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曲(二)——金牙太太【完结】
时间:2024-02-20 23:18:49

  翟清渠想了想,脸上的笑意如浓雾一般,纠结着积攒了数年的忧虑:“我知道他这些年倚仗燕云盟做了不少荒唐事,我也想过该好好劝劝他。只是我自己也不能十分确定,父亲是否当真期望两个孩子都缩首一生,无有作为。”
  他从未与解忧谈论过自己的生父,更未说过自己对先帝嫡子这个身份的犹豫。如今触景生情,解忧只觉得心疼,忍不住抬手抚摸他皱起的眉,浅浅笑道:“缩首二字,我第一个便不同意。且不说这些年翟家的作为,只说方才你与惠方大师的许诺,再造一座法门寺、塑金身三千,这是何等的功业。京兆府周遭的工匠、画师、泥匠、木匠,都在指着总账大人这桩心愿成真。父亲身在西方极乐世界,亦是要因这桩功业得证正果的。”
  解忧这一番话,虽大半是玩笑,却很好地将翟清渠触事而发的那些心结轻轻抚平。他不得不也跟着笑了出来,黑色的眼瞳似雨后琉璃透彻,“幸而有你。”只是短短一句,期间却满是欣慰。
第173章 一百七十二诛杀(五)
  这一夜,众人便在法门寺囫囵安置了。赵匡义倒也没闲着,天黑不方便入寺搜查,他便自山门处置了个卡口,许出不许进,只将那些上山求佛的闲散香客挨个查验了身份,留下姓名、户籍住址,才放出门去。这样忙碌了整整一宿,自然是毫无收获。直至天色朦朦亮,僧人起身早课时,他才带人入寺来。
  赵匡义心中不是当真不着急,他原先将法门寺箍成铁桶一般,以为穆思周定会趁着夜色,混在香客之中出去。这样他倒也不必入寺搜寻,动了法门寺的颜面。可出去的每个人他都仔细举着火把查过了,当真也是没有。熬了整夜的赵匡义此时才得知,翟清渠当日正好来寺里上香,见山门被堵,却也不着急回府,就势歇息了,竟然未有半句怨言。
  赵匡义暗觉不好,他早知翟清渠是怎样惹不得的性子,去年陇西倚靠翟家发行官钞,自获大利。瀛莫二州能有如今的局面,不得不说其中官钞助力半数之上。眼下将他困在寺里,竟是半句不满也未有,赵匡义只隐隐觉得其中蹊跷与穆思周有关。可对方也未有过错,赵匡义自诩没有上门挑事的本事,琢磨许久,下了决心忍下这口气,还是得先礼后兵,便嘱咐府兵去前殿细查,自己则备了些瓜果点心,径自道后院登门赔礼。
  但他亦没有想到,当自己忍着一肚子不满出现在后院厢房时,竟然会见到解忧。
  因是出门上香的缘故,解忧打扮得干净,一身浅色的对襟长袍,新出的阳光落在她身上,映出了衣料的暗纹与花色,一身玉兰色的纱缎长袍,贵气典雅,颜色却十分素净。她站在翟清渠身后,晨风吹过,牵起她的裙摆,赵匡义的目光便注意到了她穿着的那双鞋上,亦是素色的底子,上面绣了两枝灼灼盛开的桃花。这明亮的色泽,只在一瞬之间便照亮了他苦熬了一夜的双眼。“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些日子,大哥一直在寻你。”没有任何敬语与尊称,赵匡义直直地冲着解忧说道,竟是十分的失礼。
  解忧亦没想到他竟如此冒失,脸上原本和静的笑容一敛,不由皱了皱眉,往后退了一步。
  翟清渠已将解忧挡在了身后,出言道:“赵检点这话有些不知何谓,听闻你在搜寻谋逆犯人,故而封寺,将我们留在此地过了一夜。可一见面,却又说是令兄在寻我家夫人。看来你们赵家,弄丢的人还当真是不少。”
