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三抬起头,千万条雨丝像是长长的丝绦,从高空中垂挂下来,又被世上的风吹得左右摇晃。在砸落地面之前,每一粒雨皆是孤立无援的,在茫茫空中找不到可着力之处,像极了那些本因受他庇护,却被他放弃了的丫谷女人一般。
自己身后必定是要下地狱的吧。张郎将许诺此后七世用以赎罪,那自己呢?七生七世的轮回可还足够。想到此处,原本的悲伤之意一并涌上,竟在一瞬之间变成一种极大的愤怒。身后事不足此刻论,既然已决定付出代价,那必须得胜。
顾三双手拱拳,声音激荡在这无穷无尽的细雨中,“卑职领命。”
第164章 一百六十三改道(五)
顾三年少时,家境尚可,念了几年书。从开蒙的《论语》到《诗赋》,学得颇不错,识文断字自然不在话下。书院的夫子爱读史,尤其推崇太史公之《史记》,常将其中典故拆解成一个一个精彩的故事,讲给大小弟子们听。顾三对汉高祖的故事特别有兴趣,缠着夫子讲了许多遍。后来大了些,夫子索性将自己的书借给顾三,教他自己读。
少年顾三在读到《陈丞相世家》时,期间有一句话左右想不明白,便去请教夫子,“汉王被困荥阳,陈平乃夜出女子二千人荥阳城东门,楚因击之,陈平乃与汉王从城西门夜出去。夫子,陈平为何要让女子引开楚军?两千女子如何能抵挡住楚军?更何况楚军一旦发现异样,立刻转向追击汉王,又如何能逃?”
少年顾三一口气将自己心底的疑惑问出,期待地看着夫子,却换来夫子许久的沉默。
少年顾三更加迷惑,继续追问,“夫子,何解?”
“抛肉至狼群,狼群岂有不抢食的道理。即便明知自己此刻该去追逐敌人,却也无法抵抗眼前的诱惑。”夫子摇摇头,手指滑至文章尾端,逐字道,“故而,陈相临死前自评,吾世即废,终不能复起,以吾多阴祸也。为何招致阴祸,只因为当时的刘邦输不起,而陈平又太想赢了。利用他人的欲望达到自己的目的,是阴谋家。陷于自己的欲望而损坏公德大义者,即便生前赢下的功名与富贵,后世都将一点点还回去。可叹哉!”
夫子这番话,给少年顾三带来了极大的震惊。在他原本的观念里,能够被写入史书的人,都是大英雄,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可看陈平,他生前赢得了巨大的名利,却一直惦记着自己曾经犯下的错事。名利与善良,实在难以兼顾。若是自己,又该如何抉择?不过这个问题,也仅仅短暂困惑了少年顾三一小段时间,很快他便清楚,自己不过是一介混沌度日的普通人。既没有能力太坏,也不被允许太善良,没有机会获取生前利,也似乎没什么天资能留下身后名,哪怕是万古的骂名。
这段少年时的回忆这几日一直萦绕在顾三的思绪中,屋内醒脑的香料从镂空的兽嘴中缓缓溢出,夜色正浓,一轮圆月惨白得如同一张鬼脸,阴森森地挂在云端,遮蔽了星星的光芒。顾三眉心一跳,关于陈平的事迹忽然从记忆深处升腾而起,伴着十分不祥的预感。他用力摇摇头,思路被张令铎的声音牵引回来。
“夜深了。”张令铎慢慢说。
张令铎坐在沙盘前,这里原本是马候的书房,一应书籍、地图等物俱全。四周安置着六七丛灯架,用白纱笼着,烛光将室内照得通亮,也将张令铎脸上的焦急显露无疑。
顾三急忙拱手,歉然道,“卑职走神了。”
张令铎温和地笑了笑,目光却牢牢盯在沙盘上。这几日,两人用各色小旗帜模拟出各方势力军队的行进路线。将能想到的可能统统演算过不知多少遍。“丫谷,我们再推一遍。”张令铎用手指着崇山峻岭间的丫谷,缓缓地说。
顾三明白张令铎的意思,虽然之前已经商量过许多次,但始终无法下定决心。他将沙盘上的各色旗帜布置好,一边测算距离,一边讲解道,“我们如今尚未掌握雁门,契丹从瀛州西撤的速度亦比想象中慢了许多。此前计划待契丹拿下雁门后,我们以泾州做伏,部署兵力在野地、以及新隘,再引党项伏击契丹。但以现在形势来看,党项会走在契丹前头。从雁门直入,宇文辉必定会生疑。硬取我们不占理,军心不稳,最后胜算微茫。”顾三的嘴唇有些干裂,声音在阴阴深夜中也有几分干涩,“所以,眼下最好的办法是叫两支军皆取道丫谷,借兵道绕关。”
