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曲(二)——金牙太太【完结】
时间:2024-02-20 23:18:49

  解忧换了个姿势,懒懒道:“不想跟你说话,看你脸上这奇奇怪怪的笑容,就知道你要说的必定不会是我想听的。”
  京羽噗嗤一声,道:“这个时候倒肯摆出自己那玲珑剔透心来了,随手转赠崔少将军糖瓜儿的时候,却不见这般通透。”
  解忧的眼皮动了动,双手将耳朵捂上,没好气道:“不想听的正是这一句。这一整日的救死扶伤,竟没累垮你,还有心思拿我消遣。”这住所设施简陋,解忧与京羽一直共用一间屋子,关系自然较之从前也亲近了许多。
  京羽移了一盏灯过来,在她跟前坐下,又将她两只手拿下来:“我是又忙得很,但我心不累。每日整多少个病患、开多少个方子,将自己力气用尽了便罢了,旁的我管不上,也够不着。倒是你,脚下没歇着,脑子没出路,才是真的累。”她的语气里有一种恰到好处的亲和,句句入耳便句句宽心。
  解忧半坐起来,看着京羽,愣愣想了一刻,突然问道,“现在擒龙寺里情形如何了?”
  京羽本想与她聊聊别的放松放松,却没想到她心思全在擒龙寺上,便只好说道:“你问擒龙寺,那我还是从前那句话,便是一日也不可再拖了。今日我跟着崔将军的人又进去了一趟,第一批尸体掩埋得过于匆忙了,又运了一些草木灰进去,重新盖了一遍,即便如此,里头也有一些人被尸毒感染。这样再拖下去,即便桃花疫有的救,也会有一些人因中尸毒而全身溃烂死去。今日,我们又重新做了区分,将活人挪到了后殿里,不过人手实在有限,眼下所有的措施也不过是将就之策,再这么下去,最后也只能一把火烧了干净。”
  解忧怔怔沉思,喃喃道:“翟先生说再等两日,我不知他是已经心中有数了,还是只是为了宽慰我。我只知眼下这情形,自己当真是已是无力了。”
  京羽停了停,手掌在解忧的手背上,劝道:“尽力即可,终究这天大的责任不是你的,当真没必要往自己身上担。”
  夜色沉沉,四下寂静无声,偶有几只秋蝉叫声嘶哑。解忧苦笑了笑,看着京羽,心中戚戚,又道:“当初将你从宫里借出来,如今又将你带到这样危险的地方,不知明日怎样。有时候想想,我又觉得自己当初是不是太过任性了。若你现在仍在汴梁,至少衣食安逸、无险无惊。”
  京羽浅浅一笑,接着道:“衣食安逸、无险无惊,每日请个平安脉,调些养颜驻容的药膏。每月领月钱、每年定期得一笔赏银,自己积蓄几年,等放出宫去,找个人家嫁了,安安妥妥地过一辈子。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或许是件好事吧。可这样的人生,对于医者而言,却又是怎样的悲哀呢。”京羽静坐在她对面,略显寡淡的五官,冷淡得不起一丝波澜面上似一丝波澜也未有。她抬起了自己的手,十根手指坚韧修长,即使在晦暗的灯光下,仍可以清晰地看见上面有多处淤青,“如今虽是艰苦凶险,但我却骄傲得很,因为这双手摸过成千上百桩脉案,已与从前大不相同。这几日里,用药配方,我也尝试了数十种的法子,单论应对桃花疫,我也足可以称上是经验老道了。于一医者而言,这可是比好姻缘更加难求来的好事。”
  解忧闻言,心里大为宽慰,她一直觉得京羽是个清楚自己所需所求的女子,如今一席话,更彰显了这位仁心医者的通透和明了。解忧叹道:“凡事只要到了你这里,仿佛都能变得简单清晰。或许是我想要的太多,反而深陷其中,不知如何取舍了。”
  京羽道:“你还是自知的,只瞧方才,先是关心擒龙寺,再来关心我。操心完了熙州,我看你又该去操心庆州战事自己有没有能效力的地方了。这些精力但凡能多花一半到自己身上,我看你也不至于如此?”
  解忧皱了皱眉头,道:“我又如何了?”
