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的雨已经停了,空中徒有一轮被洗净的圆月,凉凉地往院中撒下碎碎明光,夜风闲闲吹散了解忧的长发,庭院里有不知名的虫鸣,咿咿呀呀的声响从黝黑而潮湿的泥土中散出来,像是许多被压抑着的哭泣声。
解忧找了处安静的台阶坐下。她抬头看看天空,这泾州的月色,远望与别处倒也无不同,可真当它落在眼前容得人细细查看时,倒会发现,是要比别处更白一些。解忧轻轻一笑,心境漫出了一种有种难得的安静。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停在距离她不近不远的地方。解忧也未回头,侧身从地上捻起一寸土,在指尖轻轻揉捻,最终变成细密的粉尘,又从指缝中滑落。
站在身后的人似乎有些惊讶,出了声,“你是在祭奠马侯么?”
“如今鸠占鹊巢,无酒牲祭供,聊表心意。”解忧辨出了顾三的声音,转过头,见到顾三一身府内护卫的装扮站在那里,满脸倦意,两鬓有零落的发丝被夜风吹散。“三爷今夜亲自值守东院?”
顾三也不理会她言语中若有似无的讥讽之意,只是说:“我不放心来看看,没想到今夜无眠人还有你。”他这番话说得极真诚,解忧无言应对,只好将身体往旁边移开了些许,腾出更多的空位让顾三站得宽松。顾三半蹲下来,又停了片刻,才说道,“昨日的事,是我擅为了,原本只想让你知道一些事,却没想到竟直面那样惨烈的场景。”他其实还有话,想说自己一直认识的解忧是个心志坚强的人,此前什么撒泼打滚、威胁要挟之事没干过。后来即便肚子大了,仍是满山谷里走上整整一日,以至于叫人忘记了她是个身怀六甲的娇弱女子。这样的人,如何会在目睹一个人惨死之后,情恸大伤。这些话,若在之前,他早就肆无忌惮地讥讽出口了,但此情此景中,顾三反复犹豫,最终还是全部吞进了肚子里。
“你带我去之前,所有的事便已是定局了。”解忧轻轻一笑,心底的悲伤翩然溢出,“其实我并不觉得张郎将做错了,也不觉得马侯无辜,我只是不喜欢战争、讨厌杀戮,更厌恶那么多人要死在自己面前,无论这些人是怎样的人。”
顾三脸上掠过一抹难以掩饰的强烈痛楚,他瞥开脸,避开庭院中簌簌而下的明媚月光,“你真是一个矛盾的女人。渭州的女人,我原先以为会是个杀伐决断的。你却总是在不必要的时候,让别人看到自己的不忍。”
渭州的女人,解忧有些不喜这个称呼,便否认道:“我不是渭州的女人,我只是我。”
顾三却不愿轻易放过,继续说:“那你是王巧,还是解忧娘子呢?即便你只是你,仍是个不合时宜的怪人。天下这一百多年里是谁也不服谁,是久战乱,想要止战,势必需要一位雄主,比所有人都更凶、更恶、更霸道。雄主就是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里,杀掉所有的对手。再将剩下的人带进一段长时间的安稳岁月里的人。所以,我们这些人里,总有一些会死去,也有一些能看到太平盛世。你要做幸运的那个,代价便是要目睹许多的死亡。”
顾三的神色里蕴着一丝轻微的苦涩,这是解忧稀罕见到的。她自然问:“那你呢?”
顾三并不回答,反而屈膝在她旁边安坐下,微微侧头,问她:“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解忧知他定会有此一问,只是温和地笑了笑,说道:“知道什么?知道你没有因被马侯抽了一顿而生气,还是知道你其实亦是黑衣军?”解忧轻轻笑道,见顾三脸色肃然,她也收起了玩笑,认真回答,“其实之前张郎将那般信任你时,我便有了这个猜测。这两日,你给京羽赠药、又将瀛洲大胜的消息告诉她,我才敢确认。不过三爷,在我这里,你数次救我,我记你这份情,并不当是黑衣军的职责。”
顾三见她几句话便将此前的反复拉锯纠缠梳理清楚,不由地心绪舒展。当时有夜风低低吹过,将满树枝叶摇晃得哑哑作响,他亦有许多过往想说与解忧听。“我出生便在泾州,父亲、叔伯都在泾州府当差。七八岁时,父亲在关外阵亡。母亲在家中日日夜夜哭泣,我便偷溜出雁门,要寻父亲的尸骨。在塞外流浪了好几个月,居然不仅没饿死,还让我找到了战场。在那里,我遇到了黑衣军。”他说到此处,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便随口问,“你知道黑衣军从前是做什么的么?”
