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曲(二)——金牙太太【完结】
时间:2024-02-20 23:18:49

  翟清渠右手扶着她肩头,更不忍见她如此,便道:“今日已然尽兴,既然寺中有事,便不再叨扰,还请小师傅转告慧方主持,我与夫人先回了。”
  那小沙弥听他这样说,便知他没听明白此前自己的回话,急忙解释,“先生莫急,此次与往常不同,京兆府下了严令,前门后山封得严实,任何人皆不许出入,贵客眼下怕是出不了山门。”
  这样一说,就连翟清渠也有些疑惑,法门寺是佛家重寺,与达官显贵往来甚密。莫说在这京兆府,便是到了汴梁城,也自有自己的路数。京兆府不过是搜几个燕云盟的残党余孽,怎么就敢大肆封寺。“这任京兆府尹倒是胆大。”翟清渠冷笑道。
  小沙弥又摇头,“我倒听说了这里头的名堂,其实不干府尹的事,只与赵家有点关系。”佛门清律本该戒多言,但这小沙弥却着意要显摆自己多见闻,毫无避讳之心。只看了一眼身旁那些流民,只稍稍压低了声音,就继续说,“此事说起来也与汴梁水难有关。那汴河水工原是赵家二爷领的差,去年竣工,颇是风光了一场。可没想到,今年新浚的渠今年就决了口。这位赵二爷人也机灵,在官家责备之前,一溜烟便跑到陇西,投靠兄长去了。”
  解忧听到汴河水工的赵二爷时,便知这说的是赵匡义,又听说他去陇西投靠兄长,心里便起了一口闲气,当下发问的语气便十分不好了:“莫非赵家大爷还要护着自己胞弟。”
  小沙弥却又摇头,“这就不曾听说了,但赵二爷心思却活络得很,很有些手段,也有自己的路子。人刚到渭州便有心要谋件大功以求抵罪,于是拼了命地去剿燕云盟。这不,把人都给逼到咱京兆府了。今日在外坐镇的可正是这位赵二爷,府尹也得卖面子不是。这是下了决心的,所以叫我说,如今想出山门,怕是很不容易。”
  解忧默默片刻,心道既然如此,倒也不着急走了,免得与赵匡义打个照面,还不知会生出多少无谓的事端来。又见暮色朦胧,忽地想到已香消玉殒的秦妃,便悲从中来,一时也顾不上去细问关于赵匡义的那些传闻。
第170章 一百六十九诱杀(二)
  法门寺后院专门设有供尊贵客人歇息的厢房,内外各一间并成为一套。内间供女眷更衣歇息,外头则适宜清谈论道。外间宽敞,布置得极雅致,只以深色木榫搭起窗棂隔架,墙壁上挂着一幅字画,墙角是琴一张,书架靠墙而立上头放了不少经书。东角处有一青瓷大盆养着的半人高菩提树,叶片翠绿,不闻芬芳,只叫人觉得雅致脱俗。
  小沙弥引二人入内,又张罗着奉了清茶与果点上来。好一阵忙碌,解忧心里想仔细打听秦妃之事,稍坐片刻,便推说累了。翟清渠命人拿了香火钱供奉,便打发沙弥去外头探探情况。
  彼时屋里袅袅檀香,四下若深潭静水般寂静无声,是个谈话说事的好去处。解忧问及细处,翟清渠确也不甚明了,将此天灾人祸从头开始说了个仔细。至于秦妃究竟是不是殉水,实在是宫闱秘闻,外人不得所知。但在秦妃死后,哀荣不减,柴荣将她追封为皇贵妃,谥号惠荣,葬于庆陵。
  解忧微微侧首,久未言语,心上更是唏嘘不已。自己与秦妃上次宫中一别,谆谆嘱咐犹在耳边。可没成想,自己去陇西闯了一场生死,遍体鳞伤。回头再看,这位好友却已红颜成白骨,与自己生死相隔了。屋外日影愈狭,隔着窗棂斜斜落进来,塔角风铃叮叮轻响,这声响便似砸在心上一般,就连这深浅不一的暖光也被砸得微微一晃。秦妃素来不喜汴梁,更不喜这大周皇妃的身份。生前不得自在,如今身死,更是无可奈可,只能永远作为惠荣皇贵妃留在汴梁城外的孤山里了。
  这样一想,又觉得烦郁不堪。说到汴水河工之事,解忧疑惑更多。她记得此前在京时,赵匡义对工程之事十分上心,汴河新渠开通后,亦受到不少嘉奖,有能臣之称,并迅速成为朝中新贵。这也成为赵匡义在元妻去世后,能迅速与皇后家结亲的重要原因。可却没想到,如何如今形势急转,原先光芒耀目的政绩竟变成了攻伐利刃,他也到了要外出避祸的境地。
