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八十一说动
自从这次与解忧交谈完,崔昊便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对劲。特别是鼻子,那根本就不存在的尸臭味真真是缠上了他的鼻子。无论行至何处,无论嗅到什么气味,他都觉得混着一股尸体腐败的气息。从军多年,崔昊也算是见惯生死之人,他并不惧怕死亡,但是像这般被惊扰得整日魂不守舍的感觉,自己还是头一遭遇到。这么一来,每日本就紧张繁乱的工作便接连出了几处纰漏。崔建洲对他一贯要求严格,见他接连犯错,便叫去跟前训斥了几次,“熙州正处为难之际,正指着你能挑起重任,可你瞧瞧自己这幅模样,哪有半点崔家子弟的风貌?”
崔昊思虑许久,恭敬问了一句:“叔父,疫症初起时,您便下令将熙州军驻地移至城外,就连原本由熙州军负责的日常巡防也换成了府衙内卫。侄儿明白叔父的担心,但侄儿也想知道,叔父是否想过,若让熙州军能进城接管防务,或许熙州城能更加稳妥,而擒龙寺也可能还有救。”
崔建洲的两道蹙眉拧在了一起,训斥道:“混账!你是觉得你比我更懂政局形势,还是觉得那渭州来的小娘子说的比叔父更有道理?”
崔昊连忙拱手,道:“与解忧娘子无关,只是侄儿心里担忧,叔父这舍擒龙寺保熙州,舍熙州保熙州军的想法,怕是……”
崔建洲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丧气道:“我没有想舍掉什么,把擒龙寺箍成死穴,熙州方在控制中。”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崔昊,又说道,“叔父今日跟你说句掏心的话,熙州军比熙州重要,军在,崔家就在。你明白叔父的意思么?”
崔昊当然明白,熙州军虽以熙州为名,但其实半数以上军士都是崔建洲早年跟着长孙思恭四处征战时积攒出来的,长孙失势后,又收纳了几支长孙残部,是名副其实的崔家军,也是崔家在陇西西陲势力的倚仗。而熙州太守这个职位则是朝廷的封敕,给予夺走都在他人手上。牺牲自家的人马去护熙州,细细算来,确实不值。但是,道理是这样说,崔昊却未必能接受。
崔建洲对自己的侄子自然了解,见他默然无语的模样,似乎在心头含着无限的失望,便又叹了一声,“昊儿,你父母早亡,是我一手将你带大的,是崔家未来的指望。有些道理,圣贤书上未讲过,旁人也未必会宣之于口,但你是我侄儿,必须心中有数。崔家能有今日的荣光,靠的从来不是朝廷的封赏敕命,而是自身能打能拼的势力。熙州军与我们连根连系,旦有折损了,崔家的势力便直接遭到削弱。远的不说,便是那渭州赵家小子,派个内院娘子过来,屡屡怂恿你出熙州军接受擒龙寺,谁知道她深藏的是什么心思。识人容易,知心难。你可千万被被她那副皮囊惑住了心智,损了自家根基。”
崔昊见他已将话说到如此地步,耳根胀红,心中虽有微词,却也不敢再多言。无可奈何,只能在城中实行更加严厉的禁令,同时加紧了城中的巡逻,见有高烧不退、浑身起疹的ʝʂɠ病患则尽早送到擒龙寺来。
这样忙碌了两日,那股鼻息间的恶臭味却仍如影随形地跟着。不仅这如鬼魅一般的气味跟着,还有那个故意惊吓他的女人像是缠上了他,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能遇上解忧,再听她见缝插针似的游说。
到了第三天,崔昊有些忍无可忍了,板着脸对解忧道:“……娘子可是见我长了一副比叔父态度更软更易拿捏的模样,所以放弃游说叔父,转而来进攻我了?”
解忧不急不愧,隐隐笑道:“将军若与我异地而处,便知道这个时候,无论是软是硬,我都顾不上了,总得捏捏试试。”
崔昊被噎得无语,转身就走。解忧也不犹豫,拎着裙摆便跟在他后头,一面继续说道:“我也算过了,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将擒龙寺内死人和活人分拣开,死尸尽快用掩埋,若是重症而亡的,应焚烧以保安全。里头活着的、已经痊愈的人给分配饭食,得病的按照病症程度,诊治用药。”
崔昊脚步慢了下来,扭头问道:“你说用药,哪里还有药?”