解忧想起自己最初与赵匡胤见面的场景,便笑着说:“我知道,取死人财充当军饷,就如曹魏的摸金校尉一般。”
顾三轻轻摇头,“这已是玄帅接手之后的营生了,其实最初的黑衣军便是打扫战场的一队编外军。人人着黑衣,意为人人为死去的兄弟服丧。当年黑衣军的李领将见我年纪小,便收留我在军中。我跟着黑衣军走了半年,收了数百具骸骨后,找到了我父亲。他那时只剩下了半具骨架,手腕上带着刻着自己名字的铁圈。”
虽已过去许多年,但提及往事,顾三的声音里还是忍不住有些微哽咽。解忧顺着问,“接着你便入了黑衣军?”
顾三轻轻一笑,摇摇头,“当时没有,李领将给我一笔盘缠,给我开了关文,让我回家,安葬父亲,学会种地,孝敬母亲。可等我回到家中,发现母亲与两个幼弟已经在另一场战乱中丧生。我将父亲骸骨与他们ʝʂɠ葬在一起后,重新寻到黑衣军。李领将这次没有再撵我走,十岁那年,我便是黑衣军士了。”
解忧静静地听他说,她最初觉得顾三此人性格易怒暴戾,身上有十足十的兵痞气,后来相处日久,才发现此人是个雷霆手段菩萨心肠,愿将他视作友。再后来,发现他其实是赵匡胤安插在泾州的一枚暗子,与友情之外,更添了几分信任。纵然两人相识许久,彼此知道对方不少秘密,却从未如今夜这般见过他真实的血肉与情感。
顾三继续说:“后来我跟黑衣军到了许多地方,打了许多场仗。玄帅成了黑衣军统领,黑衣军变了许多。别人手里只要有十个兵,就想要争出十块田地来。而玄帅,是真正为不战而战。”
顾三声音低低的,像是一张陈旧的宣纸从中裂开,闷哑而破碎。解忧心头猛烈跳动,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了上来。“我相信,他终有一日会达成所愿的。”万般情绪最终只化作这一句话。
顾三说:“现在有了莫州、瀛州,若雁门和泾州能固守,以此拉成一道线,稳定陇西、光复幽云,一步一步总会实现。我当初亦是抱着这个念头回到泾源军中,成为府中亲信侍卫。看到了马家如何与辽人勾结,养寇自重。我蛰伏多年,今日可填做一子,亦是不枉此身。”
他缓缓说完,眼神宁和如一潭秋水,明澈得几乎叫天边的明月失辉。解忧有些恍神,她从前只觉得顾三有些许神似赵匡胤,可今日,眼前这个人在月下明晃晃的身影竟与渭州城里的正主有了五六分的相似。类似的慈悲、哀怜,还有言语中那浩茫如潮水的愁绪,一层皆一层地朝着自己扑了过来。解忧腹中胎儿一阵腾涌,连带着肚皮也卷起了连绵的起伏。解忧强迫自己收住神思,不敢深想。
夜深如许,院中静寂得过分,只听得见风扫过叶面的沙沙声响,满地月影零落,像是无数破碎的光羽铺在地上,解忧轻轻开口:“我要走了。等翟先生回来便走。”
顾三微微颔首,一双漆黑眼眸像是研磨了许久的浓墨,绽出一层层的纯然光泽,“你早就该走了,无论在汴梁、还是江南,你这样的人,一定能过得很好。”
解忧听出其中的意思,笑着说:“偏偏在这里不行。”
顾三也笑,“在这里,若不是我,你根本活不到今日。”
气氛忽然间轻松了许多,解忧顺着话接下去说道:“除了你,还有严大娘。”她抬头看看天,又想了想,语气愉快地说,“再有两个月,第一茬新稻便熟了,不知道收成怎样?我信任田秀才选的良种,不过在农事上,总是需要很多时间的。”提到丫谷诸事,心情自然开阔了许多,解忧也有许多话想说。
