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曲(二)——金牙太太【完结】
时间:2024-02-20 23:18:49

  前尘如梦境一般在她脑海中划过,实在经过了太多年,她已经完全记不起当年那个小哥的模样,只记得那个小哥披头散发的模样,身上还有许多结了痂的伤口,应是在外流浪了许久。小哥在她家后院的柴房里住了三天,白天都在睡觉,一直没有说话。只在最后一天接过解忧递去的面饼,第一次开口询问了她的名字。他的声音温存而柔软,不像是粗鄙的乡下人,一定读过书,解忧当年便这样猜测到。第四天,小哥奇迹般地消失了,甚至住过的柴房里里外外都被打扫一新。ʝʂɠ第十日起,除了解忧之外,家人陆续开始发疫。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便成了孤儿。
  原来那年肮脏落魄的小哥便是翟清渠,解忧在心中暗想。
  翟清渠的声音如一条蜿蜒的溪泉缓缓流入她耳中,“那时候我已经在外逃亡了好几年,浑身是伤。到了汴梁,我只想找到父亲,我相信只要找到父亲,一切都会好起来。我那时候已经感染了桃花疫,高热让我生不如死。我躺在柴房里,看着你在小院子里种的好多花。风吹过屋顶毛毡的时候,会发出噼啪的声音。我当时在想,原来这里就是我这条命最后待的地方,上天对我不错,真是个漂亮的地方。可没想到,熬了一夜,我还没死。天刚亮,你就跑来给我送饼,是新烤出的病,烫得很,你左手换右手地拿过来。我又想这个小女孩真是着急,我这样一个人,吃不吃这一口已经无所谓了。紧接着,我又想到,我若死在你家里,一定会祸连你们全家性命的。我咬着牙,连夜爬出去了,正巧遇到巡逻的禁军,将我送到医馆。后来,父亲的老友赶到把我接走,交给了翟家。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的疫病最终还是连累了你家人性命。再之后,我命人四处寻你,真正寻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是赵府的解忧娘子了。我此生只觉得天下欠我的,唯有你,是我还不清的债。”
  原来如此,解忧心中许多个谜团瞬间解开,怪不得翟清渠亦敢孤身到熙州,他不惧桃花疫,只因他早已经历过。怪不得这些年,翟清渠对自己一直青睐有加,原来两人的羁绊早在多年前便已经种下。她用力想摇头,想告诉翟清渠,当年自己的家人虽算是因他带了病疫到家,可害人的只是病,而不是病人。她不怨他,他也无须责备自己。
  可是解忧无论如何用力,声音却永远被卡在意识中,发不出去。翟清渠长长叹息一声,幽幽转转,像是将前半生的遗憾都放在了这声叹息里:“沈家妹妹,我能找到你,我以为是上天还给我留了一道机会,让我还有机会可以做一个温暖的人。你心底有强大力量支撑着你的善良,我知道你一定不忍心让我冷冰冰地活着。”
  解忧她此刻读懂了那年上巳节,琼林苑中,那位落了一身梨花花瓣的的翟家总账先生。她开始无所顾忌地嚎哭,泪水顺着眼角滑落,裹挟了她多年的悲伤与委屈。
  翟清渠搂住解忧,吻在她的发髻上,他的唇冰凉且带着微微颤意,只轻轻触碰一下,便将刻骨的情感灼进了她的血液中。“你我虽未完礼,但在我心中,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你若死了,我便什么都放不下了。这笔账我会记在陇西所有人的头上。赵匡胤从此不用在想着陇西安定了,柴荣更不用再去惦记燕云十六州。”
  解忧一阵骇然,他这是在威胁?还是他的决定呢?解忧并不能确定,翟清渠平日里一副温和好商量的模样,可他的心思深如大渊,一旦做出决定,世上便再没有什么障碍可以阻止他。解忧心口猛然一激,伴着一阵剧烈的疼痛,她的手猛然往旁边抓去,抓住了带着体温的衣物。
  接着,京羽的声音更加清晰地传来,“缓过来了,参汤、参汤,继续用力。”
  解忧挣扎着,试图睁开沉重如烙铁般的眼皮,身边人影晃动,一个恍神,她嘴里被灌进了浓烈的参汤,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身上的知觉慢慢恢复,她用力蹬了蹬腿,一次、两次,紧接着有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周遭便被围绕上了欢悦的惊呼声。
  “生了,是个小公子。”有人在喊。
  解忧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睛,京羽那张满是汗水的脸出现在眼前,“我说了这是个小子。他很小,早产了一个多月,但所幸,十分健康。”
  解忧的手动了动,京羽立刻将孩子放在她胸前。母子俩肌肤相触,孩子小小脸,肌肤呈现出一种皱皱的通红,嘴巴蠕了蠕,眼睛尚未睁开,听着解忧的心跳声,脸上却呈现出一种格外安心的睡意。解忧喜极而泣,孩子,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是自己孩子。
  京羽立刻用白净的帕子帮她拭去了泪水,“不许哭,月子里流泪要落下病根的。今日多凶险,你知道么。你看看孩子,你再没有任性的资格了,你要为自己活,也要为这个孩子活。”
  解忧说不出话,只点点头,双手紧抱着孩子,沉浸在这几乎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巨大幸福中。只不过心中仍有焦虑着急之事,阖目养神许久之后,她终于缓出了一口气,艰难开口问道,“翟先生呢?”
