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妃摇头,幽幽地说:“说不定是雨水在天上已经将月色给冲淡了。”
婢女只觉无比心累,她算是个性子活泼、擅长言语的。这才被内廷选到景福宫来给秦妃做伴。平时倒还好,秦妃不是个恃宠欺负下人的主子。虽然不爱见外人,将景福宫弄得冷冷清清。但她心情好的时候,也愿意漫无边际与她闲聊几句。只不过,此前从未像今夜这般,一言一句,都叫人摸不清头脑。婢女反应了一会儿,才想到该如何应答。尚未开口,却听见秦妃又说:“栖月楼上不见月,这楼还有什么意思。”
婢女恍然大悟,原来秦妃是有幽怨之意,怪官家今日未来景福宫相伴。便急忙开慰道:“娘娘不知,今夜是先皇后冥诞日。虽也算不上是什么要紧日子,但官家照旧例是会去皇后宫中,娘娘无需介怀。论及恩宠,莫说如今宫里,就算将前朝妃嫔算上,也莫有能与娘娘相比的。”
这本是一句宽慰人的虚言,可秦妃却不知为何偏偏要在这上面较真,笑着追问道:“前朝宠妃么?那你说我比杨妃如何?栖月楼与长生殿相比又如何?”
婢女跟不上秦妃的思路,尤其想到马嵬坡下杨妃身死,便更加不知应如何回答。
秦妃又说:“再说前前朝,我比西施如何?栖月楼与馆娃宫相比又如何?”
见秦妃接连提起两位不祥的宠妃,婢女一时间浑然忘记了自己方才究竟说了什么,竟将话题引至此处。惊慌之下,她只好倒地磕头,“都怪奴婢妄言。”
秦妃倒不怪她,唇边噙着那抹幽幽的笑,继续说:“她们都没有个好下场,对么?这月色照过馆娃宫、映过长生殿,如今栖在我楼外,我必也会与她们一样,一生艳名换万世骂名。但我又与她们不同,我挣不开的东西,若能换来另一个人的放下,那我便心甘情愿,罪孽由我。”
婢女隐约觉得这些话不太对劲,心中盘算着等到明日,这些话是否要禀告给掌事嬷嬷。当下只好顺着问,“娘娘要换谁放下?”
秦妃看着她,怔怔无言良久,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美得像一尊毫无生气的美丽雕像。末了,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换你放下手中的东西,再帮我寻个火盆过来。今日不抄经了。从前写了那么多,一起焚了供奉吧。”
婢女更觉得惊讶,心想明日定要细细回禀了。只不过眼下这也不算什么,只能恭敬地应了,找个来个半新不旧的火盆出来。秦妃又取了火烛过来,将箱中自己抄写的经文拿了一摞出来,扔在火盆中,火烛掷下,顷刻间便化作一团金红色的火焰。
纸是极好的竹纤纸,被火舌一卷,发出微微的噼啪声。秦妃的动作不急不缓,眼见火盆中经文即将燃烧殆尽时,便又取一摞掷下。
火苗散着灿灿的光,映在景福宫金玉堆砌的装饰上,融成满屋子金玉满堂的华美盛世。火光越过了烛光,染在秦妃那张绝世容颜的脸上,恰似浓艳晚霞落进碧湖中,波光粼粼,艳艳无双。
婢女在旁边陪着,见秦妃烧了一箱又一箱的经文,接着开始烧她自己的诗稿、画作、书信。偌大的火盆,烧了足足一夜,ʝʂɠ到此时已足足有半盆灰烬,被室内的热浪带起,化作无数灰尘在空中扬起,打着璇而飞舞,又渐渐沉寂下去。
婢女再是愚笨,到了此时已觉察了万分不对劲。她偷偷瞥了一眼窗外,亦有微微的光亮,寻思着再有一刻,便要换班。自己也别想着回去休息,还是先去回禀了管事嬷嬷再作计较。
心里正在作这般计较,却听到门前有人着叩门。婢女起身,迎了两个负责传报的内官进来。内官焦急催促,“快,汴水决口,金明池涨水,漫进内城。皇后有旨,让宫里人皆去凝和殿避水。”