  可她这般一问,翟清渠微微蹙眉,带着几分体贴与取笑,道:“此前将这许多事都瞒着你,正是怕你忧心。现在倒不枉我之前的担心一场,你还真是恨不得将世间所有麻烦都打听清楚。”
  解忧莞尔道:“我躲不了一辈子的。日后是杜解忧也好、翟夫人也罢,我都最好能博闻多ʝʂɠ见,把人情摸透,将悲喜交融,才不至于变成一个纸糊人儿,风一吹就到,水一浸就散。”
  翟清渠注视着她,淡色唇角微微扬起,深不见底的瞳仁中融着一束浅浅的温柔:“我从前真是教你太多了,如今全应在我身上了。”
  解忧也道:“因果相扣,才有今日。”
  翟清渠也只能无奈笑笑,暗自在心里把这些月来发生的事梳理一遍,才开口道,“赵二郎究竟在河工上有没有大错,其实现在也很难有定论。我只知道水难之后,朝廷斩杀了十几个河工,工部也有好几个堂官被牵连。只有赵匡义只是去了京中官职,给了个都检点的虚职。为此,朝中确实有非议,甚至有言官弹劾,认为此次水灾,祸首正是赵匡义。若非他选址有误,擅动渠坝,也不至于酿成大灾。不过,这些言论均被官家暂押了,严令不许再议。”
  “这又是为何?”解忧心中觉得赵匡义应不至于受圣眷至此,便问个清楚。
  翟清渠的手覆在她手背上,冷冷一笑,“表面上是看着他老丈人和赵玄郎的面子,不愿在此时处理赵家人。可我猜这个不愿里头,也许还有几分不敢。赵玄郎如今已不再是当年两手空空去接管陇西的赵玄郎了,他挟着固雁门、收瀛莫二州的荣辉,手里有忠武军和彰德军。这般耀目的光芒究竟会刺着人呀。”
  解忧这数月间当真是不闻窗外事,如今听他这样一说,只觉得背脊发凉,阴嗖嗖地腻起了一层冷汗,“官家。”解忧冷静地答道。
  翟清渠伸手倒了一杯水,似有许多事放在心上理了理,方才说道,“陇西处处大捷,汴梁却是洪水灌漫全城。两相一比,纵然无人敢当面议论,官家自己只消略想一想,必定难受得很。自古来,帝王心头上最怕长刺,长了刺不仅强忍着不拔除,偏偏还做将一副包庇的姿势做给天下看。你若是他,心里该是如何想的?”
  他这样问,解忧只觉得心口一阵慌,但答案却是再明白不过的,“若现在将此事查清楚了,是罚是杀,无论怎样都会有个定论。可若不查,便是要将此事握在手里,永远是个可发难的机会。”这样的帝王心术,解忧早已见识过。伤人伤已、猜忌不休,她很是不喜。
  翟清渠将刚沏好的茶杯端在手里,轻抿了一口,入口的茶水有些苦涩,并不是他平日喝惯的味道。可在唇齿间转了半圈,便有一股清香漫出,萦绕口鼻,令他的神色缓了下来。“我猜柴荣很快便要御驾陇西,北伐辽国。”
  他这次没有避讳官家名讳,而是直呼其名。解忧也不觉冒犯,只是惊讶地说:“御驾亲征牵扯极大,辽人不好打。”岂止是不好打,此前汉辽打了上百年的交道,汉人在军事上几乎没占着什么便宜。柴荣若是为了与赵匡胤抢风头而做此冒进之举,那实在便有些冲动了。
  翟清渠微微蹙眉,睫毛颤了颤,才道:“不好打,那便更要打。现在没有谁比他更需要一场胜利,一场来自与外族对抗的胜利。他一定会去陇西,也正因为如此,在御驾抵达之前,燕云盟的问题必须先解决。赵二郎才会在此时到渭州大肆围剿燕云盟,是效忠亦是讨好。这件事没有赵玄郎的默许,赵二郎做不到。能将燕云盟击溃成流民,逃至京兆府,赵二郎仍穷追不已,可见燕云盟也是帝王心里的另一根深刺吧。”翟清渠说到此处,心里的苦泛起了涩,唏嘘又有酸楚的叹息,让解忧听在耳里,都觉得有些难受。
  或者当真是时势逼人,在这世上,纵然贵为天子,能左右的选择亦是不多。而赵匡胤,想到他,解忧心口猛然一跳,又觉得这一切离自己已十分遥远,遥远到只剩下了传闻与陌生。