解忧早有准备,道:“我算寺里还有一千个已经发至黑疮的病人,一千个初发疹子的病人,估摸算了一下,配药中主要需要车前子、土茯苓、蒲公英、穿心莲、重楼、紫花地丁、野菊花等,这些都是寻常的药物,若能备上二十车,便可捱过先头五六日。我此前有一批草药,本是要运往汴梁制太平汤的。里头多数草药都可以用,我已让他们先转运到熙州,解燃眉之急。”
崔昊顿了顿,问道:“何时能到?”
“大约还需七八日。”
“那便七八日后再说吧,这几日,无医无药的,你让熙州军进擒龙寺,万一有点闪失,疫病蔓延全军,那便是整个熙州都要折进去了。”崔昊思索了片刻,说道。
解忧眼睛闪了闪,抓着崔昊的袖子,道:“将军的意思是,倘若现在有草药,即刻便能让熙州军士进擒龙寺?”
崔昊也未想到她如此敏捷地抓住了自己言语中的漏洞,言出无悔改,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即便如此,眼下仍是无药啊。”
“城中药铺商行里头,将军可有仔细找过。”解忧双眸盈盈有光,问道。
崔昊道:“自然找过,疫症初期,城中的药铺挨着去买空了药。后来,病人愈多,我便带着兵挨个过去搜,让掌柜的拿着账本尽数搬空了,确实是家家都没药了。”
解忧想了想,问:“那请问将军,掌柜拿的账本是货簿还是银钱簿?”
崔昊皱了皱眉,他从小在军中长大,对带兵一事算是熟稔,可对这商家的这一套心机完全是一窍不通,被解忧这么一问,便有些犹豫了,“货簿和银钱簿有什么区别么?”
解忧点点头,正色道:“自然是有区别的。我在汴梁有数间药铺,故而对药铺里头的门道也略知一二。药材来源主要有几个方面,一是从山里药农手里收购,二是自家晾晒熬制,这二者入的便是货簿。可熙州是西陲商城,许多药物中转都会通过城中商号,这些药材只是临时在此处停留数日,不用拆封,便会运走,所以,在药铺中入的便是银钱簿。”
崔昊的目光看着解忧,也渐渐亮了起来,声音也扬了起来:“这么说,城中还有药。”
“有,肯定还有。”解忧对于自己的判断没有丝毫的怀疑,“不仅在药铺,在钱庄、商行,甚至镖行,都可能还有未运走而滞留的草药。数量即便不会太多,但只要细细查找,总是有希望坚持到后头草药续补上的。”
崔昊觉得难以置信,但心底又很是觉得她说的在理,一时间,舌头便有些打结,道:“这些商家……这些商家藏着药不卖是为何呢?我与叔父都已出高价去收了。”
解忧眼眸微微低垂,道:“将军说的高价,未必达到了商家心中的高价。熙州城再乱一些,乱到尸横遍野,人人自危,而城中一根草药都没有的时候,一药千金也未必不可得。”
崔昊震惊无比,恨道:“这些整日想着如何趁危难发横财的奸商恶霸,就该被活剐了。”他说完,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微有失态,便又恭敬得问,“可我们又如何能知道谁藏了药?总不能一家一家掘地三尺去挖吧。”
“这样自然是不成,即便是抓人抄家,手上也得拿捏着让人说不出话来的证据。”解忧沉思了一刻,又道,“货藏在哪,我未必知道。但只要商家藏了货,银钱账簿上一定会有所显露。将军把这些商家的往来账簿收了多来,再借我一些经了年头的账房先生,挑灯细查,必定能找出囤积居奇的人。”
崔昊看着解忧,连日的奔波劳碌,让她脸上呈现出明显的苍白与疲惫。浅青色的衣衫穿在身上,宽宽垮垮,弱不胜衣,但她那竭力想让人理解她意思的模样,却透着一种强大的力量。崔昊听着听着,不由地便被光线耀得有些恍神。此时已是夏末,雨昨夜便彻底歇止了。午后的阳光从疏离的枝叶间投落下来,在地上形成了浓浅不一的淡薄斑点,简陋的庭院里绽放着不知名的花,挨了数日的暴雨摧残,如今只剩下了一些半残的花蕊在枝头散着阵阵幽香。这幽香轻轻渺渺地飘进了崔昊的鼻息间,瞬间驱散了这两日困扰着他的那股莫名腥臭味。崔昊定了定神,往后退了半步,身子微微向前倾,似行了一礼,道:“娘子善心,崔昊代熙州百姓谢过。在下崔昊,表字是皓旰二字,若娘子不见外,日后可以表字称呼。”
论级别,崔昊自然是在赵匡胤之下,解忧身为都督府内室娘子,照理来说,以表字直呼亦未不可。但外将身份贵重,便是高官内室从来也不敢轻易这般称呼。何况熙州与渭州关系微妙,崔建洲对与赵匡胤相关的一干人等又倨傲得很。此时,崔昊能主动提出此事,其愿意合作的态度已表露无疑。解忧也微有些惊讶,忙道:“这样说来,将军愿意派人去清理擒龙寺了?”