婢女一听,心中焦急,也顾不上什么宫规礼仪,领着人急匆匆地便往内室里走。
秦妃仍站在火盆前,她周身有不少未燃尽的灰纸飞舞,恰如一只又一只从阿鼻地狱中飞舞出的灰蝴蝶缠绕身畔。她手持着一卷长画轴,正是帝妃合作的栖月楼画稿,画轴展开了一半,亭台楼阁、山水花木在细腻笔触的绘制下栩栩如生,宛若仙境。
秦妃听完奏报,也不惊讶,仿佛一直在等待此刻的降临。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画轴,冷漠地往火焰中一抛,转身便走出屋,径直往栖月楼的方向走。
婢女和内官走到一半才发觉这并非凝和殿的方向,想去阻止,却没想到秦妃的步伐极快,转眼之间便已登上栖月楼。
此时天色刚露一丝微光,照在景福宫那富贵无双的琉璃瓦上,淌下片片光羽,映出秦妃明丽的身影。她的衣袖极大,被楼台上狂风扬起,像是在背后张开了一双巨大的羽翼,。雨,仍然下个不停,落进水位高涨的金明池中,荡起了一圈一圈汹涌的薄浪。
婢女此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扯着嗓子喊道:“娘娘快过来,台上湿滑,实在危险。”
秦妃此时已没有半个字多余,她走上栖月台,原本半立在水面上的平台如今几乎与水面相平。浑浊的水不断涌过来,翻涌起细碎洁白的浪花。秦妃继续往远处走,淡定从容地走到了平台尽头,她依旧没有停下脚步。她轻轻一迈,越过被水浸漫了一半的阑干。没有任何声响,也没有给任何时间,她整个人便从众人的视线里消失不见了。
婢女在身子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上。身旁伺候的宫人这时才反应过来,纷纷跳下水去救人。只是水势汹涌,人一入水便失了方向,哪里还看得到半点踪影。
婢女浑浑噩噩中,被宫人拖回景福宫,怕她也跟着寻了短见。其实她并不会,她完全不敢相信,这样一个能聚风弄云的宠妃就这样永远消失了。毫无征兆、也未留下半句话,当真就入水府,托生于老鼋之身了?
婢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细细回想前夜举动十分异常的秦妃,试图从中探究她赴死的原因。可任凭她再努力,记忆却从此刻开始,化作了一团模糊不堪的雨雾,任是什么都不甚清晰了。
第169章 一百六十八诱杀(一)
京兆府的春日怡人,和风阵阵,太液池畔青柳盈盈匝地,翠色柔长。解忧与翟清渠在此地一住便是两月有余。孩子毕竟早产了些许,月子里还不觉得,等出了月子,体质较寻常婴孩要更柔弱一些。每到傍晚便哭闹不休,翟家虽不缺人手,但这孩子尤为认母,瘦小柔软的身体只有趴在解忧身上时,情绪才会稍稍平静,不再吵闹。故而,解忧无奈之下,选了个安字为孩子乳名,取其安静、安宁之意,上下便唤为安哥儿。
安哥儿的闹腾使得解忧几乎过上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莫说远一些的骊山,就算是东街西市也未有机会抽空前往。连日疲倦,再加之在泾州的见闻大多悲惨,解忧一直抑郁不乐,面上笼着愁云,浑不见往日活泼灵动、笑脸明媚的模样。