  赵匡义被他这般数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十分难堪。解忧却也不回避这个话题,只身走上前施了一礼,道:“二爷远在汴梁,大约不晓得陇西内宅之事。我原本便是赵府妾室,从前先夫人纵容,做事跳脱,失了规矩,忝得封赏。如今都督再娶,后宅中自有当家夫人做主。她亲有手书令我去府,衣帽财物我亦未取半分。与法相符,我既得自由身,另嫁他人,亦合乎人情。现在我既已为翟家妇,还望二爷怜悯,莫要在惶惶天日下,再说有旁人寻我之言,平白惹人误会。”
  解忧一番话说得大大方方,丝毫不惧,倒显得赵匡义像是那个不明所以的。赵匡义尽量稳住情绪,尽管心里觉得尴尬无比。他试图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这件事原本便是他兄长后院之事,根本没有他可置喙之地。
  他本想岔开这个话题,却没想到解忧还未说完,见他不说话,反而继续道,“官家执政宽严并济,最重法度,继位之初便立木为信,昭告天下,有法度之制者,不可巧以诈伪;有权衡之称者,不可欺以轻重;有寻丈之数者,不可差以长短。以法度取信万民,乃朝中根本。解忧名节事小,检点官声事大,可万不能有差。”
  这下便叫赵匡义有些不明所以,几乎想不起方才自己究竟说了什么,竟惹来这样一番大道理。只不过,解忧是他常常牵挂之人,算如今已有将近一载未见,如今陡然相遇,他眼中只看见解忧比之前更加清瘦了几分,晨光清透,她的眉眼如画,微微扬起的唇角宛若紫薇花上凝聚的一滴露水,甚是楚楚可人,只他再也不得从心上抹去。一时间便有些神思荡漾,以至于解忧当真在说些什么,他也未能觉察,只是木讷地点点头,用以掩饰自己的失神。
  翟清渠在旁有些嫌恶地看了赵匡义一眼,又将解忧往自己身后挡了挡,满脸不耐地说:“翟家人口尽在此,检点可看清楚些,若其中没有检点寻找的钦犯,便恕翟某先告辞了。”
  赵匡义这才回神,他其实想留解忧多说几句,一时间却也找不到强留翟家人的理由,只好惺惺作罢,客气道:“今日扰了先生礼佛,是匡义疏忽,却也非本意,改日必定登门赔礼。”说罢,工工整整便是一礼,瞬时又变成了恭谦有礼的赵家二郎。
  却在此时,有一京兆府兵快步从院外快步走了进来,手持一本僧人名册,回禀道:“回禀大人,人已经找到了。只不过,他已经落了发,变成了僧人。”府兵说着,翻开法门寺僧人名册,在最末端,字迹尚新,正是空智的名录。
  赵匡义大喜,“可确定了?”
  府兵道:“辨认过了,正是匪首穆思周。卑职也问过寺中,这度牒是昨日刚做的,名字亦是新添的。”ʝʂɠ
  赵匡义猛地将名册一拍,大声道:“法门寺当真狂妄,竟胆敢在我眼皮底下做这偷天换日之事,立刻去把人拿了。”
  翟清渠在一旁见他那副跃跃欲试的兴奋,忍不住开口问道:“所以,检点便打算堂而皇之地将这名空智法师从寺中抓走?”
  被他这样一问,赵匡义那颗发烫的脑子才有些反应过来,但只犹豫了一瞬,他还是咬了咬牙,道:“朝中是有法度,若人入空门,便不再追究凡世间的罪责。但,小罪小过可免,谋逆大罪,纵然将国中寺院都加在一起,怕也维护不得。”
  翟清渠听他这样说,便十分不悦,面色一沉。解忧则抢在他之前,开口道:“二爷当真要空智法师带走?”
  这句话与翟清渠方才所言几乎一致,但又多了几分提醒的意思。无论前日怎样,昨日如何,今日他要带走的只能是法门寺的空智法师。
  解忧继续说,“方才我与二爷说朝廷重视法度,是乃万民大幸。其实亦有另一层意思,便是一旦破例,所受阻力势必将远超预想。空智法师从前是少盟主也罢、是谋逆重臣也好,如今既已放下尘世种种,手中无权无钱,亦无可差遣人马,仅以一具肉食投入空门,从此不问人间事,但求佛前香。是故,历代法度皆以为人既已断俗世牵绊,至此境时,百罪皆可恕。二爷若要强求,首要一项便是要证明今日空智仍是昨日穆思周,仍有祸乱天下、搅动风云的能力,二爷自信能否做到呢?”
