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曲(二)——金牙太太【完结】
时间:2024-02-20 23:18:49

  她说话时候神色平静得宛如一方白玉,翟清渠心头一跳,像是被雷电狠狠一击,下一刻,一抹发涩的痛楚便在全身蔓延开了。他脸上用棉帕遮住了大半,即便离得很近也看不见他的表情究竟是何模样,只觉得他露在外面的那双细长的眉眼间藏着深深的凄仓。而他说话的语气依旧平平淡淡,似乎并没有掺杂什么情感在其中,“渭州怕是指望不上。赵玄郎如今分身乏术,庆州比预想得难缠得多,长威军打得疲软、起了撤退的心思。前几日,他急调黑衣军过去督战。若在十月前拿不下庆州,冬季苦寒,作战便更加不易。他往后的日子便要艰难了。”
  庆州之战,解忧知道得甚少,隐约只明白拿下了庆州,陇西便稳住了大半。反之,庆州由于地理偏远,战线过长,也极容易将陇西拖进一败涂地的困境中。故此,赵匡胤虽一直觊觎庆州,却也未敢下决心。直到漠离说她愿出长威军助攻庆州。如今看来,即便如此,庆州仍是难啃得很。而也如出发前她自己所言的那般,在熙州遇到的一切,便只能靠自己了。“那我再想想,以眼下之力,还能做些什么。”解忧喃喃说道,又转眸看向翟清渠,嘴角裂出了一丝苦笑,“不过既然你来了,药材想必是不会缺了,钱也不缺,形势便比之前强了许多。”
  翟清渠笑道:“总算念起我的好处来了。”
  解忧瞥开目光,又想起他这番来熙州的风险,心下嘀咕:“即便有这些好处,我仍然宁愿你没有来。”
  翟清渠不以为意,用手指了指远处临风镖局的大门,道:“财与物是一方面,但熙州城中眼下最大的问题还在于人。大难危临,熙州军远驻城外,任由城中一片大乱。太守的私心比疫病蔓延得还快,城中没有个主事的,就怨不得他们只为自己着想。”
  这熙州城的情形,解忧这些日子自然也看得明白。崔建洲也不是个坏人,只是坏在他私心太重,一见桃花疫情形不好,便将自己的兵马护命根子一般驻扎到了城外。自己虽守在擒龙寺旁,一副随时可以以身殉职的模样,但实则却是消极对待,一切等着朝廷的指示。听翟清渠这样说,解忧也跟着点点头,道:“好在有崔少将军,多少是将全城百姓挂放在心上的。”
  翟清渠却摇摇头,道:“崔昊还是太年轻了,小打小闹还成,遇到艰难之处,未必顶得住。何况你们现在的小动作,崔建洲也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放任而已。一旦老家伙发话,小将军也只有听令的份。”
  解忧皱了皱眉头,叹道:“崔太守性子固执,又与玄帅不对付,我与他说了多次,可看样子,他一句话也不曾听进去。”
  翟清渠眉眼弯了弯,“几句话而已,他自然不在乎。”既然不在乎,那究竟又该怎么做,翟清渠没有接着往下说,反而调转了话头,道,“不过,也未必没办法对付他。只是现在我有些饿了,我们先吃饭吧。”
第85章 八十四乱心
  翟清渠来到熙州,却没有住进自家商号里,反而跟着解忧在擒龙寺外的那座破落不堪的私宅寻了间屋子,简略收拾了一番便住下了。解忧知他对衣食向来讲究,便劝了两次,让他住到熙州城里去,只说此处虽在擒龙寺外,但毕竟挨得近,病患众多,很是危险。再者,这宅子也是年久失修,晴天漏风、雨天漏雨的,住着也不方便。
  翟清渠挑了挑眉毛,神色平静地说:“我看那崔小将军也住在这里,倒没见你说什么不方便。”
  解忧气结,心道:“这崔昊是熙州城少主,想住哪里住哪,哪有我管的份。”嘴上却也不再说什么,只任由得他去。
  崔建洲得知翟家总账到了熙州,又听说他转运了大批的药材过来,为表地主之谊,便简设私宴,请了翟清渠,亦叫上了解忧。宴席设得简略,昏暗的烛光在窄仄的厅室内流转,每人的案几上只有寥寥两盘素菜。崔建洲连连致歉,言语谦和有礼,“这城中闹疫,为防传染,所有的肉禽都已被宰杀掩埋,全城茹素已有月余。至于宴请之类,更是早已禁绝。今日若非是先生莅临,崔某也不可能破这个例,只是旁的能省则省,翟先生莫嫌简陋。”
  翟清渠此前与崔建洲打过两回交道,也算是认识,说话之间便少了些许虚伪客套。他的筷子在盘中夹起了一条青葱的菜根,却并没有放进嘴里,反而又放了下来,说道:“全城茹素倒也没什么,只怕再捱几日,怕是连树皮都没的吃了,只好去吃人。但这满城的病人,谁又能下得去嘴呢?”