  此时,京羽已不在屋内,身旁只有一个从前见过一面的稳婆正在照应。婆子轻轻笑道:“翟先生一直在外屋守着呢,已经报过喜讯了。”
  解忧有些懵怔,一直?她又继续再问:“他……怎么不在屋里?”
  那婆子有些奇怪地看着解忧,不过碍于身份,也不好反驳她,只好赔笑道,“这是妇人产房,先生一男子怎地好进来。夫人若要见,我便立刻去请。”
  解忧稍稍犹豫,魂耶,梦耶!方才附在耳边说话的人除了他也在不可能是别人。屋内的取暖的炉火依然烧得很旺,新换的香料驱散了残留的血腥气味,只剩些微末清冽的梨花纠缠在暖暖的空气里。白烟袅袅,在她眼前迷蒙成一片飘摇不定的梦境。“请先生进来。”解忧咬着牙,咬着浑身的力气说道。她的身体实在太累了,全身上下,几乎每一根发丝都处在一种混沌的疲乏中,分不清楚何处是梦,何处是实。
  外头的春雨已经连着下了几日,沙沙的声音砸在坚硬的屋檐上,发出叮叮噔噔的声响,像是远方遥遥传来的刀兵相击声。翟清渠站在廊下,飞了一夜的信鸽浑身羽毛湿透,站在他手背上,便不断有水珠滴落下来。他从信鸽的脚上取下装信的小小竹筒,展开被包裹得严密的小信笺,上面一行小字携着千里之外的风雨呼啸而来,“廿二日,雨水连绵半月。黄河改道,汴河决口,水淹都城三日有余,数万人遭灾,乃人祸也。”
第166章 一百六十五改道(七)
  这场延绵不绝雨横亘了大周半个疆域。土地在雨水的浇灌下,变得湿漉、松软,更加利于庄稼的生长,也会在铁蹄落下时,甩溅一层泥土,与腥热的鲜血混在一起,染污了兵士们的皮靴。
  十八日,党项锁子军以送亲前哨抵达边境,其中精锐锁子军依照与张令铎约定自暗兵道潜入陇西,在丫谷驻扎,歇脚三日。廿一日,自瀛州撤退的契丹军分兵两千,亦自兵道入谷查看。恰遇党项军,双方在谷中交战一昼夜,互有伤亡。廿三日天明时,顾三带兵入谷,党项此时已发觉被骗,愤怒之下,将泾源军杀得零落。张令铎在外下令封谷,无论敌我、不分老幼,一律不许出谷。党项与契丹见状,争相撤退,纷纷去抢夺兵道。顾三聚集残兵,封死退路。为冲出一条生路,党项人开始在谷内大肆屠杀,既为发泄,亦是胁迫。顾三此时已将火药布置完毕,一声爆响,山体崩裂,巨大的石块与泥沙一起从山坡上滚落下来,党项人这才意识到,敌手拖延时间的目的。
  纷乱之下,早已乱了阵型。丫谷地下本有地火,山石与别处相比本就更加脆弱。这次爆炸引起了山体坍塌,原先的山上的积水倾泻,冲毁了房屋,淹没了新垦的农田,压塌了年后刚架起的水车磨坊,更将谷内无数性命掩于地下。一片千年修仙地,至此化作九泉下滚滚炼狱,善恶苦痛皆葬于此。
  张令铎在外等候,出乎意料的是亦未想到顾三会提前炸毁,更没想到这一炸之下,竟是个玉石俱灭的结局。他骑着马反反复复在丫谷外的山路上来回走了许久,悲怜之余,忽然意识到原先设想的收场到此刻竟都不必要了。形势在如此突变之下,除了惨烈,同时也变得更加简单。张令铎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高山,雁门之内,他如今只剩下一个对手,便是宇文辉。
  其实,宇文辉是否当真到了罪无可赦的地步,张令铎也无法判断。他虽一直有反心,但自马候死后、瀛州失利,宇文辉事实上已经失去了机会。若晓以利害、加以安抚,他未必会有下一步的动作。但是,在此地蛰伏了两年有余的张令铎学会了乘势而为。