顾三兀自沉默着,对解忧的期待似乎没有听见一般,并没有接话。他表情如井一般,透着深沉到极致的宁静,将周遭的气氛在一瞬间又拉回至低沉抑郁。过了半晌,他宛如如梦方醒一般,低头在腰间摸了半天,拿出一个布袋,撕开夹层,里头是一块黝黑的黑衣军牌。他拿在手心里擦了擦,接着便递到解忧手上,“这个给你,日后若有机会见到玄帅,便请帮我交给他,你知道我的姓名,当作我复命了。倘若,你不再见到他,便给你当个留念吧。”他说完,表情便有些局促,显然他并不大适应说这种过分柔软的话。于是,他站了起来,顾三的身量高大,站在解忧跟前便将那些清凉的月光彻底遮住,投下黑暗凝重的身影,“有些人的故事是会流传千百年,让无数人听到的。而我的故事,今夜有你听过,也够了。”
解忧隐隐觉得这些话不大对,她能料到泾州很快会有一场恶战,顾三此次抱定了必死之心也不足为怪。可他言语之中藏着更深的哀切,并又不完全如此。解忧心中疑惑,未等开口再问,却看见顾三蹲了下来,也学着解忧方才的动作,从地上捻起半把泥土,轻轻一样,半湿的泥土便重新散落在地上。
顾三阖上了双眼,微微弯腰,脸上虔诚且真挚,字字清晰:“末将送马帅六道往生。无咎无怨,所有罪孽因果,皆由顾琛一人担负。”
他从未以真名自称,这算是什么意思?解忧心口一跳,双手下意识便扶住了自己的腹部,胎儿似乎有些不安,从右侧翻到左边,又从左边翻回右边,叫解忧一阵心慌不安,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再抬头时,顾三已经离去,空落落的院子里只剩下了沉静如霜的一片月色。
解忧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款年代久远的军牌,轻轻而悲哀地笑了。
第162章 一百六十一改道(三)
张令铎在掌控泾州府后,一扫从前犹豫不决的性格,在另一个极端上展现出了他的残忍。泾州内外,凡有异议者,杀。凡有疑惑者,杀。凡有不安者,杀。短短两三日内,泾州城内外,死了许多人。但杀完之后,张令铎的赏令接踵便至。第一批赏的是无异言者,第二批赏的是在泾源军中效力五年以上有威望的老兵,第三批赏银则当作抚恤,分发到了此前因滥杀而亡者的亲眷手里。自然是有人不屑他这种毫无遮掩收买人心的做法,但更多的人默不作声地收下了银钱,放弃了为亲人复仇的念头。
就这样一手杀、一手拉的举措,张令铎仅仅花了三四日,便不可思议地稳住了泾州,军队没有乱,百姓亦没有乱。紧接着,他宣布全城备战。要是与谁战?又为何何战?却并未说明。只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亲手铸造那具巨大金佛推倒,看着慈道六悲的面容在地上被摔得四分五裂。他指挥众人一拥而上,将外层的金铜砸下来,重新投入火炉中,融成铁水,铸成了兵器、盔甲。
金佛倒地的时候,解忧刚喝完京羽煎的保胎药。巨大的声响隔空传来,震碎了空气中凝聚的沉重,也将解忧骇得心脏一阵乱跳,一只手捂住胸口,另只手里的空碗几乎要拿不住。
京羽原本在称量草药,见状毫无犹豫,急忙去抓她的脉。
解忧调整好心绪,手掌轻轻抚摸过高耸的肚皮,对着京羽讨好地笑道,“我方才有些走神,才被惊了一跳,你莫要这般紧张。”
京羽的脸色却显然没有这么轻松,抬头看了解忧一眼,又低头思索了片刻,才道:“你这胎相越发不稳,若再有车马颠簸,我如何能不紧张。”
解忧见她面色凝重,似有沉沉的压力不堪重负,便轻笑着说道:“京羽,你的医术是不是退步了?”说罢,见京羽剜人的目光劈过来,她又举起了手指,信誓旦旦地说,“我可谨遵医嘱,每日睡前将那般若心经反复诵念八次,以求静心清念,无思无想、无牵无挂、无欲无求,已达大境界。我都做到这般了,还不能稳住胎相。我看该是你医术不精的缘故。”