  屋里有片刻的静默,沉缓的气息间飘溢着檀香的宁静。光线与方才相比已稀疏了不少,解忧想到每日到这个时刻,便是安哥儿哭闹之时。今日自己不在家中,不知他会不会更加哭闹不休。这样一想,耳边隐隐竟当真飘来了几声抽泣。解忧以为自己神思恍惚以致幻听,大惊之下,猛地抬头,却见翟清渠已然起身,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解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这厢房内外两间。方才他们二人一直在外间说话,竟忘了去里间查看,如今听这隐隐的哭泣声正好是从内间传来的。
  还未从惊恐中缓过神来,又听见里头有窗户被撞开的声响,哭泣声止住了,紧接着便是噔地一声,明显是兵器落地发出的声响。翟清渠见解忧护在身后,安慰道:“莫怕,是邱云。”
  不多时,便见邱云左手拽着一个衣裳褴褛的青年男子从内屋出来。那人年纪不算大,容貌消瘦,面色惨白,双眼旁有浅浅的泪痕,直勾勾地看着翟清渠,嘴唇抿成一条线却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边邱云已跪倒请罪,“这人此前便已躲在里屋床下,方才匆忙,亦是我疏忽,竟未察觉。”
  翟清渠亦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冷漠如同一道蒙着浓纱的屏障,里面藏着惊讶、沉痛、失望,叫人模模糊糊地看不清真意。但这也是第一次,解忧从翟清渠的脸上看到了如此剧烈的愤怒,隐隐流动,仿佛只需一粒火星,便会燃遮天蔽日的烈焰。
  “阿兄,他们折磨我不够,还要我性命。”那男子委屈地喊了出来,一阵伤心之后,又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音。
  谁也没料到这藏在屋里的人见到翟清渠竟开口喊了这么一句。邱云脑子一时转不过来,翟清渠在翟家同辈人中年纪最小,何时有个弟弟,竟混至如此落魄境地。解忧则惊得冷汗涔涔,一瞬之间便已明白了所有。这并不是翟家的兄弟,而是他的亲生胞弟,穆思周。穆思周是什么身份,解忧在渭州时便有耳闻。怪不得赵匡义这般大动干戈,连法门寺都敢围,原来要围捕的燕云余孽竟是他。没想到机缘巧合,今日突发兴致来法门寺奉香。除了遇到赵匡义封寺,还能与这样一位故人相逢。
  解忧在心中轻轻叹谓,抬眼细细打量这位燕云盟少盟主穆思周。他是个斯文白净的人,五官轮廓与翟清渠并不像,脸色亦是十分不好,两颊深深凹陷,托出两个颧骨来,头发肮脏凌乱,散在后背,他的四肢纤瘦宛如竹竿一般。哪里还有半分天家皇子的高贵,哪里又还剩半点江湖帮派少当家的模样,当真是与饥民流民无异了。
  邱云手上松力,放开了他。穆思周摆脱了束缚,顺势就跌倒在地上,连滚带爬便蹭到翟清渠脚下,双手抓住翟清渠的裤腿,眼泪与鼻涕同时流出,言辞混乱,说,“阿兄,是我、我是意哥儿。我现在走投无路了,赵家两兄弟诓骗我、不肯放过我。我,我还不想死。”说完,整个人几乎趴在翟清渠脚边,身体不住地发颤,像是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
第171章 一百七十诛杀(三)
  穆思周趴在那里,地上有浅浅的灰尘溅起呛进他的鼻腔,让他忍不住弯起身体开始猛烈地咳嗽。这个动作有牵扯起了他体内的脉络,一下接着一下,像是同时被几双手拉扯住,有一种抽筋剥骨般的疼痛。这些剧痛令他的记忆顷刻间如潮水一般袭来,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从颇有身份的燕云盟少盟主滑落到如今这般境遇。细细想来,一切都像是注定的一般,错不在己,皆是他人愚钝误事,图什么铁券丹书。
  穆思周原本对于铁券丹书是毫无兴趣的,他想要的是那至高无上的帝位。但穆君却不这样想,相较起这位先帝遗孤、自己的养子,穆君似乎更信任赵匡胤。对于能为穆思周求来封侯免死的铁券丹书一事笃信不疑。