  没有丝毫迟疑,当日傍晚时分张令铎第二次站在泾源军面前,将从丫谷中拾来的契丹军甲摔在众人面前,同时宣告了两个惊骇消息:一是契丹军偷渡丫谷,顾侍卫以身殉谷,二是宇文辉要反,ʝʂɠ将带雁门关投辽。
  雁门关投辽,挑动的便不止是跟随哪位将领的问题,而是汉辽两族积攒了数百年的仇恨。在张令铎的鼓动下,群情激奋,人人生出了一颗要护卫家国的壮志雄心。
  廿六日,泾源军与雁门守军发生冲突。宇文辉还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便被一向“儒弱”的张令铎打了个措施不及。这样一盆脏水劈头倒下,宇文辉只恨自己少长了一条舌头,当真是辩解无门,白白失了不少军心。着急之下,也未寻着张令铎的错处,只宣布他兵变,同时组织军力,要与张令铎一决生死。
  关内兵变与携关投辽,显然后者更具说说服力。双方人马在相持半日后,一身血衣的张令铎对雁门军喊话,“大丈夫生于世,死于名。腰下三尺剑应指北,企有关内厮杀的道理。若你们信他,则持剑将我诛杀。若信我,便放下刀剑,齐齐为大周好男儿。”他口才极好,更擅诛心。一番话赌的便是宇文辉此间与契丹交往互通之事,众人早已看在眼里。一番劝说之后,又杀了几个顽固不降的将领,雁门守军至此彻底失去了优势。张令铎踏着血泊走到了宇文辉面前,两个虚情假意的结拜兄弟到了此刻,竟能说上几句真心话。
  “你虽心思深重,但你是否知道,原本你未必能胜。”宇文辉说。
  张令铎点头,“我知道。你手里还有一张底牌,就是顺势真反了,将雁门外那支契丹军放进来,助力于你。可是,我手里也有一张牌,便是相信你在此守了二十年,你愿意将雁门紧握在自己手里,但绝不会开关迎敌。”
  宇文辉如笔直剑锋,站在原地,一阵风卷过,混着新翻泥土的气息,他往南看了一眼,朦胧的雨雾遮蔽了他的视线。宇文辉重重叹息,“雁门关难守。”说完,宇文辉拔出佩剑,右掌一扬,那柄锋利的短剑便直插入喉间。
  张令铎站在宇文辉身侧,割下衣袍的一角,覆在他脸上,沉沉道:“守关难,守心更难。”
  曹彬带着三千骑兵从瀛州渡河、穿过大漠。廿九日,曹彬追上了契丹残部,交战于雁门四十里外。张令铎整顿军队,点起五千精锐骑兵,打开雁门,向北疾驰。这一次大周军队不再仅仅是守方,他们成了追击方。卅日,泾源军与曹彬汇合,大战一昼一夜,大胜而归。契丹军退至夏州。这是自唐亡之后,自割让燕云十六州后,中原军队对契丹赢得的最快、最出乎所料的一次胜利。
  莫州、瀛州既已匡复。张令铎便将泾源骑兵交给曹彬,编为中军。赵匡胤送来五千酒犒军,又以彰德军为先锋,乘着这一场胜利的余威,朝着乾桑河畔的寰州开拔。
  然而这些,振奋人心的胜利也好、惨绝人寰的杀戮也罢,似乎都已经飘落在渭水的另一头了。在清晨薄薄的雾雨中,有一尾轻舟自两岸山崖间轻盈转出,船工熟练摇撸,船头掠开清澈晶莹的水面,顺流而下,朝着京兆府而去。
  船舱内并无奢华的布置,但为防春寒,四周皆垫上了厚厚的棉褥,船板之间的缝隙亦被塞堵上,以免月子里的解忧母子受了冷风。解忧早早便醒了,孩子窝在她身侧睡得正甜。这孩子虽早产了月余,但好在这些日子调养得用心,他亦能吃能睡,不过十来日的功夫,便眼见着胖了起来。圆润的脚趾挤在一起,像极了一团圆润粉嫩的珠玉,教人见了便觉得满心欢喜。解忧低头亲亲那张小小的脸,翟清渠便掀起帘子走了进来。