  崔建洲如何听不出这话里讥讽的意思,但也素来听说这位翟家总账年纪轻轻,眼睛却长在头顶上,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尤其是这张嘴,心情好的时候,旁人想听什么他便能说什么,像是世上最圆滑周到之人。可若遇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那这世上也没有他不敢说的言语。崔建洲其实本就没什么胃口,今日的宴席也不过为了面上敷衍而已。被他这么一说,举到一半的酒杯又怔怔地放下了,摇了摇头,无可奈何道:“给汴梁的奏章已经呈上去大半个月了,朝廷的援助却迟迟未见。倒是翟先生的药材先到,解我熙州燃眉之急。翟先生此番义举,崔某替熙州城百姓谢过了。”
  崔建洲这番话本就是抱着缓解席上气氛所言,翟清渠也不拂他面子,抬手饮ʝʂɠ尽了杯中酒,眉眼间是清淡的笑意,看着崔建洲:“除了在临风镖局的这一批药材,我又让人在附近药号商行拢了一些,也找有往来的伙伴收了一些。算是脚程,再有个三五日,应该就能陆续到熙州。”
  崔建洲听他这么说,便赞道,“翟先生急人之难,人未至熙州,却已先将事情安排妥了,实乃熙州之大幸事。皓旰,你也敬先生一杯。”
  崔昊闻言,急忙上前,斟满清酒,亦是一饮而尽。
  翟清渠本不在意崔昊,对那日在临风镖局这位少将军的表现略有失望,后来却见崔昊频频来找解忧,二人竟相谈甚欢,心中便多生了几分不悦。但如今毕竟在场面上,翟清渠倒也不便表示,只淡淡地看着这位少年得志的年轻将军,问道:“从临风镖局搬出来的那批药材,可安置好了?”
  崔昊拱手道:“都安置好了,与郑管事和京羽姑娘商量过了,先安置在了院落南边,以方便取用。”崔昊想了想,又说道,“我也加派了一队人马到寺外,既是看守药材,同时也能帮着做些事。”崔昊做事也算周全妥帖,在此处将一桩小事汇报得仔细,一是给翟清渠一个交代,二来也是将此前偷偷派人进擒龙寺的安排落在明处说。
  崔建洲在旁一直未开口,一张饱经沧桑的脸阴沉沉,满腹的心事以致他显得格外心不在焉,全然没有一个主人家的模样。他偶尔会将目光落到解忧身上,打量着这个自到熙州后便不断生事折腾的女子。
  翟清渠却截了崔建洲的目光,顺着方才的话题,继续问道:“一队人马恐怕也不大够,依翟某之见若是能多调些人手过来,整顿寺里城内的秩序,协助病患,方才是上策。”
  这话几乎是老话重谈,也几乎挑明了希望让崔建洲让熙州军来接管城务。崔昊低头未敢言语,崔建洲仿佛没听见一般,目光转到解忧身上,道:“听闻解忧娘子是翟先生的女弟子,此番来熙州寻人救人不过数日功夫,先生随后便赶到了。这番师徒情深,着实令人感动。”
  这话里的几分阴阳怪气着实明显,就连崔昊在一旁也觉得不自在,忙道:“叔父,解忧娘子是赵都督内眷,素来持礼有节……”
  未等他说完,崔建洲盯了他一眼,断喝道:“我在赞扬翟先生高义,又与爱徒情谊深厚,与你有什么关系。”
  崔昊脸上微微泛红,也不再敢多言。翟清渠却也不着急,玩弄着手中的杯子,慢条斯理地说:“太守大人说的极是,我与解忧如何,轮不着少将军多言。同理亦然,熙州是生是亡,本也没我这个外人的干系。我这个人,平素最是闲懒,不愿沾事,更不爱惹事。若不是有自己人在这里,翟家其实压根也犯不着费钱费力过来做这些。但既然来了,她又要强逞着菩萨心肠,令我不能放任这数万条人命不管。太守说这是仁心也好、私心也罢,反正于翟某而已,都当得起问心无愧四字。”
  崔建洲没想到自己一番不怀好意的话被翟清渠连消带打地还了回来,面上神色愈发古怪。解忧也没想到,翟清渠居然对二人的关系半点澄清的意思也没有,只好自己急忙补了一句,道:“渭州与熙州同气连枝,翟先生此时能送药送医过来,也是受了玄帅之托。此外,熙州官牒虽未经渭州,但玄帅也向官家奏报了熙州桃花疫,相信再有些日子,朝廷的援救也会下来。只是这段日子,城中病患的指望都系于太守大人一身。”
