从心底撅出,杜长兰整个人都要不好了,他赶紧唤来巡视官兵,“这孩子同双亲走散,你们抱着他去找他家人。”
一名官兵俯身来抱孩子,谁知小娃娃嚎啕大哭:“爹别丢下我,虎头听话,爹别不要我,爹…”
河岸动静顿时引来旁人围观,杜长兰眼皮子直跳,巡视官兵也有些无措:“大人,您看……”
小孩儿边哭边往杜长兰身上爬,最后死死圈住杜长兰的脖子,哭的撕心裂肺。
杜长兰:………
这一套是小崽子们通用的罢?!是吧!
杜长兰无奈抱着孩子哄,对二人道:“派人去附近喊一喊,看谁丢了孩子。”
两名官兵连连应是,临走前忍不住看了杜长兰一眼,杜大人抱孩子的姿势是否太熟练了些?
半个时辰后,一名身材圆润的富商急赤白脸而来,看见杜长兰怀里的孩子,顿时两眼飙泪:“虎头,我的心肝肉啊,你让爹好找啊。”
众人瞧瞧富商又瞧瞧杜长兰,好嘛,都是一水的深绿色,难怪这孩子会认错人。
杜长兰垂首问小孩儿,“你认识他吗?”
富商殷切望来,小孩儿含着糖块想了想,摇头。
富商一个倒仰,差点没昏过去,“大人大人,虎头当真是小民之子,我们是亲父子啊,真的!”
“虎头,虎头,我是爹啊。”
小孩儿心无旁骛的吃糖。那悠闲模样当真与富商的焦急形成鲜明对比。
围观百姓议论纷纷,猜测富商不是孩子亲爹。
富商又急又气又疼,忽的他想到什么,忙道:“大人,我的虎头里衣绣有两朵桃花,栩栩如生,乃是出自江南绣娘之手,虎头的小外衫是上好的苏州锦,他的亵裤……”
富商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小孩儿身上的衣着数了个透,又报上孩子的出生年月,连孩子屁股蛋子上的胎记都描述的仔仔细细。
杜长兰已然信了八成,他用手帕擦擦孩子嘴角的口水,指着富商问孩子:“他是你爹吗?”
富商急的跺脚:“虎头你快叫爹啊。”
富商身后的管事和小厮也跟着催促,于是小孩儿抿了抿糖块,仰起小脸朝杜长兰甜甜笑:“爹~”
杜长兰冷漠脸:呵呵。
富商一口气没喘上来,当场昏过去。
“老爷,老爷……”
小孩儿受惊,顿时往杜长兰颈间埋去,糊了他一大片糖渍。
官兵们默默移开眼,一时不知该同情杜大人还是富商。
杜长兰以实际行动告诉他们,小崽子不会说谎,但会胡说八道。
因着这一出,杜长兰特意跑了一趟衙门,再三核实虎头乃富商之子,杜长兰才把孩子交还。
他离开衙门时,小孩儿伸着小手哭的昏天黑地,叫富商老吃味儿了。
回去路上杜长兰摸了摸粘腻的颈间,想用湿帕擦拭,马车内却无水,此乃衙门临时借调的马车,仅是代步工具。
他忽然觉着有个小厮跟着,确实方便许多。不多时,他心中有了人选。
而等杜长兰回到西河岸,工部侍郎笑盈盈行来,打趣道:“长兰好福气啊,白得一儿子。”
这事儿在西河两岸传遍了,一名主事笑道:“那可不成,杜大人家里可是有正经公子的。这捡一个儿子回家,杜小公子也不能允啊哈哈哈。”
杜长兰借着擦汗的动作挡住自己无奈的神情,捡儿子这种事做一次就够了,再多来一个他真的会英年早逝。
晚上杜长兰归家,还未靠近院落,院门就从里打开了,小少年张着手飞奔而来:“爹――”
杜长兰单手拎着儿子后领,小少年顿时缩了脚荡秋千,他仰着小脸笑:“爹今日比昨日早回来半刻钟,值得庆贺!”
