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曲(二)——金牙太太【完结】
时间:2024-02-20 23:18:49

  解忧心里直想哭,面上却还得僵着笑和稀泥。她一脸无奈地道:“说的也是,确实不用费劲,我这身衣服虽是素绢,但这一个多月也未浆洗过两次,污秽得怕是连山野村妇也不如了,一点儿也不打眼。不过,少将军赠我与京羽新衣,总是好事,解忧拜领,也替京羽谢过少将军。”说罢,匆匆将那包裹接了过来,又匆匆行了一礼,便算是敷衍过去。
  崔昊见解忧接了东西,又见翟清渠带着一身肃杀之气站在旁边,不知为何,心里发虚,便也不再停留,冲二人拱拱手,冒着雨转身离开了。
  崔昊一走,解忧也想回屋。没料到,翟清渠却快一步堵在了解忧欲逃开的路线上,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眸中沉淀着一片暗色,深不见底,像是下一刻便会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再也出不来,“你心虚了?”翟清渠简短地问道,却如一柄短刃扎在解忧心口。
  解忧强撑着平静,直视着他,“师父这话说的没意思,同谋同划,我与崔少将军也算是相识于危难了,就算我收他两件衣服,又有什么可心虚的。”她虽是这么说,呼吸却不平静,一口气深一口气浅。
  细雨阵阵,落在破败的屋檐上,叮咚乱响,翟清渠看着她将那包裹搂在胸前,摆出一副防御的姿势,便愈加生气,语气不睦,“你今日倒是承认与崔昊的交情了,不再拿出玄帅娘子的身份来摆架子。”
  解忧顶着一口气,道:“解忧不过一个四品偏房娘子的身份,无论在崔少将军还是师父面前,都是没有资格,也没有面子的。”
  翟清渠一愣,继而唇边又逼出一抹冷笑:“但我看你平日倒是对这个身份珍视得很。”
  解忧气得发怔,不知何故,她觉得眼下与翟清渠说话真是太累了。一瞬之间,她几乎分不清他这是单纯地为了贬低自己,还是怀着别的意思,只好呆呆地看着他,道:“今日说话为何这样刻薄尖酸?”
  翟清渠心头也憋着一股气,他心里也明白解忧与崔昊并无什么瓜葛,真正埂在他与解忧中间的人是赵匡胤。但方才见两人微雨中相对而立的画面,他偏偏就觉得心烦意乱。似乎有一刻,他甚至想到莫非解忧当真就喜欢习武带兵的男子?再下一刻,解忧又将赵府娘子的身份拿出来说话,又让他更加恼怒。
  翟清渠一步跨到她面前,眸光如瑟瑟水波一般在她面上转过几回,瞳仁上似乎蒙着一层飘荡的雾气,让人看不清楚在他这静如古井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激烈的心思。在解忧的懵怔之间,翟清渠忽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气之大,与他平日温文尔雅的模样相去甚远,“这样便算刻薄尖酸了?那我便索性与你说个清楚。你是赵府娘子不假,但这娘子也好,官封的四品京毅如夫人也罢,摊开了说白了,也不过就是赵匡胤家中的一个妾室,赵府私产而已。依照律例,他休得、卖得、换得,甚至连他新娶来的主母也可卖、可打、可驱逐,连问你一句都不用。这压根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身份,你为何不愿不弃了它,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它出来挡我、阻我?杜解忧,我想知道是不是我的情义在你眼中当真这么不堪,可以随意搪塞?”
  解忧紧紧咬着嘴唇,牙齿在下唇上印出一道深深的痕迹,仿佛这个动作便可以咬住自己心中满满的委屈,不至于让它们变成眼泪。她的脑子嗡地涨疼,在翟清渠说她是私产,休得卖得的时候,变成了一片空白,似乎没有听见他后面的话,脑子里只觉得翟清渠全然没了平日的稳重与成熟,反而任性胡闹的令人生气。她用力扯了自己的胳膊,翟清渠绷着的一股气突然泄了,任由她的胳膊从自己手中滑落。
  解忧的头垂了下去,一刻沉默无语。
  翟清渠敛了方才的燥气,想再说一句,却见嚯地一声,解忧突然跪倒在地上,翟清渠原本想说的话便被硬生生堵回了胸口。怔神之间,却又见她不带一丝犹豫啪地一声,脑门重重磕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说:“解忧明白了,既然师父不喜欢,那我日后便在师父面前持弟子礼吧,必定勤勉伺候,敬重师长。”
  刹那间,翟清渠的脸冷肃到了极点,看向解忧的目光锐利冷峭,几乎要在她身上扎出两个窟窿来。解忧等了一刻,翟清渠倒并未如自己意料的那般拂袖而去,反而依旧那般矗立在原处,凝视着自己,迟迟开口道:“你当真要如此?”