  外袍沾了一层水雾,他脱下挂在一旁。从拎着的食篮里拿出一碟子牛乳糕、一碟子水晶龙凤糕、一碗生进鸭汤饼,一盅桂花冻酪,还有一小锅奶汤锅子鱼,满当当地摆了整个食案。
  解忧无奈笑道:“这般吃下去,还未等到洛阳,石榴裙便要穿不下了。”
  翟清渠却不在意,将好吃的尽数放在解忧跟前,“那里就胖了,此前一直在赶路,根本没顾上好好吃饭,如今总算快到京兆府了,才吃上一顿饱饭。”
  解忧听他这样说,十分高兴,“竟这么快就到京兆府了?我从未到过故都,未见过霸凌春柳和青牛白马七香车。”
  京兆府便是唐时的长安城,李存瑁立梁后,定都洛阳,便将昔日长安改名京兆府。虽已不是一国之都,但城中商坊市集,宫殿楼阁,仍可见旧时繁华。翟清渠许久未见她展露笑颜,面上微动,便将一块龙凤糕夹进了她的碗碟里,浅浅笑道:“京兆府不仅是故都,还有一位故人正在城中。”
  解忧正将那糕点放进嘴里,只觉得十分美味,细细品尝,便不经意地问:“谁呢?”
  翟清渠看着她,慢慢说:“丫头找到了,就在京兆府。”
  解忧一听,大喜过望。这些日子来,她一直惦记着丫头的下落,在泾州城里外搜寻无果,她已经设想了各种可怕的结局,却没想到翟清渠会在距离泾州千里之外的京兆府得到她的消息。“她现在怎样?”解忧急忙问。
  翟清渠双手扶住她的肩膀,语气兼喜兼忧,“她被安置得很好,顾三将她送到了京兆府内的一个远房姑姑,嫁给了当地一个食肆掌柜。夫妻二人早年里生了三个孩子,只有幺子还在家中,幺子今年刚满十二。这家人日子不算富裕,但糊口有余,主要是心存善念,都是信佛之人。”
  解忧听他这样说,倒是松了一口气,心想这已比自己猜想的情形不知好了多少,只笑了笑,又说,“三爷这番安排,是给丫头寻个了婆家么。”
  “我想他却也未必考虑得这般长久。”翟清渠脸上流露出一抹不忍,但还是实言相告,“你要有心理准备,丫头失了舌头,再不能言语。”
  解忧一惊,难以置信地追问,“怎会如此?是谁伤了她?”
  船舱内气息凝滞,有种难以言说的苦痛。答案亦不言自明,瞒住解忧将丫头送走的人,大约便是伤她之人。
  解忧只觉一阵钻心刺骨的痛,手中的食碟放下,恹恹垂头,原本升起的一丝好心情荡然无存,再无了任何胃口。
  翟清渠抓起她的手,打断了她的思路,问道:“你拿个主意,是否还要将丫头接回来?她要是能在这户人家一直住下去,远离是非,再过几年寻个妥帖的汉子嫁了,置块田地,生几个孩子,也能平淡地过完这一辈子。”
  解忧已经有泪潸潸落下,丫头被割去了舌头、又被急匆匆送走,很显然她是得知了不该被窥探的秘密,为了封口,才遭遇了这些。秘密,张令铎与顾三谋算中最见不得人的,大约便是取道丫谷吧。解忧想到此处,心里又是一阵疼痛涌起,这件事会像一个伤疤一样长在丫头的生命里,让她留在京兆府这户毫无缘故的人家,让漫长平静的生活掩盖住这次伤痛,还是把她接回身边,时时刻刻可能刺激她想起在泾州府里经历的一切,从此一生都不能忘却这个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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