崔昊低头沉思了一刻,再抬头时,脸上是解忧期待的决心,“我回去便募二十名愿意入寺的将士,进去先做初步的清点,再给你派些帮手,尽快将被囤积的药材找出来,接下来,我们再商量该怎么做。”说完,只微微犹豫了一瞬,崔昊很快便做出决断,道:“等找到了药材再告知叔父。在此之前,先瞒着他。”
第83章 八十二重逢
有了崔昊的帮忙,解忧与京羽能走动的范围便更大了。崔昊派了二十余名兵士入寺清点,后又嫌不够,再募了五十名,背着崔建洲遣派悄悄进去。京羽教他们用棉帕遮住口鼻、猪牛皮缝制手套以避免直接接触病人和尸体,同时,早晚两剂太平汤,护本固原,防止疫病感染。寺里的人太多了,第一批进去的兵士只能勉强将还活着还能行走的病人驱赶起来,勉强打扫出了两侧的偏殿,供他们歇息。死尸遍布全寺,来不及掩埋,可若就这么焚烧了,又怕引起更大的恐慌,只能先用草木灰勉强掩了掩,留待之后处理。
李殷雄的病情这两日倒是明显有了好转,之前身上几处流着脓的黑疮隐隐有了结痂的趋势,精神也好了很多。但许是在擒龙寺中的经历对他刺激过大的缘故,即便醒了,眼中也难免有些呆滞,全然没有七八岁孩童的活泼与天真。睡着时则更是梦魇不断,时常在尖叫中惊醒。京羽无奈,除了处理他身上的病,还加大的药剂中安神药材的量。这样又过了数日,当李殷雄身上不疼的时候,方才迟迟开口,对流木说道:“你这次见过赵玄帅了?他对阿姆好不好?”流木见他说话自如,自然又惊又喜,无奈自己是个武夫,又哪里答得出这样的问题,只好提示李殷雄或许可以去问问解忧。
解忧这些日子一直在外头忙碌,李殷雄也见不着她,却也不敢派人正儿八经去请。等了几天,终于有一日解忧回居所吃饭,他换了件得体的衣服便让流木将自己抱了过去。当真见到解忧时,李殷雄却又迟疑了好一阵,木怔怔地,半晌也不说话。
解忧见他来了,也是惊喜。几日未见,此前奄奄一息的孩子,如今已能恢复到这般样子。可再一细看,只见李殷雄脸颊上、脖子、胸前如此仍满是红疹和脓疹,想必又痒又疼,但他的双手却拧在一起,并没有任何要去抓挠的意思,解忧便叮嘱道:“你怎么过来了?好一些了么?若是痒得厉害,便让京羽姐姐再熬些膏药来给你敷上。若还是疼,你就自己用手轻轻拍一拍,但不要用手指去抠挠。”
“他不会的。”京羽这ʝʂɠ几日与他相处得多,对他这早熟的性子也知晓了一些,便在旁说道,“至少在我们面前,他碰都不会碰这些疹子。”
“为什么?”解忧诧异地问。
京羽扬了扬下巴,似笑非笑地说:“因为小西进王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失了仪态,抓挠这样的小动作太孩子气了,不是么。”见李殷雄病情有了好转,京羽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便能与之玩笑几句。
李殷雄被她们两人一说,脸蹭一下就红了,十根手指比方才更紧的攥在了一起,像是用力在捏着什么东西。解忧伸过去,牵过他的手,温和地说:“你是不是西进王,你都还是个孩子。这里关着门,我与京羽也不是你西进府的臣属,在我们面前不用摆王爷的架子。所以,会疼会痒,会哭会闹都没有关系。”
李殷雄面上讪讪,又有几分惊讶,他看着自己的手被解忧牵在手心里,便又有些不知所措了:“你……不怕我。”他迟疑地问,又补充了一句,道:“这病,会过人。”