  她这话说得得体,却并没有得到什么好的回应。崔建洲对她提及赵匡胤仍是满脸不屑,崔昊一脸赞许的神色,而翟清渠则仍是那副清淡冷漠的表情,偶尔抬眼看着她,眼神里也充满了复杂的意味。
  这顿饭便在宾主皆不欢的气氛中结束了。
  散了席,月色浓稠,翟清渠与解忧各自怀着心事往后院走。刚到院门口,便遇到平日照料起居杂事的何嬷嬷领着三五个小厮慌慌张张地往外走。见到二人,何嬷嬷放下手里的物件,恭敬地行了一礼,又堆起一脸笑意,道:“少将军说这个宅子年久失修,荒芜得很,屋子旁边杂草、蚊虫重生,怕怠慢了贵客,便让我带了些人,前后清理了一番。前后院落清理了杂草,又用驱蚊的香木细细熏了一遍,就连草丛墙根都洒了雄黄粉。现在又送了些熏香过来,老奴选了些味道清新的,已经在屋里给娘子燃上了。”
  解忧皱了皱眉头,不悦道:“如今什么时候,还顾得上讲究这些,有这功夫,倒不如看看京羽那边有什么需要帮手的。”她说完,又想起旁边的翟清渠,便道,“不过,翟先生的屋子还是要收拾得干净妥帖些。”
  何嬷嬷见自己这殷勤未讨着好,便补充了一句,道,“翟先生的屋子也收拾过了。”嬷嬷说完,眼神躲闪,偷看了一眼翟清渠,却也未敢说话。
  解忧疑道:“还有什么事?”
  何嬷嬷老经世故,眼风偷偷落在翟清渠身上,心里暗自揣测了一番二人的关系,终还是下定决心说了出来:“少将军听说娘子昨日里累得昏倒了去,便找了京羽姑娘询问是何缘故。听京羽姑娘说娘子只是饭食不时,这才昏厥,倒无大碍,身边伴些糖便好。少将军听了,倒是很放在心上。如今城里店铺都关了门,少将军亲自到砸开了城中糖人张的铺子,买了些糖瓜儿送来。可京羽姑娘说如今桃花疫泛滥,怕这糖瓜儿不干净,最好融了重制方才稳妥。少将军倒也不嫌麻烦,让奴婢去借了容器,重制了糖瓜儿。方才已经放凉了,拿干净的小匣子盛了,给娘子放在桌上了。娘子下次若还是身子有不适,便吃点糖瓜儿。现在城里头乱的很,一点糖儿可是稀罕。”
  不过是一桩可有可无的小事,却被她来龙去脉回禀得详细入微。解忧听着心烦,挥挥手,便将何嬷嬷随意打发了下去。翟清渠的目光久久凝在这何嬷嬷背影上,只觉得此人有股说不出的古怪,可真思索了一刻,临开口时却又变成了:“这位崔少将军还是个殷勤细心的。”
  翟清渠若能好好说话,解忧兴许也就当作是一句无聊消遣,可他偏这么说话,便使她原本心里怄着的那股闲气愈盛了。心里想着这几日翟清渠时不时便拿着崔昊做话头来激她,今日宴席上,面对崔建洲不怀好意的发难,他不仅不回避,反而直愣愣地应下了。这真全然不顾自己的想法了么?如此一想,语气也愈发不善了,“我在这里居住了大半月,也未有人来剪草驱蚊。师父你一到,贵客之礼便上门了,在皓旰心中,师父可比我重要多了。”
  翟清渠心里一个咯噔,嘴里玩味着:“皓旰,我倒不知,你与崔少将军竟这般亲近了。”
  解忧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拿这话去气他,更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气什么。一贯以来,她都是小心翼翼地平衡着与翟清渠的关系和距离。但此时见他一激便有反应,自己却又愈发生气了。后退了两步,隔着远远的距离向翟清渠行了一礼,道:“在太守嘴里,我是与师父情谊深厚的女人,到了师父您口中,我又变成与崔少关系亲近了?你们这般恣意消遣我,是因我这诰命的身份太低么,竟让你们都忘了我是有夫君的赵家娘子。”