这样一来,翟清渠便更将汴梁水难、秦妃身死的消息瞒得更加严密。他们如今住的这个宅子是入城后,匆忙购入的。宅子面积不大,但后院有水池,池后有山,又有一难得的好处,在于闹中取静。翟清渠十分满意,解忧也算借机真正见识了翟家的富贵,水晶、碧玉、珍珠、鲛绡之类寻常的珍贵物件,进了翟家,至多算个边角点缀,用以衬托更加难得一件的木材,石砖,甚至是花盆摆件。翟清渠在这上面的眼光本来就高,从前客居异乡,他也就是凑合。如今算是自己家中,一桌一碗他都亲自看过。解忧出不了门,他便也整理留在家里,将东西两侧花园土细细翻了一遍,栽下牡丹、紫藤、山茶等开花的矮木,又寻了苹果、香梨、柚子、香橼等结果的高树,一一种下,树苗都是极好的,株株挺拔俊秀、错落有致,他便敢夸下海口,一年之后,定叫家中四季有花,三季有果。若再有精力便都花在了寻觅吃喝上头,西角楼的糖糕,东河市的浆酒丸子,北碑林的鲜花饼,南墙坊的蒸酸枣饮子,日日翻新。
若是当真论起过日子的舒坦与讲究来,翟清渠自诩不会输给任何人。这日,日光如银,一大早便有和暖的风带着缕缕花香涌过,翟清渠抱着安哥儿在廊下晒太阳。他的手里拿着半块牛乳膏,逗弄着安哥儿。小孩正是学习攀爬的时候,短短胖胖的四肢依靠着翟清渠身体倾斜的角度不断往上爬,爬到胸口位置时候,翟清渠便将他抱下来,放在大腿上,让他重头再来。
安哥儿满脸认真,没有哭闹,也没有放弃。小脚用力踩在翟清渠身上,两只手攥成拳头抓着翟清渠的衣服便往上蹭。脚踩在他胸口的时候,翟清渠到没有着急抱他下来,反而双手扶着,任他歪歪扭扭踏着继续往上走。安哥儿这是第一次站起来走路,双脚有些兴奋地到处乱踩,踩在翟清渠脸上、踏在他鼻子上,奇妙的触感惹得他咯咯笑出了声。
翟清渠丝毫不介意孩子的放肆,任由他肆意玩闹了一会儿,才将他重新抱入怀里。栏外有树荫重重叠叠,只漏下细碎的日影,折出一片迷蒙的光泽。解忧倚在门边看他们玩闹了好一阵,连日的疲倦一扫而空。
翟清渠见她出来,唇角的弧度渐渐晕开,眉梢眼角都是星星点点的笑意,“前几日造的船,今天漆应该干了。难得天气这么好,我们去泛舟一游吧。”
安哥儿在他怀里笑得手舞足蹈,嘴里呜哇呜哇地叫着,许是被他们二人的这份快活感染了。解忧也难得开怀一笑,看了一眼蓝湛湛的天空,满怀期待地说:“花都开了,不出门走走,这一季春光都要被浪费了。”
翟清渠笑笑,又问:“想去哪里?”
解忧摇摇头,她对京兆府实在太过陌生,本想让翟清渠作主。可突然想到前日听到下人谈论起法门寺里牡丹花开得正好,便有不少香客前去踏春。她便临时起意,说:“若是车马方便,就去法门寺吧,听说塔顶的绿琉璃瓦是人间稀罕物,我也去见见世面。”
翟清渠在心里琢磨了一番,只觉得法门寺确实是个僻静的地方,也不愿拂了她的兴致,便点头应允,随即布置车马。自有小厮快马先行,至寺中先行打点。
于是,当两人抵达法门寺时,寺中主持亲迎出山门。千年古刹从来都是人间福地,花木茵茵,有凉风从树梢间穿人,树影婆婆,虽然是午后,也教人感到十分凉爽。
这届主持法号惠方,人情达练,与翟清渠早便相识。翟家一贯与名刹多有奉养,若换作平时,必定是要清水扫阶相迎,可今日临时造访,寺中不及准备,还有许多香客,熙熙攘攘的甚是吵闹。惠方一见面便笑着解释,“往日与先生见面总是寂寞清谈,今日却是不一样的热闹。”这话说得巧妙,既解释了匆忙安排的不周到之处,又对翟清渠身边的解忧表示了友好。
翟清渠笑着应答,“无妨,今天本就是冲着游完而来的。我家夫人还指望听法师讲解佛指骨的典故,瞻仰琉璃塔内法相众生。”
惠方听他这样说,也笑而应答,道:“那便请贵客移步,我们自东院起,先看碑林,再进三宝殿。”
有风徐来,将那八棱十三级的塔上角铃吹得叮咚作响,好一派佛家神圣庄严。解忧被吸引过去,只觉得心情开阔不少,便问道:“我从前入寺,都是先拜佛祖再礼菩萨,佛前磕完头,再去碑林诵念经文消灾去孽。如今,大师带我先去碑林,这中间是什么讲究?”
