颦颦与玉簪是环肥燕瘦,各有风味的两个美人儿。若细细论究,颦颦的性子出挑,在玩乐上更有奇招。她随身带着一个木盒子,里头是一团漆黑湿润的药膏,散着奇香。颦颦用指甲挑了一点儿放在灯上,便有袅袅烟雾弥散开,吸入鼻腔中,暖香玉润萦绕四周,让人刹那间飘飘然若登仙境。颦颦告诉他,此物名叫阿芙蓉,产自波斯,千金难求,如今汴梁城中但有点身份的雅士们都对此物爱不释手。
只消试一次,穆思周便沦陷这温香暖玉之中。他不仅爱阿芙蓉,还爱美人缠绕,爱华服骏马,爱眼前的醉生梦死。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赵匡义来到渭州。
赵匡义甫到渭州,便与赵普有一番深谈。赵普则对赵匡义说了三件事:一是玄帅前曾反复叮嘱过,对于燕云盟,只可柔取,不可引战。他自己因曾在卫穆漠离的事上与玄帅意见相悖,在处置燕云盟上便不再次逆了他的意思。但二爷却不必顾忌。二是官家最为关心的其实并非燕云盟的去留,而是穆思周的生死。他活着,官家以先帝养子身份继登大统,始终无法令人信服。这铁券丹书迟迟赐不下来,其实已可窥见圣意。三是穆思周沉迷酒色多日,心神已废,不过是一具皮囊而已。最重要的另有一项,如今玄帅伴驾出征,渭州城内万事具备,只差二爷这股东风了。
赵匡义闻得此言,自然领会。在赵普的引荐下,他也很快与穆思周打得火热。一次酒酣之后,赵匡义半推半就地告诉了穆思周一个“隐情”。朝中是不少先帝旧臣为穆思周发声,封侯之事本也不难办。可偏偏卡在了这燕云盟少盟主的身份上。他自然知道穆思周寄身此地是无奈之举。但燕云盟毕竟做的是杀人的勾当,此前结仇不少,名声不大干净。若是这样封侯,怕是引起众愤。踌躇之余,赵匡义又接着建议他,何不杀了穆君,以明天下正义,这样他必定可以干干净净地接受侯位。
穆思周醉醺醺地从酒局上回来,颦颦又点了阿芙蓉,与玉簪一起说了类似的话。无非是大丈夫该断则断,早日扫清障碍,早日封侯得赏,三人亦能早一日享受那荣华富贵。穆思周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心里一阵一阵的恶心,趴在净桶上吐了半个时辰。那颗被阿芙蓉弄得晕晕乎乎的脑子却被在此刻猛然清醒了几分。他并不是个毫无判断的糊涂人,先帝在时,开蒙第一课教的便是恩义良善。在燕云盟十载,穆君便教养了他十年。如今赵匡义让他弑父,一点良知怦然跃起。他忽地清醒,这不仅是要断了他所有的依仗,更要将他推进不义境界。
穆思周随即也不含糊,手持利刃斩杀了玉簪和颦颦二美。持刀冲出住所,又找到穆君,将缘由道明。他拼着一股莽勇,只求能堂堂正正搏一次,纵然丧命,不辱先父英名。被逼如今境遇,穆君也不再幻想,心中只道是赵匡胤误人。两人细细商议,打算着急盟众先围陇西府,以便能占据一步先机。
只可惜,逼于绝境时的反击,早已是进退皆败。赵匡义其实并不在乎穆思周怎么选,无论他怎么做,只要有所行动,他便有足够的理由出兵剿杀。穆君与穆思周这边刚刚聚集燕云盟的死士,赵匡义便带着人将整条街给围了。罪名给得光明正大,谋反作乱,当诛九族。同时,亦给出了招降条件,即倒戈者,赦免此前所有大罪,令赐白银五千两。
这一战,燕云盟败得惨烈。不到半个时辰,这个曾经让天下人不寒而栗的燕云盟便被击溃,穆君被擒。紧要关头,他拼出浑身力气,用性命为穆思周破开了一条血路,助他逃走。穆思周骑在马上,跑出去刚刚一二里地,却因阿芙蓉瘾发作,从马背上摔下来,被赵匡义擒了个正着。
穆君随后被枭首示众,赵匡义在此刻显示出了他的毒辣与熟练。他也是不着急上奏,对外只称穆君乃是被穆思周手刃,如今燕云盟已经被少盟主接掌。为了彻底收拾燕云盟残部,他又耐着性子等了一月有余。