  无奈此事却被一拖再拖,赵匡胤在陇西大兴新政,土地、政策、官钞三管齐下,在极短的时间内给予了陇西境内流民散户最大的好处,也在事实上分化消散燕云盟的实力。盟里豢养的那些死士们如今见着了活路,多数选择了离开。直至后来,穆君越来越坐不住。他年纪见长,穆思周是怎样的纨绔心性,他比谁都清楚。日日担忧自己哪天撒手,这公子哥儿便连条活路都寻不着。于是,穆君选择亲自去赵匡胤大婚场上以朗剑提醒履约。
  那日之后,代替赵匡胤出现在燕云盟的突然就变成了赵普。赵普,那更是一个狡猾如妖的老狐狸。他的态度比赵匡胤更加谦逊和善,第一次上门便送来成箱成箱的金银,第二次则是渭州城外优渥的田庄。穆君依旧不为所动,将良田与金银尽数退回,将赵普撵了出去,严词告ʝʂɠ诫提出了两个月为限。若届时再仍看不到铁券丹书,燕云盟必是要闹出些动静来。
  对于这番威胁,赵普既不恼也不怒,只坚持没脸没皮地继续上门。三番两次后,他与穆君便有了推心置腹的机会,痛骂京中那群只拿俸禄不干活的京官们,以及无可救药的繁琐批奏程序。“我原先也是在京里做官的,自以为便高人一等了。每每看那些地方来的折子,若不挑些错处出来,便不能显示自己高人一等。少盟主这事,是国家大事。官家与玄帅皆有此心,但毕竟这是铁券丹书,有免死加候的承诺。若太轻易办成了,也就不值信了。老盟主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赵普的话,永远是在情在理的。穆君听完也只好绷着脸不说话,嘴上虽然咬死了两个月的期限。但是他心里十分清楚,如今燕云盟已没有昔日的实力,对方表面上忌惮,实则未必当真害怕。硬拼自己肯定不占优势,只能搏个对方信守承诺,化解了这一番干戈。
  只不过,穆君的这份想法在老谋深算的赵普面前仍嫌稚嫩。被穆君退回去的金银和良田很快就成为了分化盟内的最后一根稻草。很快便有流言传出,皆认为穆君若是没这么清高,选择收下了这些田物,只需拿出一半来分给盟中兄弟,大家日后也能过上好日子。这样说来,穆君早已不是众人的盟主,他只想要少盟主的铁拳丹书。在这种情绪之下,这位老盟主的威望也一日不如一日。
  穆思周对赵普的印象倒是极好,他亦是郭威旧时臣属,能谈论旧朝往事,提及穆思周年少时听过的一些故人趣事。更重要的是,他懂少年、善玩乐。第一次探望便带来一大箱子衣物,绫罗绸缎、刺绣锦袍,件件做工精美,且用香料熏染过,穿上身自有一股不凡的气质。赵普退后两步将他上下打量,诚心实意地赞道,“少盟主的尊贵生来便是长在骨子里的,将来也是有侯爵之尊的。这些虽是俗物,但用在少盟主身上,方显威仪。”
  穆思周样貌生得不错,少年离家后,便未在这些事上费过心思。如今见自己华服上身,别有一番的风流,不由的便有些沉迷了。穿戴不同,心境在不觉间微妙变化。只觉得旁人看他的目光里也多了几份艳羡。隔了几日,赵普又来看他,这次除了锦衣华服,他还领了一位唤作玉簪的妙龄女子过来。赵普介绍说这是他远房的一个侄女,先叫她跟在身边伺候,以后少盟主自然是要求娶名门贵女为正妻的,且给玉簪一个妾室的名分,也算她光耀门楣了。
  穆思周正是少年,血气方刚。从前穆君也为他议过亲,只不过有名望的人家看不上他,乡野村妇他又不愿将就。一年年拖下去,除了房里有一个样貌还算端正的燕女日常伺候着,竟也再无别的女人。只不过,燕女也不过是附近农户家女儿,老实巴交,哪里比的上玉簪这般会唱会跳,懂玩乐,能谈情。穆思周一入温柔乡,便再难自拔,从前的一点野心逐渐被消磨,只觉得红尘可怜,人生本便该如此。再过几日,赵普又带一女子,名唤颦颦,只说是礼部刘侍郎托付,求能在少盟主身旁伺候。礼部侍郎这般主动求好,穆思周又暗自揣度,只觉得自己受封之事定是又有进展,也不辨真伪,只笑而纳下了千娇百媚的颦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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