杜长兰啼笑皆非,与儿子言语,而阿奴撤了门槛,将马车牵进院子,由辛家人接过马匹照顾。
辛起的媳妇儿从小厨房呈上晚饭,那厢崔遥听见动静,也从月洞门过来,问道:“西河那边是不是快竣工了。”
杜长兰清洗手脸,应了一声,见阿奴要走,他把人叫住。
“你也没吃饭,随我一道儿在花厅吃。”
杜蕴和崔遥诧异,但谁也没阻止。
阿奴愣了愣,随后朝杜长兰而来,在杜长兰身边坐下。没有一般下人的受宠若惊和拘谨。
杜长兰给她夹了一个鸡腿,随口道:“这几日你和辛起一整日都跟着我。在外面你那名儿不太好听,换成莫十七。”
第119章 眉眼相似
天边泛起微白, 莫十七赶车送杜长兰和崔遥一同前往工部衙门点卯,而后杜长兰又匆匆赶往西河。
马车停在一株柳树下,杜长兰对二人道:“你们可在附近轮流熟悉, 确保一人候命。”
莫十七和辛起应是。
日头升起, 橙色的日辉洒落大地,将青年一身深绿色的官袍也映出橘色光晕。
辛起收敛目光, 以马车为中心四下活动, 莫十七则坐在车架上假寐。
午时一刻,杜长兰行来, “送本官回工部衙门。”
他径直上马车,扯了扯领子, 里子早已被汗水浸透, 湿哒哒粘在身上。盛夏天热,在外忙活半日实在不好受。
忽的车帘撩起, 莫十七探进小半张脸, 递给杜长兰一个鼓鼓的水囊,“大人, 给。”
杜长兰接过,察觉水囊温热,想是之前被日温所暖。
他将水倒入木盆里, 软帕浸湿,温热的湿帕带走粘咸的汗渍,留下清凉。
辛起睨了身边人一眼,莫十七面色冷淡,手握缰绳, 马车赶得稳当顺滑。
两刻钟后杜长兰抵达工部。
西河有一处地方出了问题,他得回衙门翻找之前的舆图核实。
他匆匆回又匆匆离开, 一心挂在舆图上,忽闻车外道:“大人,可用些面食?”
杜长兰这才听闻车外的嘈杂和食物香气。
辛起诧异,杜大人乃朝廷官员,自有专人安排饭食,怎会需要他们做…
一两碎银从车内抛来,伴随男子温和的嗓音:“一碗云吞并两个烧饼,你们吃什么自行取用。”
莫十七将马车靠边停,不一会儿用托盘盛着滚烫的云吞和烧饼而来,他坐在前架上啃肉包,还招呼辛起一同吃。
辛起:………
大人只是嘴上说说,十七这小子还真用大人的钱买吃食了。
成人拳头大的肉包,绵软冒着热气儿,一口下去油水汪汪,五脏六腑都跟着欢腾。
辛起吃了两个不好意思再吃,但见身边人几口一个吃的香甜。他咽了咽口水,心虚的觑了一眼车帘,迟疑着伸手从油纸包里又拿了两个。
下午时候杜长兰在河岸忙活,辛起好奇在岸边围观,他还是第一次见官员办公,除却身上的袍服不同,怎么那般像匠人呢?
杜长兰一边实地考察,一边在现有舆图上修改,供后来者参考。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黄昏时候杜长兰又回一趟工部衙门签字,他看着最上面的崔遥二字,知晓崔遥已经回了。他搁下笔,大步朝外去。
夕阳的余晖有气无力,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可奈何,犹如此时此刻的杜长兰。打卡上下班真是打工人千年走不出的圈子。
莫十七取下马凳搀扶杜长兰上车,又从怀里取出一包梅子肉,递给杜长兰:“大人,给。”
辛起神情微妙。
杜长兰捻了一块,齿间一阵酸涩,他挥挥手不要了。
“这个好吃。”莫十七嘟囔一声,往嘴里又丢了一块梅子肉。
马车行驶回小巷,辛家兄妹接过马匹照料,杨氏呈上晚饭。
辛起茫然的站在小厨房外,忽然感受到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在此之前他仗着有一把子气力,在杜家也算有几分用处,可今日从出门至今他完全插不上手,宛如废物。
杨氏推了他一下,“愣着作甚,回屋吃饭了。你今儿在外奔波,想必是累着了。”
辛起面上一热,他白日里压根儿没做什么。
花厅内,杜蕴看着圆桌下首吃饭的莫十七,颇为别扭。
他没话找话:“爹,今儿你在外忙不忙?”