  赵匡义被解忧这样细细问来,忽地只觉得身上涔起了一层冷汗。他开始后悔,昨日一念之差,没有即刻入寺搜人,拖至今日,事已大不相同。法门寺既然愿意收他入法门,再动手,便是天大的麻烦。更有甚者,赵匡义总觉得翟清渠便是这桩变故的幕后推手,解忧一番话,处处占理,亦处处是威胁。若他不顾一切将空智硬抢了出去,那捏着陇西官钞命脉的翟家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到那时,自己即便能诛杀先帝遗孤,成全官家一桩心事,可得罪的力量也太多了。
  赵匡义暗自衡量一番,却也不着急表态,只是草草道一声,“多谢提点。”便领着人去了前殿。
  翟清渠仍有些不放心,也想跟去一探究竟。解忧则伸手拦住他,轻轻摇头,道:“他心思深,又擅算得失。今日已明知这是一步输棋,不会贸然落子的。”
  翟清渠也知自己不便在此事上公开相争,但毕竟血脉相连,收拾齐了车马,只停在山门外,久久未令发车。
  直至外头日晒如金,翟清渠额头鼻尖都浮起了一层薄薄轻汗。解忧取了一柄湘竹篾织的圆扇轻轻摇动,才让沉闷的车厢流动起一阵活动的气息。时近正午,此前的小沙弥快步跑出来,脚步匆忙,几乎被山道上的台阶绊倒。直至翟家马车旁,才缓匀腔内的气息。将方才寺中对峙交涉的情况一一道明:“赵检点冲着主持师父发了好大一阵火,师父不愠不怒,只是好言相劝,说是空智师弟两手空空,已绝七情六欲,放下红尘种种,受大法力庇护,还望赵施主亦能放下。赵检点无言相对,只与师父约定,划寺为界,若是空智不走出法门寺,便算得佛法庇护。可若有朝一日,他离开此界,便算是放弃佛法,私入凡尘,那便自受凡间律法约束管教。师父应下了,赵检点这才答应带兵离寺。”
  解忧听他说完,亦觉得赵匡义也不算过分,他毕竟动了京兆府兵。若一无所获,回去也无法交代。要来这样一个承诺,便是拖着法门寺职责共担之意。一年未见,旁的不说,在为官之道上,这位赵家二爷倒真是长进不少。
  解忧暗自叹谓,回望翟清渠,却见他一言不发立在车前。一双浓黑眼眸在白皙的面庞上分外清明,他远眺法门寺山门,空中有一大块铅灰色的云正在沉重而缓慢地移动,他仰首望着神秘而变化无常的苍穹默然不语,神情淡淡的,无悲无喜,浑然没有闯过难关的欣喜与坦然,却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哀愁凝蓄在其中。
  解忧走过去,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翟清渠便回过头,朝她轻轻一笑,笑意清凉,如云间漏下的几缕薄光一般疏漏,手却轻轻拍了拍解忧的手背,温言道,“我们回家,安哥儿该想念娘亲了。”
第174章 一百七十三诱杀(六)
  赵匡义上次悻悻而归,回去足足气了一夜。一是气愤自己无功而返,此前筹谋许久,才将穆思周彻底套进了逆贼的袋子里。却在最后关头,叫他给逃脱了。反叫自己在京兆府内外落了好大一个笑柄。这般愚蠢的名声一旦背上,且再莫提要洗刷此前河工上的不利,更怕是灰溜溜地回汴梁去,也要叫二则是此次去法门寺,竟不期遇到了解忧。可气是佳人此时另有良缘,且与良缘肩并肩地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这样想来,胸口那个结便更重,既然解忧能离开赵匡胤,另嫁他人,那这个他人为何竟不是自己。赵匡义手持短刃,胸口涌动的情绪尽数发泄在面前这张紫檀原木几案上。等他这股莫名的邪火缓缓散去时,那张遭了殃的几案已经被砍得七零八落了。
  这样闷着在房里独自发泄了一夜,待到第二日天明时,灯焰已昏,烛台上的烛泪层层叠叠堆得老高。赵匡义一甩手,走出了屋子。平日在跟前伺候的一众下人早已肃立滴水檐下,见他出了,赶忙招呼端了一盆温水过来,伺候洗脸。水里掺和了不少木樨香,香味缭绕混在水汽里,又被他吸入胸中,倒是叫那一股邪气平复了许多。
  赵匡义沉思片刻,抬头笑了笑。伺候惯了的小厮名唤元叶,最擅琢磨主子心思,即便问道:“爷,您是又得着甚宝计了?”