  这一句话像柄利刃,不顾一切地划开了彼此纠缠的所有情愫。翟清渠默然无语,淡若牛乳的月光从头顶倾泻而下,令他清淡面容上的悲伤表情如裂纹一般残忍蔓延。解忧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异常疼痛,方才那股不知所谓的闷气也被这阵疼痛感顷刻取代,她慌不迭地移开目光,不敢再看翟清渠,过了片刻,心里的那阵疼痛击碎了她强撑出来的棱角和坚强,心头一软,又说道,“解忧失礼了,许是这些日子太累了,故而言语无措。”
  翟清渠盯着她,逼近了几步,完全无视她强行用礼仪横划出来的距离,“单单只是言语无措么?”他问道。
  解忧依旧低着头,沉沉说道:“还有行为无状,有悖闺阁之礼。”
  仿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翟清渠哼地一下笑了出来,涩涩道:“没想到,在我们离死亡这么近的时候,你仍然在跟我谈礼仪。”
  解忧强忍了情绪,犹豫了一刻,又喃喃问道:“或者,师父愿意跟我谈谈如何打破眼下的困局。”
  翟清渠移开了目光,神色宁静地看着远处,天边云层漂浮不定,惹得月色或明或晦。擒龙寺高高低低的屋宇轮廓被光晕成了一片模糊不清的光影。翟清渠的脸上没有半点轻松,沉了ʝʂɠ片刻,他说道:“再等两日吧。崔太守的私心也并非无法可破。”
  夜幕低垂,天边一朵一朵烁烁闪耀的星芒悄悄地将光隐在了乌云后头。两人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明明自己心中揣着一肚子话却说不出来,胡乱说出来的几言几句,却又口不对心。多说也是无益,只好胡乱应付了几句,解忧便告辞回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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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读者欧阳思敏小姑娘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学业进步。我为什么会知道呢?因为你贴心周到的男朋友,特意私信我的。也祝你们青梅竹马的爱情越来越甜。比心!
第86章 八十五对策
  解忧按着一颗乱七八糟的心回到住处时。京羽正在给李殷雄上药,这几日,李殷雄身上有更多的疹子陆续开始结痂,胸前的红疹也不再向四肢蔓延。但由于此前在擒龙寺内待得时间过久,身上沾染上了尸毒,京羽便用洁净的纱布裹着烘焙得发热的糯米,敷在病灶上,过了三刻再拿下来。洁白的糯米已微微发黑。这是民间拔毒的土法子,京羽试了几次,竟有奇效。
  李殷雄的脸,随着这几日病情的稳定,也日渐饱满起来,稍稍恢复了一些孩童特有的模样。解忧耐心问他,身上疹子可还会疼痛时。李殷雄默默摇了摇头,故作老成地道:“不疼了,偶尔有些发痒。”停了停,似有几分怯意地说,“就是药太苦了,舌头整一天都是苦的。”
  解忧笑了笑,心里略觉宽慰,想起方才何嬷嬷的话,便随口道:“我那有些糖瓜儿,一会你拿了去。吃完药,含一颗,便不觉苦了。”她一面说着,却见正伏在桌上记录药案的京羽颇带深意地看了这边一眼。
  打发完李殷雄回去,解忧便倚在榻上发呆,室内没有点多余的蜡烛,立在案上的那团跳动的火光给解忧身上镀上淡淡的光华,她一动也不动,只是盯着那点光怔怔发呆。京羽抄录完毕,一面整理药案,一面说道:“累得不想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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