“还好。”杜长兰夹了一块夹沙肉,顿了顿:“火候小了,肉有些腻。”
杜蕴“诶”了一声,他取了筷子撇下一点尝尝,“是有些腻,明儿我跟杨婶儿说一声。”
此时一双筷子夹起一块拇指宽的夹沙肉,送入口中。
杜蕴盯着莫十七油光泛亮的双唇,一时卡了壳。
饭后莫十七收拾碗碟,杜长兰略做休息入室洗漱。
杜蕴眼珠一转,跟去小厨房,他看着莫十七手脚麻利的清洗碗筷,心里犹如散开的毛线团,怎么理也没个头绪。
他撇了小嘴,开口问:“你今岁几何?”
莫十七愣了愣,随后摇头。
杜蕴又问:“你来自何处?”
莫十七仍是摇头。
杜蕴梗了一下,“那你怎么落入人牙子手中?”
这次莫十七给了反应,她迟疑道:“我睁开眼就看到他了,他说他救了我,要我厚报他。”
这个“他”指的是人牙子。
杜蕴之后又问了几个问题,然而并没有得到理想中的答案,不免挫败。
晚上杜蕴同他爹道:“咱们要不要给十七请个大夫瞧瞧啊。”
杜长兰打了个哈欠:“过两日就请。”
听话听音,杜蕴惊喜道:“那是不是过两日爹就……”
厢房内响起平缓规律的呼吸声,杜蕴不得不止了声,他想寻个位置躺下,结果发现他爹将一张床榻占去大半,只好回自己的床榻。
九月十三,西河修缮完成,工部侍郎上书汇报,同日翰林院召回杜长兰。
众人窃窃私语,这时机委实凑巧,莫不是上峰夺功。
翰林院内众人心思各异,高淮看向修撰的办公房,神色晦暗不明。
两名庶吉士来寻他,意有所指:“他到底没有背景,这回估摸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高淮眉头不展。
“高兄,高兄?”二人唤他。
高淮眸光转动,看向二人。一人轻扯唇角,透出几分讥讽:“出头的橼子先烂,恒古不变的理儿。”
杜长兰终究是太心急了。纵你是状元又如何,不过一时风光罢了。
入了仕途,拼的不止是才学,更是家世人脉和气性。耐得住寂寞的人才能走到最后,急功好利者坟头草都两丈高了。
然而当事人悠闲誊抄书籍,并不如外人所想般焦躁。
傍晚翰林院散值,杜长兰与陆文英同乘回到住处,然而小院里气氛沉闷,崔遥特意叫了一桌席面给杜长兰送来,以宽杜长兰的心。
陆文英欲言又止。崔遥这时候送席面,一时不知是安慰长兰,还是挖苦长兰。
杜蕴左右张望,不安的拽住他爹的袖子:“发生何事了?”
杜长兰笑道:“事情告一段落,你两位伯伯为爹庆贺。”
“是啊是啊。”花厅里就属崔遥嗓门儿最大。
陆文英跟着附和:“长兰说的是。”
然而饭桌上的气氛始终不温不火,戌时左右,杜长兰将两位友人哄回去。他行至院中的秋千架上坐下,神态轻松,怡然自得。
杜蕴一时也拿不准了,在他爹身后不紧不慢推动着,而辛家四口回了屋,留下莫十七伺候着。
泠泠月光洒落,如同在院里覆了一层银纱。
忽的,杜长兰开口询问儿子:“这段日子,除了小郡王可有人再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