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曲(二)——金牙太太【完结】
时间:2024-02-20 23:18:49

  解忧无法替丫头选择,她自己身上的伤,从来没有经历平淡时间的愈合。每一条都是她忍着巨疼一针一针缝补起来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条路便是对的,更不意味着丫头也要与她走相同的路。
  “我不知道,”解忧摇摇头,坦诚说道。
  翟清渠不断擦去她脸上的泪珠,温言道:“哥儿醒了,正看着你呢。你答应过我,眼下对世间最大的善便是养好自己的身子,照顾好哥儿,这就忘了?”
  解忧转头去看,果然原本在熟睡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倒也不哭,只是睁着一双明亮的眸子看着自己。解忧心下一软,又道,“我们在京兆府多住些日子,好不好,一个月、三个月,我想多等一等。”
  翟清渠点点头,笑意黯然,间藏着不经意地勉强,“好。”他应允道。目光则越过船舱的窗格,京兆府码头已近在眼前,码头上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在这样人多口杂的热闹京兆府中,想要继续瞒住汴梁水难的消息怕是更难了吧。
第167章 一百六十六水难(一)
  显德六年春,有星孛于女虚。三月,又见彗星见于氐。国子监的学士视之为大灾预警,在奏疏中援引旧例,认为彗星不详,现于氐,主居所有水患。柴荣不以为意,运河疏浚工程至此时已成十之七八,汴梁城外汴水河道又宽又平整,比往年不知通畅了多少。柴荣又问于恒超大和尚,恒超沉思一会,笑道:“官家心怀天下,四海降服,上苍预警何为。此言过矣。纵有提醒,不过是督促官家尽善尽美,摒弃凡念,登大境界、得大造化而已。水患着,祸水也。官家若能舍女色缠绵贪欲,则可烦恼诸苦分ʝʂɠ别用尽,成阿罗汉之境。”
  柴荣见恒超这般答,大笑,道:“大周立国未久,四境战事未休。应求自强,岂可戚戚问天意。英雄在世,美人慰藉。若连女色也舍了,那还有甚意思。”
  恒超早知柴荣是这般心思,也不再说,只微微一笑,双手合十,口中轻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阿弥佛乃未来佛,接引将来之事,无计喜悲,不论爱悔。秦妃受到的恩宠一日更胜一日,可她却越来越像当年入吴国的西施,一日似一日愁眉不展。栖月楼建成后,她脸上的笑容便如夕阳的余晖,一点一点褪去的颜色,整日敷着一层清寂的苍凉。柴荣无计可施,趁着天气转暖,常常带她出城骑马。回城的时候,汴水已经解冻,滔滔流水声连绵不绝,像是妙龄少女在耳边清唱绵绵的情歌。秦妃便会在河边驻足许久,看着河面上一艘接一艘的商船往来,大大小小的,飘扬着五颜六色的旗帜,热闹非常。
  柴荣便在旁边陪着她,没有丝毫的不耐,秦妃的侧脸轮廓极美,映在眼睛里,被温柔包裹住。柴荣想起,这条河与隋唐大运河相通,尽头便是烟花三月里的扬州。便有漾起了一阵心疼,她应是思乡了吧。是否世上美人,极致处便皆相似,若吴越西子一般,思乡之忧亦增了几分风韵。想到此处,柴荣又有一股洋洋得意之情涌起,自己有足够的信心,既有西子相伴,却又不会成为那失了江山昏主的夫差。江山美人兼得,妙哉!