  京羽也未即刻回答,反而伸出手在她头顶轻轻一揪,竟拔下一根头发来,那发色苍白如雪,只在解忧眼前轻轻晃了晃,把解忧的脸都吓白了。京羽缓缓道,“朝如青丝暮成雪,女人心事过重,可是极易衰老的。”吓唬完了解忧,京羽又语重心长道,“我出身在医家,八代往上都是医者。旁的事或许懵懂,但祖父曾与我说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该死的救不活,该活的死不了。病没治好,人便走了;病治好了,人也得走。医与患也不过是一场缘法而已。故而,无论是为医还是为人,从来没有对得起对不起旁人的道理。只是自己这颗心倒是要陪着过一辈子的,那才是时时刻刻都需对得起。”
  解忧听她这么说,一时间心里头便也觉得透彻不少,可一旦换位到自己身上,却又如迷雾缠身,不得解脱。她接过那丝白发,怔怔良久,方才说道:“旦见华发方知悔,我当真是谁也不想辜负,便辜负了年华。”
  话说完,指尖那根断发便伴着气流轻飘飘飞了起来,在一瞬,便跌落在地上,被灯影掩住,不见了踪迹。
  这一日,解忧与翟清渠在廊下相遇,解忧认认真真行了一礼,便紧贴着墙壁站立。周遭充斥着煎煮药草的浓郁气味,二人脸上都用帕子掩着,不辨神色。翟清渠见她立得极远,抬了抬眉头,凛然问道:“是怕我会吃了你么?”
  解忧低着头,一身素云襦裙穿在身上,裙摆处已沾满了或深或浅的泥污,看上去与此前养尊处优的大宅贵妇相去甚远。解忧仿佛对他的讥讽之意浑然不觉,竟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熙州倒还未至人相食的境地,只是我多日未沐浴洗盥,身上臭得厉害,怕熏着师父了。还是站远些好。”
  翟清渠眼角微微一搐,淡漠道:“你礼仪周到起来,倒也端着一副恭敬温顺的模样。”
  解忧低垂着头,异常乖巧地说:“师父这般说,解忧便知自己从前是如何荒诞,冲撞您了。”她一口一个师父地唤着,便令翟清渠的目光愈发严厉。解忧不敢直视,只好硬着头皮问,“师父早早便出去,一直到此刻才回来,可曾用过饭?”
  “你是想问我去做什么了吧?何必绕这么个弯呢?”翟清渠语气颇为不爽,直接揭穿她的心思。
  解忧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却很快恢复了常态,继续恭恭敬敬笑着说:“待我先寒暄完,总是会问的,师父也不用急。”
  翟清渠哼了一声,见她这幅模样,本就不想再理会,可到头来自己却又狠不下心,只瓮瓮道:“我去找崔家小将军勾兑了一番。若无意外,翟家的药材、粮食这两日便可ʝʂɠ到熙州。接下来,再让崔建洲把他宝贝熙州军调进城,人归人,物归物,便算是尽了人事了。”
  解忧见他一副淡漠的口气,话却只说了一半,关节处却仍语焉不详,心中揣测着他是不是将诸事都与崔昊商量妥当了,便道:“师父说的是,不过即便药材和粮食到了,也未必说得动崔建洲调军。”
  “那自然是说不动,我也没在这上头指望过什么。”翟清渠目光一敛,冷峻笑意从细长的眉眼中绽了出来,“围魏救赵的典故你可知道?”
  解忧自然知道这个典故,说道:“只是我们手里也没几个人,如何围魏呢?”