解忧笑了笑,道:“我要是怕,还会来熙州么?”转身指了指京羽,又道,“京羽姐姐也不怕,你的流木也不怕。桃花疫是很可怕,但世上总有些人,比这病更勇敢。”解忧的口吻轻柔,看着李殷雄一脸故作老成的表情,想到那日在擒龙寺墙根下找到他的情景,又想到多年前自己的幼弟也是这般年纪、也如这样浑身长满了红疹却忍不住夜夜哭着说疼的模样。
李殷雄今年虚岁也不过八岁,身材虽较一般孩童更高些,幼年继位西进王,自然又多了几分稳重。但毕竟还是孩童,当他人耐着性子温和地对他说话时,出乎本能地便生出了一份好感与信任。他思索了一阵,表情十分纠结,又带着几分懵懂的渴望,迟迟开口问道:“这个赵玄帅,能对我阿姆好么?比我还好的好。”
解忧一怔,她也不知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正迟疑中,李殷雄却以为自己没有问清楚,便又补充道,“我知道我问这话不合适,但玄帅跟我父王一样,都是有权势的。我听人说,有权势的男人对女人都是一个样子。我担心阿姆再过之前那样的日子了。”
解忧心头一动,抬眼看到李殷雄清澈的目光粼粼流动,全是想得知答案的渴切模样,便道:“玄帅与你阿姆会如何,我不知道,但我倒是见过,他对上一任夫人是非常非常好的。”
听她这么说,李殷雄神色一松,像是真的放心下来了。京羽将药端来给他,严肃地说:“把药喝了,早点好,就能早些到渭州,见你阿姆了。”
李殷雄接过药,仰头一口喝下,极苦的药入口也不过换来眉头缩了缩。他从衣袖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囊,小手伸进去抠了半天,摸出一粒浑圆硕大的东珠,眼中满是孩童恶作剧时狡黠的目光,说:“阿姆从前只关心我的课业和骑马,只是要求我未来成为怎样的人。可从来没跟我说过她自己的事。这次结婚,她写了三封信来,让我多找些好看的东珠子。我猜阿姆肯定喜欢东珠子,就偷偷把最大的这颗留下了。”
解忧看了一眼他手里那个珠子,淡淡微黄,被他贴身收着,即使之前遭了这么大的罪也仍未遗失。不由感慨,心想漠离也未必是喜欢东珠,只是为了制嫁衣,与这孩子提过一些,他便记在了心里,特意寻了颗硕大浑圆,想亲手交给她时能看到漠离脸上惊喜的笑意。都说世间父母对子女的爱最无私,然而子女对父母之爱,却更是毫无保留。如此想着,解忧心头微微一酸,便又说道:“这颗东珠子很好看,你阿姆肯定喜欢。”
李殷雄将那珠子在掌心摩挲了几下,又收回袖中,脸上是稚气未脱的严肃:“在擒龙寺的时候,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阿姆了,后悔把这事办成这样。现在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们,以后万一我再有什么意外,你们要记得我身上还有颗大珠子是要给阿姆的。”
解忧和京羽听他说话的语气,竟有一时的茫然,这哪里像是在托付一颗东珠子?这郑重其事的模样,即便用在托付他西进王爵位的场合上,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