  这日回宫后,天空便开始下连绵不绝的春雨,细细的雨丝落在庭院中,落在栖月楼上,深铜色的木材有着极好的防水,一夜过后,露台上仍未见半点积水。汴梁人都知道,这时的雨定要断断续续下到端午前后才能歇住了。
  在这场春雨中,柴荣收到了莫州收复的捷豹,收到赵匡胤即将拿下瀛州的消息。满朝皆喜,柴荣感叹,赵玄郎经营陇西二载有余,荒唐事不少,今日总算见了成效。又说,亦是上苍庇护,先帝保佑,燕云十六州收复在望。大喜之下,柴荣亲自书写诏书,犒赏陇西,恢复彰德军建制,并入黑衣军。同时为黑衣军改名为忠武军,加封赵匡胤为忠武军节度使,加太傅衔,仍然辖制陇西。王巧与杜母一并也赏了诰命。一时之间,赵家风光无两。朝堂内外,无论文臣武将皆沉浸在边境接连几场的胜利中。
  柴荣心中是有更大抱负的。即位之初,有术士算出其有三十年命数,柴荣大笑,道三十年足以。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自唐以后乱糟糟的世间,只消三十年,便能得太平安定。如今第一个十年刚刚过去一半,肘腋之患的幽云便拿回来了两个。下一步,是寰州。忠武军往东打,若是能一举攻下幽州,便能断了契丹在幽云的粮草供给,再有两年、至多三年,就能将辽国逼回草原上。柴荣想到此处,胸中一阵阵的热血翻涌。他想到了御驾亲征,他怀念铁骑突出的战场,他渴望在自己一扬手,便有无数大周好男儿扬刀上前的热血场面。那才是七尺男儿该做的事。
  雨哗哗直下,恢宏巍峨宫殿被笼在了绵绵雨幕之中。这一夜,柴荣歇在符皇后住处,帝后二人说了大半夜话,将近天明时,才有困意袭来,各自睡了去。
  寅时三刻,有宫人急叩殿门。惊醒了柴荣,他以为又有战报,赤足而立。那宫人浑身湿透,抖抖索索许久,才奏禀,“决口了。汴水灌城,城西淹了大半。”
  柴荣愣了片刻,额头上青筋暴起,怒斥道:“新浚的河道,怎会决口。”再下一刻,诏令殿前指挥使张永德,统率禁兵筑坝堵决。又想到驻扎在城外的天雄军,又传令,命天雄军协助。
  两个领事的宫人跪在地上,接了旨却并不离去,瑟瑟发抖。柴荣见这副模样,上前便是一脚,怒道:“还有什么话,即奏。”
  之前的宫人这才战战兢兢地开了口,“决……决口处正是天雄军驻地,河水先灌了军营,再、再往下冲入城。这个时候,怕、怕是伤亡更重。”
  柴荣闻言,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后传来砰地一声,回头看去,符皇后经不住这噩耗,一时激愤昏倒,竟摔在平地上。天雄军乃符家依靠之命脉,未在战场上杀敌立业,却毁损在了这场水难中。激愤之下,属实难以接受。
  东面的金星冉冉升起,雨仍未停,潇潇而下。柴荣在等了半日,心中更加焦急,披了件蓑衣,点了几名侍卫驾车出宫。原本繁华的街市如今大半成了泽国,底处的人家早已被淹没。四周都是呼喊声,有些人被困在屋顶,有些趴在树巅。浑浊的河水还在不断地往低处流,洪流中不断出现翻滚着的大树,撞向虹桥,带下无数残破的木屑。水面上漂浮着锅碗瓢盆、庄稼秸秆、牲口尸身,以及更加触目惊心的浮尸。
  柴荣心口一阵绞痛,问及决口处的状况,得知决得正是去年新修的通汴渠。柴荣大惑不解,去年刚通浚的水渠,刚刚恢复了城外河水清澈宽敞,这还未满一年,怎地会酿成大灾。左右无人敢答。
  一怒之下,他便不顾侍卫劝阻,定要亲自去决口处一探究竟。
  绣着龙凤成翔图案的靴子踩进深深的淤泥,柴荣登上了坝口。数百名禁军正在抢救河堤,成捆的重物被抛进缺口处,但也就是转瞬之间,便被河水冲走。
  “拉网、把网拉起来。”宛如落汤鸡一般狼狈的张永德正在坝上指挥。雨雾中,见到柴荣亲至,又慌又恐,倒地便重重磕头,“官家怎地来了,此地危险。还请官家回宫。”
  话未说完,却见柴荣满脸铁青,显然是动了大怒,“若不亲眼看看,朕不信。为何决堤?人为还是天祸?”