惠方笑答道:“也无甚讲究,只不过今日有善者在西院做檀施,人甚多。”檀施,便是布施之意。大灾之后,有善者便会选在寺庙中供茶饭,以资年灾,顺积功德。
这样绕路自然是为了躲个清净,ʝʂɠ解忧心下明白,也不再有问。只跟在后头,细细参观起来。
法门寺始建于东汉末年,原名阿育王寺,因舍利而置塔,塔下有地宫,存放着用紫檀香木做成的管过,内有金瓶盛放佛祖指骨舍利。后被战火焚毁数次,隋时改名为法门寺,于唐时为皇家供奉寺院。唐末年,法门寺又被毁。三十年前,节度使李茂贞做大功德重建寺院,重修十三级舍利塔,添置塔心樘柱,并在塔顶覆盖极其珍贵的绿琉璃筒瓦。解忧走到塔下时,正是夕阳西下之时,塔身雄姿昂扬,琉璃金灿,光泽润华,每一片映出了灼灼光彩。
解忧不由心绪激荡,双手合十,在塔下诚心祈祷,只愿佛法照见众生苦厄,除己苦、除众苦,度虚无、度一切苦。正暗自祷告,忽地听闻不远处一阵阵嘈杂声响,似有人群骚乱。
几人不解,正纳闷中,便见寺里一个小沙弥连跌带跑地从重重花叶间跑了出来。见到惠方,倒也不忘先规矩合十行礼,才急匆匆地禀道:“京兆府派来了数十号差人,将外头围了起来。说是有要犯在寺中,要即刻捉拿。”
惠方心中大惊,但面上仍一派平和,详细问道:“什么要犯?怎会在寺中?”
小沙弥低头道:“只说是有燕云盟余孽,已经被追了好几日,估计是无处可去,便混作灾民入寺。”
提到燕云盟,翟清渠眉头轻轻一跳。解忧更觉得奇怪,一是不解燕云盟怎地就沦落至此地,竟要化作灾民入寺混口吃喝。二是赵匡胤对燕云盟的态度一贯是慢慢化解,避免冲突,不要赶尽杀绝。为此,他甚至向朝廷讨要了铁券赐给穆思周。三是,燕云盟势力被削弱后,大多只在渭州周边活动,如何又跑到京兆府了。
众多疑惑未解,但眼下惠方更要紧的是去一看究竟,便施礼赔罪,叮嘱小沙弥将二人请去后院厢房暂歇。又说待他处理完这些杂务,再来相陪。
解忧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十分紧张,但眼下也不方便询问。小沙弥带着他们转过三大殿,往后院供香客休息的厢房走去。路上,倒是确实见有不少流民,或男或女,有年长者亦有不少半大不小的孩子。解忧便也是无心,随口问道:“京兆府近日有灾?”
小沙弥摇摇头,解释道:“倒不是,佛祖保佑京兆府这两年风调雨顺,无灾无难。这些大多是从汴梁来的灾民。”
翟清渠正在琢磨燕云盟的事,却没注意解忧的询问。如今听到小沙弥提到汴梁灾民,心里咯噔一下,此时再想阻止却也来不及。听见解忧已追问道:“这也是奇了,汴梁那样富庶之地,便是有灾,也该是向城中乞讨,如何要到京兆府谋生路?”
小沙弥平日难得能与翟家这样的贵客相处,有心巴结,随即笑答道,“哪里奇了,汴梁再富裕,被汴水那么一淹,也没个好处。我听说金明池涨水,甚至漫进了皇宫,逼得官家最受宠的皇妃以身殉水,才止了浩荡洪灾。”
解忧脚下一个踉跄,被身旁的翟清渠伸手扶住,才不至跌倒。她的心口犹如被重锤猛击,抬眼询问式地看向翟清渠。无需多言,翟清渠略显局促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小沙弥说得没错,汴梁水灾以致流民千里,她的猜想也没错,最受宠的皇妃正是秦妃,已在这场水难中丧生。
“这已经是两个多月的事了,未告诉你,是怕你担忧。”翟清渠只轻轻解释了这么一句。
胸口处那阵剧痛再次袭来,心底随即涌起强烈的悲怆。是呵,自己早知道了又能如何。除了徒增悲伤之外,她根本无力改变任何事,就像在泾州时那样,纵然提前知道了丫谷的命运,最后却也只能无力地、眼睁睁看着一切被毁灭。解忧痛苦地闭上双眼,一时间她只觉得四肢无力,双脚明明踏在地上,却没有力道,也无痕迹。她似乎变成了一个影子,无论如何张牙舞爪都无法在这个世上留下任何用力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