张令铎皱皱眉,一边琢磨一边说,“这是有把握的事。党项自不用说。契丹没有帮宇文辉拿下瀛州,辽国南院王反而被打得一路向西,意图叩关雁门。宇文辉与契丹的关系早已在崩裂边缘,我若以丫谷兵道相邀,契丹辽人必定高兴得很。”
这些细节此前,两人也琢磨过,倒不是问题。难的是之后。顾三接着说,“按照路程来算,党项将比契丹早几日抵达丫谷。谷中耽搁几日,便正好迎上辽军。”
亦是简单的一句话,却叫两人再度陷入沉默,脸色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更明白无耻的话便无须明说。党项人到丫谷,便如鼠入米缸,深陷女色之中,肆意勾留个三五日亦是自然。如此耽误行期,恰好与契丹打个照面。双方在谷中必会为争夺兵道与女子而肉搏上阵。待两军疲劳消耗之后,泾源军正好坐收渔利。这大约也是张令铎如今兵力能做到的极致了。
沉默在深夜中显得尤为凝重,张令铎双眼中流露出内心极度纠结,“丫谷是个很好的位置,但这条兵道,马家当作绝密守了几十年也未敢轻用。如今若要同时暴露给夷敌,之后又该如何?”
顾三一字一字地说,“卑职明白,一旦这个秘密暴露,意味着雁门失用。不瞒郎将,当初卑职奉命守丫谷时,便想到过此刻。琢磨了数年,唯一的答案是,毁掉它。”
张令铎不说话,带着沉重凝结的气压,脸上只剩下一双目光炯炯有力,如尖刃一般扎在顾三脸上,等待着他继续往下说。
顾三亦沉默了片刻,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如风中枯叶一般无力,“泾州城的兵甲库里囤了百斤火药,足够用了。”
张令铎盯着马侯留下的沙盘久不言语。这个沙盘虽已经尽量做到细致,有道路、有山川、有城池,但此刻张令铎仍嫌它太过粗陋,无法展现出在这山河大地中活着的人们。“丫谷里有五六百名妇孺老幼。”这句话张令铎并不是说给顾三听的,而是在提醒着自己的良心。
顾三屏住呼吸,沉沉道:“谷外有万万人。郎将早做决断。”
张令铎轻轻摇头,目无焦点地凝视着前方,凄笑道,“我知道慈不掌兵,为了郎将之责,我摒弃了许多犹豫。但这次,我不知应不应该如此。要毁掉一片家园,要将数百妇人送入虎口,她们不是战士,她们本该是我们为之而战的目的。我想,写信给玄帅,由他定夺。”
顾三反对道:“书信往来,既耽误时间,亦有被截获泄露的风险。更重要的是,玄帅不在此地,未能感同身受,如何能替郎将做出决断。”他的情绪有些激动,眼眶红肿得可怖,进一步劝道,“我守着丫谷足有八九年,谷中山川河流、大石树荫,我比郎将清楚。谷中居住的所有人,我比郎将熟悉。此法我与郎将已推演数日,若有第二个办法,谁将丫谷兵道四字说出口,我必首击杀之。此无奈之举,是绝境中万万无奈之举而已。”
一盏青灯跳动了两下,陡然熄灭,尽归于一缕袅袅无力升腾而起的青烟。顾三正与张令铎焦灼中,五感却依旧敏感。重重书架后面分明没有任何声响,顾三却十分警觉,大喝一声,“什么人?”几个箭步同时转过去ʝʂɠ。不多时,一只手便抓住了书架后面的丫头,连拖带拽将她扯了出来。
张令铎大惊失色,这件屋子虽不算大小,但他与顾三两人在里头已经待了许久,竟一直未觉察还有另一个人在场。想到方才密谋之事也不知被她听去了多少,便有杀心陡然升起。可那边丫头却已经哭了出来,“三爷放手,里头太暖和,我睡着了。”
张令铎这才想起,这几日的药都是丫头掐着时辰煎熬好,有些药间隔时间很短,戌时一刻一次水丸,三刻要喝汤药,申时起要服用去金丹。丫头这个人认死理,京羽这样嘱咐了,她便一板一眼地照做,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几个日夜熬下来,眼下两块巨大的乌青。
顾三喝问道:“你何时醒的?听到了多少?”