  张永德焦急万分,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继续劝:“决口还未完全堵上,原因、原因尚不明确。请官家回宫安坐,待微臣查明后,上疏详禀。”
  柴荣喝道:“上奏,朕已亲临此地,何必这般麻烦。”他往前逼近一步,继续问,“还是要以文饰非,掩盖真相。”
  张永德重重磕头,“微臣不敢,万不敢有欺瞒的心思。”他将心一横,索性站了起来,双手作揖,道,“臣未查明,不敢轻断是天灾,亦或人祸。但确有两处显而易见之失,至少可以说是处事之非。一是选道,新渠选用是旧唐时期汴水故河道,在东面修筑高堤以人为扭转至此地。此处地势本就平缓,北边是伏牛山,一个急弯转下,日渐堆积,堤坝则需不断增高。日久之下,这河便高悬城池之上。一旦水势汹涌,堤坝基底受压太甚,必然有不堪重负之忧。”
  柴荣站在高坝上,往左右四周看了看,他隐约记得去年修渠时这一处的改动,能以更小的工量完成全渠疏浚,在此处转弯,汴水可直通护城河。当时他只觉得赵匡义能将通渠一事做得这般精细,乃能臣也。谁料到?柴荣往远处望了望,沉沉道:“伏牛山应能阻缓水势。”
  张永德道:“原本是。但官家请细看前方那座山,正是伏牛山。”
  隔着层层叠叠的水雾,不远处的伏牛山似乎近在咫尺间,又像遥遥矗立在天边。柴荣不明白,一脸疑惑问道,“伏牛山如何了?”
  张永德满脸的痛心疾首,沉声道:“伏牛山原本密植树林,可如今山上树,十之存一。”
  柴荣接着问:“山上树木去哪里了?”
  若在朝堂之上,这个问题他必不会答,可眼下在此地,柴荣又步步紧逼,张永德索性也豁了出去,解释道:“山上树木多为桐油树,去年宫中修栖月楼,半边楼体矗立水中。工部为防水,将树都砍了去熬制桐油。十棵树也不过才得半桶桐油啊。”
  柴荣震惊,久久没有说话。他万万没想到,栖月楼竟需耗费一山之木。更不敢想,这场莫名将至的水灾,竟与自己有关。浑噩之下,他只能费力下诏,“堵住决口,竭力救助城中灾民。”
  张永德见柴荣这般神色,自知方才进奏实属冒失了,连忙宽慰两句,“微臣必定竭尽全力,堵决救灾。天佑大周,必定不至大祸。”
  柴荣点点头,心神稍缓,伸手拍了拍张永德肩头。却又有宫人模样的人快步过来,见到柴荣急忙跪倒,一脸惊慌,全身如同筛糠一般簌簌抖着,声音与双腿一并发软。
  事后柴荣再回想此幕,亦觉得十分奇怪。彼时四周声音嘈杂,流水汤汤,宫人的声音细若蚊吟,他却偏偏将每个字都听得那般清楚:“秦妃娘娘殁了,水自金明池中漫上来,娘娘便从楼台上跳了下去。ʝʂɠ”
  水流不断冲刷着脚下的大坝,柴荣脑中犹如被重锤猛然一击,明明是百尺平地,他却脚下一崴,生生折断了右脚踝骨。
第168章 一百六十七水难(二)
  秦妃取出袖中的暖炉,递给跟在身旁的宫人。伺候惯了婢女熟练地将香粉篆成梅花型,刚刚点燃,便有一阵檀香气息从手炉中飘溢出来。
  秦妃皱了皱眉,不满道:“这香不好。”
  婢女急忙赔笑,“娘娘这个时辰不是要抄经么,檀香最能静心。”见秦妃不作声,婢女又接着解释,“这里头还有紫苏、生姜与附子,是京羽姑娘留下的方子,只剩最后这一小撮了。平日舍不得用,这几日春寒未尽、阴雨连绵,最是适用。”
  提到京羽,秦妃面上便有了一抹笑意,也不再坚持换香,只自顾自地抱怨道,“京羽和解忧两人心思最多,如今都在陇西,许久未有信来。不知道把心思都花到何处去了。”
  婢女急忙说:“陇西事多,年后便一直打战,大约信路亦是不畅。眼下好了,处处告捷,想必书信也快来了。娘娘若是有心,亦可书信先去。”
  婢女这样说,便有几分试探的意思。新年之后,秦妃便谢绝了所有的宾客往来,除了候驾,她将时间都花在了两件事上,一是写信,写完即焚,谁也不知道她写了什么,又要写给谁。二是抄经,从《四十二章经》抄到《心经》、《金刚经》、《法华经》,无论新旧、不计流派,皆以小楷细细抄录,抄完便收在楠木箱中,数月间,便写了三大箱。也不送去寺庙景峰功德,就那样一箱一箱收纳着放在屋里,与宫里赏赐的金银珠玉、锦缎绫罗放在一起,只像是寻常物件。
  秦妃摇摇头,“不必写了,缘聚缘散,在于随意二字。刻意去求,便失了本意,亦会惹来灾殃。”
  婢女不懂,写几封信又如何会与灾殃相关,更加无法想象眼前这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娇贵女子,又如何会跟灾殃二字有关。只好顺着她的话说,“今夜官家在皇后宫中歇下了,娘娘若还有兴致,奴婢准备笔墨,伺候写经。”
  雨,细细地落在新糊的窗纸上,发出轻微绵密的声响。秦妃许久未言,忽而问道:“若有来世,你想做什么?”