穆思周仍然被囚在原先的居所,赵匡义也不打骂他,仍然好吃好喝供着。只将他与颦颦和玉簪二人的尸体锁在一间屋内。四五月的天气,温度不低,屋内气味难闻。赵匡义命人给他点上了阿芙蓉,穆思周神思恍惚。清醒时,他亲眼看着那两具尸体一点点腐坏,褪去美好的皮囊血肉,露出森森白骨。神志不清时,又在阿芙蓉的作用下,将尸身视作活人。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穆思周神智俱毁。赵匡义又生一计。他此时以将燕云残部收拾完毕,只觉得燕云盟也不过如此。他一面后悔当时为了招降许诺过多,一面要将谋逆大罪结结实实地扣在穆思周头上,还有一个,他并不想在渭州杀穆思周,不为别的,只是担心赵匡胤回来找自己麻烦。于是,赵匡义安排了一场燕云盟叛乱的戏码,暗自怂恿几个燕云死士去营救穆思周。放了一把火,又给穆思周制造离开的机会,他在浑浑噩噩间爬上马背,出了渭州城去。
事到此处,皆在赵匡义算计之中。在后来的奏报中,ʝʂɠ赵匡义力陈燕云盟诸多罪行,其中尤其让人难以辩驳的便是盟众竟然反了两次。一次由穆君带头,另一次则是穆思周召集残部所为,实在辜负朝廷诏安之心,罪无可赦。
赵匡义随即在渭州城中大肆扑杀燕云残部,不仅负隅顽抗者杀,更重要的是诛杀之前已经受降之人。接着,又向各地发布匪首穆思周的缉捕令。事到如今,已成死局,纵然身在前线的赵匡胤此刻回来,也无法再包庇燕云盟中任何一人。
只不过,信心满满的赵匡义在此处倒是算漏了一招。他原先想着穆思周跑不远,最多从渭州到凤翔府便可归案。却没意料到,穆思周不仅很快就摆脱了追踪自己的人,还撑着一口气逃到了京兆府。
赵匡义气得跺脚。京兆府的官员自然不似凤翔府那般容易被拿捏,他只能亲自出马。这些日子,颇费了些周折,好不容易游说了京兆府尹,将兵借给他。在得知穆思周下落后,他也不含糊,亲自领兵围了法门寺。
第172章 一百七十一诛杀(四)
穆思周的啜泣在寂静空阔的禅室听来分外凄楚,夹杂着他这些年里积累的恐惧与悔恨,屋外蓬松灿灿的金光也被这份伤心褪去了几分暑气,只如一片片灰烬安静地从空中洒落。檀香宁静无忧,一缕一缕剥开了翟清渠的思绪,他走过去,俯身将他搀扶起,让他在椅子上安坐好,又亲手给他斟了一杯茶,问道:“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这样一问,众人心中清楚,穆思周这条命,翟清渠必然是救下了。
穆思周没有片刻的犹豫,他此时唯有一念,双手死死拽住翟清渠的衣袖,脱口而出,“阿兄,我只想活。我明白了,我资质平庸,本就是一介凡夫,手中无力、心里无谋。九五之位我想不来,富贵荣华我享不着。我就想,一块薄田,一头牛,我,我可以自耕自作,无需旁人供养。我只想能平安终老。”
翟清渠目光微微一动,问道:“若此刻没有人封门堵寺,你仍这样想?”穆思周见他不信,噗地一下又要跪下。翟清渠有些不耐,伸手扶住他,厉声道,“好好说话,只要是真话,你无需跪我。”
穆思周抹了一把脸,随即又朝着自己胸口用力拍了拍,似乎想将胸膛里那颗噗通跳动的心掏出来证明,“义父从前这样说我,我不信。我以为在燕云盟中已经见过了那么多杀戮,我必定能成旁人之不可为。可,可如今我见识了他们的手段,我才明白,是我不配,不配往那权力场里踏进半步。杀人算什么本事,诛心才是功夫。他们不把旁人当人,不把自己当人,才能走到如今的位置。我便是再生一次,也做不到。”他说得极用力,每个字几乎都要咳出血来。他还想再说什么以明心志,可短短时间,他又实在想不出还能再说什么。