  翟清渠双臂环抱在胸前,手指有节奏地击打着肘部,冷冷道:“我们没有,但临风镖局有,熙州城里也有,大家断药断粮了这么久,若知道翟家把运来的药材和粮食都囤在了擒龙寺里,你说他们会不会来抢?若是有乱民暴动,崔建洲又要不要熙州军来救?他平时看重这个侄子,心底却也防着,虎符帅令从未易手他人。熙州军东西南北各翼营帐,唯有虎符可动。想要调军入城,总得来这么一剂猛药。”
  只要虎符与手令一到,剩下的一切便可交由崔昊去处理。解忧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她有些错愕,看着翟清渠,半晌才说出话来,“师父是想煽动民意,在城中制造混乱,逼得崔太守不得不调兵镇压。”她说出了整个谋划的关键,可说完之后,心中又觉得大为不妥,“这是将临风镖局视作棋子了。何况,桃花疫是会过人的,冲进擒龙寺抢药的人万一被沾染上了疫病,那对于整个熙州城百姓而言,便是大祸临头了。”
  翟清渠轻笑着看了解忧一眼,眉眼间藏住了许多不足以道的思绪,“那便要看这位崔少将军的能耐了。调兵的虎符一到,他便立刻领兵进城,将所有人堵死在擒龙寺里,分类安置,该治的治,该杀的杀。同时稳住城中局面,集中救治、按需分药。若是能撑过这一关,熙州城或许还有一些生机。”
  解忧沉默无语,天光照在她的侧脸上,玉色的肌肤仿佛镀上了一层浅浅的光,久久未动。
  翟清渠盯着她,叹道:“你若看不得他们去奔死,便要看着全城百姓在困境中等死。”
  廊下陈年的朱栏已斑驳不堪,从枝叶缝隙间淡淡落下,是陈旧的金灰色。解忧半晌才开口,道:“若是天灾人祸,生老病死都与人无干。但若被设计着以自己的伤亡去搏他人的一个希望,那这血淋淋的希望,便是不公。”
  翟清渠见她这般纠结为难,便朝她走近了两步,言语微微严厉,道:“生在大乱之世,哪有这般闲情逸致谈论公与不公。所谓慈不掌兵,熙州的情形俨然已是生死相争的战场,你端着这幅心肠前来,是会害人的。”翟清渠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一动未动,平静得像是两湾清水,不带丝毫情绪。
  解忧垂下了头,她明白翟清渠的意思,她其实心中也明白,若事情真能一切顺利,那已经是最妥善的法子了。如果是赵匡胤来处理此事,想必现在也只会拍案叫绝。她心中的不忍在大势面前是多么的不合时宜。犹豫了许久,解忧方才道:“我明白。是我稚嫩了。”
  翟清渠见她这样说,便也不再多说什么,隔了一刻,又淳淳嘱咐道:“一旦事起,此处便不再安全。我已经让人在城中收拾出了一间宅子,事发当日便搬过去暂避风头。待局势平稳了,再另做安排。”
  解忧失了魂般顺从地点点头。再抬头时,翟清渠已站在离她不足一臂的位置,解忧心里一慌,脚步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别开头,道:“师父也要注意安全,这院里昨日又有二人高烧不止,怕是被过了桃花疫。”说罢,又矮身福了福,便要离去。
  翟清渠面上一凛,伸出手在她面前虚虚一拦,道:“倒是还有一件事。”解忧诧异,便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他。翟清渠身材修长,两人相对站立,俯视她时无意间便带着沉沉的压力,他的语气中是压抑不住的生气,“世间女子皆知要熏香觅郎君,你方才说自己身上臭,便是明说的回避之意。但我与别的男子不同,我对你的心思,从来就没有寻花觅蝶的轻浮意思。下次若再想逃,换个好点的理由。”
  说罢,翟清渠也顾不上解忧一脸茫然无措,转身便兀自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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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八十六口角
  与翟清渠分开后,解忧又找到崔昊,将事情确认了一遍。崔昊拿出熙州城防地图,将整个盘算细细说给解忧听。得知他们已将整个计划的所有细节都考虑周全,解忧并没有解脱的轻松感,反而觉得沉沉的压力塞在心头。就像是自己亲手编织了一个笼子,要去诱捕那些人的性命。当真非得如此么?她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