  在宫里伺候,应对上位主子这类发问,内廷司是有定律回答的。婢女想也未想,脱口道:“奴婢许愿,下辈子还如此生一样。娘娘仍是这样的娘娘,奴婢要将此生的功德都用上,供给十殿阎王,求将奴婢托生至娘娘身边。若功德不足,不能托生为人,那便做只猫、便只狗,或是一朵花、一棵草,只要能伴着娘娘便好。”
  秦妃被她这话逗得笑出了声,“下一世,若神佛当真有灵,便该以我为戒,不许帝王再生出这般情愫。”
  那婢女不懂,只觉得秦妃这番感慨大约不好,也不多附和,反而问道:“那娘娘下一世想托生什么?是才高八斗、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还是意气风发、鲜花怒马的少年将军?”
  秦妃笑着摇摇头,她的头上斜簪了一枚累丝珠钗,层层叠叠的珠光坠在耳旁,映得脸色晶莹如玉,唇边那一抹淡薄的笑意更显几分哀默,但嘴上却仍在取笑:“你当真是满心有只有这两种风光无限的少年郎君。我下辈子不要做人了,最好能生为一只老鼋。平日只伏在水底淤泥中,安安静静地不被打扰,独自儿活着。可但凡有人落水,我就游出来,将落水的人儿驮起,送回岸边。千儿八百年就这样活着,只做这么一件事。”
  婢女的眉头都快拧出汁了,也不明白这位倾国倾城的宠妃娘娘为何下辈子要做个这么丑陋不堪,又无大用的动物,但她不敢说,好不容易秦妃有兴致与她闲聊,她只能笑着附和:“原来娘娘要做一份长长久久的功业。”
  秦妃没有回答,手指落在琴弦上,随意拨动了几下。声音宛然动听,是一曲《江南莲》的前奏。婢女明白,秦妃许多时候愁眉不展,看似在思念故国,其实未必。可唯有她拨弄起这首《江南莲》时,却是真真确确地思乡了。琴音淙淙,轻盈得似一只穿梭在莲池中的小艇,带着澄澈清新的气息逗弄着身旁的每一朵荷花、每支莲蓬。这艘小艇是那么自在快活,撑杆的人想必也是位快乐活泼的妙龄少女。婢女听得入神,在熟悉的旋律中将秦妃的身影代入。没有环佩珠玉,没有金翅钗、翠玉连珠步摇,身上的浮华锦缎换作一身简单轻柔的江南服饰,这位少女立在船头,含笑凝眸,随意一点,便将脚下的小艇撑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十里风荷轻曳于烟水中,一抹翠影在凌波中愈发生动起来。
  曲子弹至此处,便戛然而止。婢女原本紧张的心情却放松了下来,她知道接下来,这首曲子的中阙会变成狰狞急迫,似有金戈铁马铮铮之声。再到下阙,又转为点点滴滴的哀怨与无边无尽的怀念,叫人不忍细听。整曲弹完,秦妃娘娘沉浸在这份情绪之中,便有许久的失落。
  “娘娘怎么不弹了?”婢女见秦妃已经抬起双手,没有要继续下去的意思。
  秦妃看了一眼紧闭的窗户,外边漫漫夜色透在窗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细致的灰色,风声簌簌、带着绵密的雨声淌入耳廓。“今夜没有月色,不弹了。”她轻轻地说。
  婢女陪着说:“下了这么久的雨,天上云浓雾重,将月亮给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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