解忧在旁听着,亦觉得几分心酸,正思考着要如何救他一命时,那边翟清渠已经开口道:“既是如此,我带你走。”
解忧心头猛地一跳,她自然早已知道翟清渠的身份。当年先帝郭威二子因战乱走失,寻找数年无果,只好将帝位传于养子柴荣。倒没想到,两个孩子一个入了燕云盟,成为少盟主。另一个则被翟家收养,如今成了富甲天下的总账大人。分散多年,经历各不相同的兄弟竟在此地重逢。
塔上风铃声阵阵,遥遥地传入耳中,解忧想起此前听恒超讲经,说到十二种缘起,一曰无明起,于缘起性空无所明了,因而妄生一切执着。二曰行,指的便是无明而造的善恶业。三曰识,指的是为过去的业力驱使,即将形成新的善恶。其余的,解忧便不记得了。不过在此刻,她胸口有猛然一霎的恐慌,翟清渠与她说过许多次,这些年,他放下了此前种种,放下了先帝嫡子的身份。可如今,他与胞弟相遇,不顾一切地要带他走,是否便是一场无明缘起,又因无明而造善恶业。那么,他此前超然于世,是否会因此机缘改变。
这样一想,解忧只觉得心中轰然塌陷出了一个空洞,还未等回过神来。却见翟清渠已开口嘱咐邱云道,“寻套衣物来,待会只扮作家丁,看看赵二还敢拦着不成。”结尾这句话,已隐隐然带上了些许不管不顾的怒气。
解忧只好温言相劝,“却也不便当真硬拼,这次随行不过家丁十数人,亦不是京兆府兵的对手。再者,赵匡义认得他,更何况又是个做事偏激的。他从前宁愿花费那么多精力也要坐实少盟主谋逆之事,防的便是有人会出面强保。如今既然动了京兆府,又围了寺,怕是光有翟家的面子还不够。”
这样说,也是实情。若非是穆思周犯下了这三番两次谋逆之实,硬逼得旁人无法开口求情,朝中怕是有不少受郭威旧恩者会出面包庇,事情倒也不这么难办了。
翟清渠又看向解忧,“那你说应当如何?”
气氛忽地变得有些微妙,斑驳的夕阳淡淡落在地砖上,解忧勉力笑了笑,看了看穆思周,苍白而年轻的脸,眉宇与眼下聚着一团恹恹的乌青。解忧道:“人自然是一定要护的,不仅要护此时此地,还要为日后做打算。我有一个想法,可供少盟主参详。”
穆思周急忙拱手,恭敬道:“还请赐教。”
解忧思忖片刻,方开口道:“佛说,有缘之人,入我法门。今日因缘际会,叫我们在寺中相遇,或者因起缘尽,便是要归于此地。少盟主方才说,只求薄田老牛,了此残生。若无薄田老牛,只有青灯古佛,少盟主又可愿舍却尘世种种,向释门求空,渡己此生?”
她这个提议,倒令翟清渠十分惊叹。朝中有法,僧尼道士女官,有罪许减赎。一纸度牒,可消凡间罪行。若在法门寺剃度,便是寺中僧人,法门寺便是他的倚仗,自然要比翟家一介商户好许多。果然是个不仅解眼下难,而且为日后做足了考虑的法子。只是不知穆思周自己是什么想法。
翟清渠也看向穆思周,眸中尽是深深的怜惜,他又补充了一句道:“你自己拿主意。释门清苦,若是六根未净,也难熬得住。我亦可替你另谋出路。”
穆思周急忙起身朝解忧行了一礼,道:“我愿入空门。”他虽垂着脸,但语气里却满是轻松,“我在寺中藏了数日,也动过这个念头。佛门清净,最适合收我这样一残命之人。只不过一纸度牒需数十万钱,我实在囊中羞涩,欲舍这三千发,也无钱可舍。今日得遇阿兄,还请替我安排。”
他的话说得诚恳,翟清渠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你可当真想清楚了。剃度之后,便无可回头。”
屋内极静,只遥遥听得远处纷繁杂乱的人声喧闹,暮阳下,风轻轻穿过树叶带起沙沙的声响,像是下了细雨。穆思周满脸怆然,凄凄道:“回头?我此生都无法回头了,来时路上都是惨惨人命、凄凄鬼影,还有一个狼狈龌龊的自己。看不得,一眼也看不得。”