  赵匡义瞪他一眼,脸上却将方才的笑意尽数收敛起,“有甚宝计,昨日叫我吃了个大亏,今日京兆府还不把我笑死。”
  元叶见他能自己这样说,便知他定是找到了翻盘的法子,正等着人去问,好一显高明。便急忙赔笑道:“旁人不知道爷,我还不能不清楚嘛。这世上,除非是西方佛祖、南海观音亲自下凡,若不然再也没人能在爷跟前耍聪明。”一番粗俗显眼的马屁吹完,偷眼瞧见赵匡义眉眼上挑,自有得色,便料到自己没猜错。元叶索性继续道,“我就不信那个燕云盟的小子,当真能在寺里躲上一世。从前在陇西时,他过得是怎样的日子,锦衣玉食、美人香驹,现在就剩下青灯古佛,我敢赌他,不出十日,他必定自己滚出来受死。”
  赵匡义将手上的水渍甩干,冷笑道:“你敢赌,我可不敢再赌了。我这次定要个万无一失。”
  元叶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吃了个瘪,只好赶紧附和道:“是,爷说的是,下次必定万无一失。”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后颈部微微有些发凉,抬起头,正好遇到赵匡义冰凉凉的目光正在打量自己。
  “你跟在我身旁多久了?”赵匡义问道。
  元叶急忙回话,“小的是跟着夫人陪嫁到府里的,夫人说小的机灵,又识得几个字,便让贴身伺候爷。算起来,跟在爷身边,也快有一年了。”
  赵匡义点点头,元叶的来历和身份他自然清楚。平日纵然也喜欢他这圆滑的性子,但多少也猜忌他是符氏安排在身旁的眼线,如今倒是正好,可以恰当地处置了。“我记得你是汴梁人,正好,在这泾州府无籍无档,亦无亲友,也算是孑然一身,让人无处可查。”赵匡义含笑说道,“正好也能舍了这俗世身份,剃度入法门。”
  元叶听他这样说,吓得慌忙跪下,向赵匡义叩了一个头,哭丧着脸道:“小的还未娶妻,父母就我这一根独苗,还指着我延续香火。”
  赵匡义哭笑不得,踹了他一脚,“教你出家,又没有不让你还俗,慌什么。”他蹲在元叶面前,音色沉沉说道,“法门寺是大寺,我现在将你放进去怕是不易。但在旁处弄个度牒总是不难,你便做个挂单的僧人,住进法门寺。给我盯住了那个空智,他不过是只挂在鱼钩上的臭鱼,抬抬手总是要浮出水面的。”
  元叶见他已想得周全,自然明白事已无转圜余地,便一咬牙,说道:“小的愿为二爷效犬马之劳。”
  赵匡义满意地点点头,亲手扶起他,“也不会教你念太久的经,迟不过半年,他这颗脑袋定是我的。”说完期限,他又许诺,“到时候,我再为你还俗。你也到了年纪,又是个能识字的,也不必在府里伺候了,在外头寻个正经差事,寻个好人家的媳妇,我总不能亏待了你。”
  元叶闻言ʝʂɠ大喜,心中再无有那落发清修之苦,满心满眼皆是将来的富贵前程。
  入了六月,天气便叫之前闷热了许多。连着几天,皆是将雨而未雨的沉闷天气,自日头升起时起,空中便能看见一团一团淡淡烟气盘旋,压着那些沉重湿润的水雾,挤入狭小的禅房,如铁板一般几乎遮蔽住了呼吸的空间。空智在房中打坐,房里并无佛像,只是列着一个宣炉,香烟缭绕的,正焚着沉檀。方才念诵的佛经在脑中嗡嗡乱响,变成了一个昏暝而爊热的梦。空智身陷其中,只觉得身体轻盈,身无挂碍,是一种极近欢喜的状态。简单的门板轻轻开合,一股春风吹进屋里,驱散了些许闷滞。
  空智睁开眼,却意外地看到翟清渠正站在房中。
  自上次助他入寺避祸,两人亦有两月未见。这些日子,空智在寺中过得极安稳。诵经、劳作、打坐、修禅,除了最初用了些日子适应肉体上的辛劳,他倒是十分满意眼下的生活。朝念法华经,他闻知佛寿命长远如是,却只要能生一念信解,所得功德无有限量。暮诵华严经,欲为诸佛龙象,先做牛马众生。佛陀度化众生,却不应苛求众生。他心中便得了许多安慰,不再夜夜被梦魇追逐,白日里还能有些时间,静坐窗前,一笔一划敬抄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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