若换作别人,这是也许就说扯个谎,糊弄过去以求保命为上。但丫头性子直,立刻绷起一张脸,眼中是刻苦的恨意地看向顾三,“你们若敢毁了丫谷,我不会原谅你。”
此言一出,张令铎与顾三心下一凉,当即只觉得丫头这条命怕是保不住了。顾三从靴子里抽出随身的匕首抵在丫头脖子上,鞘身泛出黑冷寒芒,划过丫头的肌肤,立刻有温热鲜艳的血流了出来,滴落在顾三手背上,滚烫得叫他心头一激。
张令铎立在原地,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这些日子他下令杀了许多人,但那些人皆是他认定是该杀、需死之人,对于眼前这个小女孩,他并不确定。犹豫片刻,张令铎伸出手挡住了顾三的刀,“她不至死。”
顾三有些绝望地摇头,“丫头的性子倔强,她一定会把此事告诉翟夫人。”
此事若是被解忧知道了,那事必会闹出一场风波。张令铎此时最怕的便是变故,他没有任何空间可以供他去赌。但终究还是不忍,倘若日后要拿全谷的人命去祭一场仗赢,此时却连漏网的一条命也要杀尽,那自己与那十恶不赦之人又有什么分别。这样想着,他在丫头面前蹲下,从袖子里取出一瓶黑漆漆的药瓶,拿给丫头看,“你认识这瓶药么?”张令铎问。
丫头此时已经被吓傻了,脖子被利刃顶住,声音含糊道,“京羽姐姐给的,是麻散,止疼的。”
张令铎从药瓶中倒出了两粒,塞进丫头嘴里,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吃下去。”
丫头用力扭开头,开始挣扎。张令铎看了顾三一眼,绝望地说:“她只要说不了话,便能活。”
顾三立刻醒悟,伸手捏住丫头的脸颊。丫头自幼干体力活,虽身量不大,但力气却着实不小,此时又惊又恐,自然拳打脚踢全身无一处不再挣扎。
顾三并不想伤她,虽有利器在手,却处处掣肘,一时间竟按压不住,叫丫头挣开了束缚。张令铎也上前帮忙,被丫头狠狠踢了一脚,也顾不上疼,用身体将丫头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顾三也不迟疑,生怕丫头闹出更大的动静,惊动了其它人。只好拿刀快进快出,寒光一闪,无数腥热的鲜血登时从丫头口中喷了出来,溅了两人一头一脸。
丫头疼痛地在地上蜷起了身体,嘴里再不能发出完整的声响,只能唔唔唔地不断叫唤,那双原本清澈明媚的双眼换上了恨毒的目光,死死地看着眼前两个人。
张令铎往后退了几步,沾在身上的血水不断滴落下来,像一场无休无止的雨水。“明天把她送走吧,跟京羽交代一下,不要惊动了解忧。”张令铎嘱咐道。
顾三面色并不比张令铎好多少,额头上豆大的汗水与血渍混在一起,涔涔而下,但还是恭敬地说道,“卑职领命!”