他似乎并未回答翟清渠的问题,却又像是已经答尽了所有问题。解忧转头看向窗外,日头业已偏西,天空是一色澄碧,只留有几片小小的云朵在空中浮浮沉沉。她心中的惋惜层层堆积,叫原本便凌乱不堪的心境仿佛再看不到尽头。
过了不到半柱香,惠方入门,开口便是致歉,“让先生久候了。老衲在前门交涉半日,未见成效,京兆府下一步便要搜寺,怕是要惊扰贵客家眷。”
解忧与翟清渠相视一眼,对于赵匡义的搜寺早有准备,倒也不觉意外。翟清渠双手合十,郑重行了一礼,道:“我与赵二本也是故人,今日遇上了,亦是缘分。一方交道怕也是逃不脱。不过,我另一事想托付法师。”
惠方忙道:“先生请讲。”
翟清渠也不绕弯子,命穆思周上前来,认真拜了一礼,方才开口:“五年前,我与法师初相识。相谈甚是投机。那时我曾许愿,愿舍此身,随法师修行。当时法师说我六根不净、佛缘尚浅,不许我出家。今日,我许愿再造一座法门寺,塑金身三千,只愿法师能带他入我佛门。”
惠方抬头看向眼前的穆思周,只见他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却已显老态,头发犹如杂草一般乱哄哄地堆在脑袋上,四肢被宽大的衣物包裹着,脊背佝偻着,像是不堪承受这具干枯身体的重负。惠方低垂双目,微微沉吟,才问:“这位施主便是京兆府想要找之人吧。”
翟清渠也不否认,点头道:“京兆府要抓的人是他,当今官家想找的却是自己的心魔。”
惠方深深叹气,“阿弥陀佛。ʝʂɠ”
翟清渠又道,“法师面前,我不敢有半点欺瞒。收留他在寺中,必定不免叨扰不断。只是,天下纵大,如今却也唯有佛法能庇他一线生机了。”
惠方微微颔首,起身走到穆思周身旁,也不顾身旁弟子的劝阻,亲手搀扶起了穆思周,“今日起,我便是你师父了。”
此言一出,解忧与翟清渠皆松了一口气。也无片刻耽误,便有弟子取来剃刀、度牒,以及一身半旧的僧袍。
惠方便在此屋种亲手为他落发,度牒写上法号,正轮到空字,又择一智字,号曰空智。
穆思周洗漱完毕,又换上灰色僧袍,俨然已是空智法师。翟清渠上下摸索,亦无凡物可予留念只好作罢。只期望他纷争落尽,今后能安休此生,嘱咐了两句,道:“智字甚好,知己者为智,知己不足者为慧。你我今生聚少离多,若有来世。”他为人一贯清冷淡漠,鲜见有这般踌躇犹豫的时刻。
话未说完,空智忙接道:“若真有来世,若来世也如今生一般混乱不公,那我便求早早就入清净地,莫再多走这十载的歧途了。”
屋外传来阵阵鼓声,将翟清渠心里的宁静一下下敲破。香烟氤氲,暮色四合,空智跟着惠方等人一同离去,便只留下了翟清渠与解忧独在屋内。翟清渠在榻上安坐许久,始终放心不下,忍不住还是开了口,“不知这样能否护得住他?”
解忧随即温言宽慰道:“法门寺历代受皇家供奉的,寺中亦有豢养的武僧。赵匡义便是有胆在这里造次,最终也还是得讲个道理,掂量一番自身轻重。”
这样说,翟清渠倒是安慰不少,伸手捉起解忧的手,放在自己双掌中,凝眸于她,眼里的沉痛愈甚,“幸而今日有你,幸而你愿意站在我身旁。”
解忧轻轻一笑,语意温暖熨帖,“这样的事,你已经为我做过千次百次了。难道今日我还能站到别处去?”她这样说,明明嘴角上扬挂着笑意,眼角却清然有泪珠。
翟清渠心下了然,伸手将那一抹湿意拭去,又将她揽入怀中。彼时夕阳已下了山,天边却仍然堆满了五彩斑斓的晚霞,景色秀丽,叫人觉得能这样安静的看霞光万丈,却也不知是修了几世的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