解忧说得一本正经,直换回来京羽翻了一个白眼,“嘴上念心经有何用,嘴上殷勤,心里却是什么都放不下。你说的大境界,骗得了旁人,骗得了菩萨,却骗不过医者。你这脉弦紧、寸关虚浮,是十足十的心思凝重之相。这还是连续几日,都给你药里添了解郁疏气的草药。若不然,我看你。”京羽说到这里,却又突然停住。她虽然很想痛斥解忧一顿,但真要当面说出胎儿早产这四个字,京羽却又于心不忍,只好硬生生吞了回去。
解忧立刻卖乖,“若是如此,那定是我的心已经不听我的话,实在叫人无奈。”她叹了一口气,又见京羽的表情并未更好些,便说,“既然你不放心,那就与我一起走吧。有你在,至少我能放心。”
京羽将自己方才整理好的药包拎过来,放在她面前,“我分好了一些药,若一切平安黄色布包里草药一日三次,喝到生产之日。若再有见红,则将红色布包里的药材用水煎煮了,也是一日三次,喝到胎儿平稳为止。蓝色布包中的药是供你生产后调养身子用的,一日一次即刻,连服三个月。莫听坐月子只休息二十八日的说法,你本就比她人虚弱些,产子后必定血气大亏,却也是一次重生的好机会,定要好好调养,养足百日。”说完,京羽满脸严肃地看着解忧,直到她认真地点了头,方才继续,“这里面的药材每种只够三日所用,是为你路途上应急所备的。脉案与药方都放在这里,你们离开泾州后,逢市集药铺便多抓些药备着。当然,有翟先生照顾,这些是本也不用担心。怕的是你,胡作非为,不知轻重。”
京羽絮絮叨叨说完,最后一句话颇为严厉ʝʂɠ,落在解忧耳里,却是一种急迫的关心。她心里又酸又涨,牵起京羽的手左右晃了晃,重复了一遍自己方才的话,“你跟我一起走吧,你本最擅长的是千金方,给妇人孩子看病的的。在这里,都是死伤之事,你如此年轻,实在没有必要冒险赴死。”
京羽噗嗤一下,轻笑出声,只是这份笑意着实勉强,“再找不到更好的理由了?巧舌如簧的解忧娘子竟也会有如此局促的时候。”她微微低头,微光在她身上编织出一张金色的细网,既拘住了她,亦将她整个人照亮,“我不走了。无论党项和契丹如何厮杀,最终都需有人来收拾残局。泾源军怕是还不够,宇文辉虽说死守雁门,不敢轻易出兵。但若见形势不对,未必不会孤注一掷。曹彬刚拿下瀛州,急行军到此,怕也是人困马乏,急需补给和休养。张郎将如今将弓弦拉满而绷紧,能撑几日,全在于他一人的臂力。我留下,我甘愿等在这里,我要亲眼看到曹彬的军旗出现城外。”
京羽一边说,解忧在心里慢慢思索,张令铎如今是一张拉满了的弓,亦是所有利箭指向的方向。对于宇文辉,他仍是结义兄弟,允诺会在雁门宣告独立时附和;对于党项,他是重情义的贵重女婿,只要党项军兵入陇西,便可拥立为王;对于赵匡胤,他又是同心同道者,将不惜代价守住泾州,逼至雁门。他步步谋局、看似处处逢源,赢得了所有人的期望,但想必他自己也清楚,一旦战起,他必然成为更多势力的头号仇敌,难得善终。或者,正如他自己所言,此战之后的事,他从未考虑过。
“张郎将的毒,有法子解么?”解忧想到张令铎所中之毒,这几日也是京羽在帮忙调理,便开口问道。
京羽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金属之毒无法可解,日积月累,最终影响寿命。不过他的饮入量远不及马侯,且饮酒后有服排出药剂,若日后有机会精心调养,大致可保善终,再不济也不会如马侯那般毒发而暴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