  崔昊倒没什么心理压力,诱敌深入本就是兵家常事,如此为之,一贯也是有代价的。只是见解忧迟疑许久,方咬着唇缓缓说道:“若只是要那虎符去调兵,偷了骗了岂不是更简单一些。当初孟尝君鸡鸣狗盗之举,后世也奉为智举。太守大人即便势大,终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崔昊世家出身,哪里动过这种歪主意,连连摇头道:“这可不行,叔父那样的性子,若受这样的欺瞒,那登时便是要发作的,后头反而要更麻烦。”接着又耐心地解释,“这事我与翟先生已商议过多次了,只要熙州军进了城,稳住了局面,后面许多事也就顺理成章了。临风镖局一众人,虽被这般利用,但崔某仍视他们为熙州百姓,定会竭力保护,娘子不用过于担心。”
  解忧见事已至此,便也再无多话,只好点点头道:“我明白。”
  离了崔昊,解忧总觉得惴惴不安,说不上来忧心何处。如此浑浑噩噩地回到住处,还未坐稳,却见京羽一脸愁容地走进来,满屋子翻找出李殷雄的诊案药方,从头翻了个遍,又扯过几册医药典籍,一页一页翻阅着,眉头却越锁越紧。
  解忧心头压着的大山还没搬走,又见京羽这般模样,便询问祥由。
  京羽思索了好一会儿,不住地摇头,像是不能置信一般,道:“我是很不明白,小王爷的病前几日明明已经大有好转,眼看着大半的创就要结痂了,再过几日掉痂之后,便算得痊愈。可怎么今日这脉搏却有浮走微弱之势,难不成这桃花疫在结痂之后,还会有新的变故?”说完,又急忙否定自己,“可是旁人却未有这样的情况,仅仅只是小王爷一人。”
  解忧像是心头被人狠踹了一跤,急忙问道:“这情形可严重?”
  京羽又沉思了许久,道:“便是连病根在哪都未寻出来,如何说得严重与否。”说完,她又有些失神地喃喃道,“这病情为何会突然发生变化。这样的情形在历代典籍记载中也未曾有过记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解忧见她琢磨得认真,自己也帮不上忙,更不好不去打扰她。心头便像是多枷了几道铁链般,又沉又重,闷闷地压着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八月廿七,便是约定起事的日子。前几日,熙州城内早有风声出来,说擒龙寺的后殿里藏着大批的药材、食物以及金银,是崔建洲打算一旦城破,便带着亲信兵马逃命的辎重。翟家又买通了几个爱挑事的,在钱松面前好好撺掇了一番。钱松自然不忿,这几日点齐了镖局的镖师们,又笼了一批地痞与流民,扬言要去擒龙寺中掳掠一番。这般聚众议事,早有耳目报到了崔昊那里,他也不动声色,暗中故意松了城防,纵着他们成事。
  清晨,天空中下起了绵绵细雨,雨丝细细地落在小院中,敲打着树叶,发出沙沙和音。
  崔昊来得极早,立在廊下,手里拎着一个包裹。解忧出门行了一礼,崔昊一身铠甲,亦抱拳还礼。
  解忧看着他,道:“将军这便要去营里了?”
  崔昊点点头,道:“昨日起便在营中安排了,又想起有些东西忘了给娘子,便赶了回来。”他说完,便将手中的包裹递过去,面上稍稍有些不自然,道,“早几日便让人给娘子和京羽姑娘备下了衣物,是熙州女子最寻常的样式,粗麻布料,娘子莫要嫌弃。一旦乱事起,照应不上,城中无处可论安全,凡事还是低调些。”解忧倒没有想到,在这样要紧的关头,他竟还惦记着这样一桩小到不能再小的琐事,惊讶之间,便没有立刻去接。崔昊面上微有讪色,又忙着解释,道:“我知道翟先生已经安排好了住处,但先生这几日尤ʝʂɠ为忙碌,我只是担心他百忙中,会忘了此事,这才着人准备的。”
  解忧哭笑不得,谢了一声,正要伸手去接那包裹时,便听见翟清渠的声音隔着雨从雨廊的另一侧传来:“少将军自己要送东西,却拿我做由头。谁说我忘了。”解忧伸出一半的手不自主地又缩了回来。扭过头,翟清渠依旧是一身长袍,带着蒙蒙水汽走了过来,“今日熙州城数万性命都系于少将军一身,如何握住手中剑才是要紧的。但我看少将军的心思怎的反而放在了送糖送衣这些琐事上。”
  崔昊一怔,旋即又看向解忧,面上是薄薄的尴尬,道:“是我多虑了,有翟先生在,自然会安排好一切,我这也是白费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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