张令铎无力地摇了摇头,心中的悔恨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他自幼受的是君子礼仪教诲,可方才是怎样的禽兽行径,才会有两个大男子那样合力去伤害一个小丫头。光是回想半分,便让他觉得无比恶心。
顾三大约也有同样的感受,他不再催促张令铎需尽快拿主意,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窗外,一阵盖过一阵的愁云笼在了他的脸上。天边有微微白光亮起,早起的鸟儿已开启了第一轮的鸣叫。
张令铎缓了半晌,终于开口道:“你且回去收拾一番吧,天亮后,陪同一同去城中阅视泾源军。”
第165章 一百六十四改道(六)
解忧在一片昏沉中,早已分辨不清昼夜。她睁开了眼睛两次,一次看到一霎一霎的日光,落在新糊的窗纸上,聚成了白晃晃一片刺目的模糊。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呼喊,有人哭泣,还有训斥的声音,全是女子的声音,乱糟糟的吵得她头疼。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回到永乐楼,好像只有那里才有这样喧闹、才有这般多被当做玩物、命比草贱的女子。可是,这个想法从脑子里冒出来的时候,解忧心底直觉得好笑,曾经自己多么天真,以为只要离开了永乐楼,便能离开苦海般的生活。谁料到这乱世之下,天下处处皆如妓寮,自己行之愈远、知之愈深,痛才愈发铺天盖地,教人无力反抗。
京羽的声音,从远处忽然拉近,命令一般说道,“孩子今天就会出生,不用害怕。你听我说,每次感到痛的时候,就用力。”
解忧想回应她,声音却被强烈的疼痛打扰。这种痛如同刀绞一般正在分裂着她的身体。叫她意念模糊,叫她根本忘记了怎么用力,怎么保命。第二次睁开眼时,眼前已经不是方才明晃晃的日间景象,深沉的夜色投在那张新糊的窗纸上,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线。四周皆是一片空阔,不再有喧哗吵闹的人声,不再有泾州府、不再有京羽。隔着很远的距离,她听见细密的雨声,沙沙一片落在藤甲上,发出一种独特的声响。
那年汴梁大旱,在程老爷墓地,赵匡胤救了她。重活世间,她想好好活下去,也许有机会能助他。可是,赵匡胤集聚权力的道路终究灼伤了她。解忧试图控制自己的双腿用力向前奔跑,可是越用力,却越觉得无力。她曾经以为自己玲珑剔透,聪慧无双。在汴梁宫廷、在熙州大疫中,凭借头脑与巧舌,总能达成所愿。当她自以为有了许多能力能达成所愿时,却又猛然被打醒。从前的事只是上天许她成,借她手做成。如今,当上苍不再怜悯众生,即便她只求做个良知未泯的人,也不再被允许。输赢、无谓善恶的力量,将她这些微茫的不忍碾压在地上。
彻底的无力感吞噬了她,她用力挣扎了几下,似乎失去了生命的支点,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身体便如同软面一般,一点一点虚坠了下去。
京羽见状焦急万分,捻起针在几个大穴上扎进去,任未见反应,又用指甲用力掐她的人中,一声比一声大,“醒醒!不许睡!快醒来!再这样你和孩子都要出事的。”
可无论怎么呼喊,解忧气息微弱,早已失去了意识。她的躯体漂浮在一片黑茫茫的水流上,顺势而下,五感正在慢慢远离自己的身体。有一段熟悉旋律自水中传来,解忧怔懵之间低头去看,却见一双手用力地扣在了自己腕上,力气极大,同时带着一种不由质疑的坚决,扯住了她继续下坠趋势。
是翟清渠呀,解忧辨认出了那首曲子,轻轻一笑,在心中默念,对不起了,对不起,恐怕我要辜负你了。·辜负了这么好、这么好的你,下一世,下一世的福报也要用尽了吧。解忧的意识被扯了几分回来,只却觉得握在自己手腕上的力度比之前加大了几分。
翟清渠的呼吸清浅濡热,带着几分责备,“你真的忘了好多事,这么长时间,居然都没有认出我。”
解忧一怔,呆呆地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翟清渠继续说:“沈家妹妹,乾祐三年,你在路边捡了一个流浪了许久的小哥回家。”
沈家妹妹,解忧眼中的泪水疯了一般止不住地往外涌。她姓沈,她是沈家姑娘,在入永乐楼之前,她也有父母、兄弟,有一个天下最温暖的家。她命运的转折便是从那年汴梁城那场并未扩散的桃花疫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