  解忧硬了硬心肠,强作欢笑地说:“从汴梁至熙州,师父迢迢千里而来,大义大恩,解忧理应如此。”
  “大义大恩,我来此处便只是为了恩义二字么?”翟清渠嘴里轻蔑自语道,裹着不悦与发作不出来的怒火一并而化成了一片一片微薄的哀凉,“这熙州城里,天上的白云地上的水,林间的树木城中的人,看到的听到的,凭着心头一点慈悲,你皆觉可怜。但在我面前,你却跪下了。”
  混着细雨的天色,逐渐明亮。浅灰色的天幕上挂起大半个日影,隔着薄云撒下一大片清晖,大青杨树林迎风哗哗响,解忧的头沉沉地低着,仿佛因为风太大,将翟清渠方才的话吹得过于凌乱,根本未落进解忧的耳里。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裙琚翩然,竟是连半点回应也没有。
  这样停了半晌,翟清渠也是无奈,只好沉沉地说了句:“起来吧,地上潮湿。”
第88章 八十七变故
  这一日本就起得早了,又与翟清渠堵着一口气地争吵了一顿,解忧只觉得困乏极了,两片眼皮恨不得顷刻就要黏在一起。见离约定出发还有时间,她便倒在榻上,想假寐一会儿,顺便摆脱满脑子的胡思杂念。可头刚沾上枕头,脑子便更泼了凉水一般清晰,一阵一阵难以言语的痛楚迎面而来。
  窗外雨声萧萧,打在零落满地的树叶上簌簌有声,打在斑驳破落的窗棂上淅沥作响。对于翟清渠的心思,解忧怎会不知晓,哪怕从前未敢万分确定,在大理寺静室那一夜,她总该也悟出了个十成十。可明白了又如何呢?她既不能接受,甚至连放肆自己的思绪去好好琢磨一番都不能。困于情中,竟比困于任何境地之内还要苦恼万分,不得出路。在零碎的风雨声中,她忆起了翟清渠那些令她无比难堪的话,赵府娘子的身份,她怎么会放不下?放不下压根是与赵匡胤的情义罢了。既然明知自己放不下,便该快刀斩乱麻地去拒绝另一个人的好意。这只是一个简单的道理,解忧懂。但虽然懂,却也痛。激烈的情绪似海浪一般催着她的心脏猛烈跳动,伴着每一次跳动,这份痛楚便加重一分。几乎逼得她连呼吸都觉得艰难起来。她蜷在床榻上,四肢用力地蜷缩着,逼着自己曲成了一团小小的圆形。之前脑子里被强行压下的各种念头,此时扑面而来。解忧怔怔地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竟同时对两名男子产生了情愫,难道当真是出身青楼故而生性风流么?解忧的手捂在脸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突然之间涌了上来。想哭,可眼眶里空空的,又觉得实在也没什么好哭。她猛地坐起身来,逼着自己从胸腔里发出两声自嘲的笑,世上左妻右妾的男子多得是,却从未见过有恼恨自己的男子。而她从来也只是委屈自己,成全礼法,怎么就轮得上这般惭愧了?
  这样笑了出来,心里头便松快了两分。解忧自幼遭了不少灾祸,对待感情的事惯来看得通透。这两年,她觉得自己又长进了不少,便是这等万事缠心的时刻,还能冷静下来思索风花雪月的道理。赵匡胤是官人,她自然敬重他、想匡助他,但论及男女私情,她却也明知自己在他心中抵不上贺氏,在正妻身份上争不过莫愁。所以她从来也未敢将赵匡胤视作自己的天,ʝʂɠ只是怀着自己的一份痴情,情愿守在他身边,并努力拨划出自己的天地来。至于翟清渠,倒是很好,却也只能说相遇不得时,终究要辜负了他的好意。
  一面想着,解忧的手却不自主地在床榻的边缘上来回摩挲,粗糙的席边割着她的掌心,有一阵一阵酥麻的疼痛感。这般繁乱不安地想一刻,她又似下定决定般地用指尖掐了一把另只手背的肌肤,自语般咕囔道:“翟清渠也不是什么好人,方才那般可恶,竟说我是他人私产。可卖可弃,我便当真被休弃了,也自有药铺生意傍身,再不济,便去茶馆卖笑,也不向他乞怜。”这般咒完,忽地又想,“为何要因他生气。下次若他再拿什么真情来逼迫,也绝不再跪了。就该厚着脸皮问他,明知我有妇之夫,却存心挑拨,是想做那偷情的奸夫呢?还是要做我的男妾?定能气死他。”这么一想,解忧心里竟暗暗生出了不少爽快的欢乐,咬着牙吃吃笑了一阵,很快又发现若论脸皮之厚,翟清渠恐怕世上也难有敌手。再下一刻,屋外风雨愈烈,即便坐在屋里,也能感到湿漉漉的潮衣从门缝窗隙中漫了进来,解忧松了手中揣着的那股劲,哀哀想着:“眼下形势,能否做日后之论尚且未知,何必为这些无踪无影的事情徒生烦恼呢?”
  左右这么一耽搁,便临近午时。解忧与京羽将住所各人安排好,李殷雄如今整日昏昏沉沉,睡的时候比醒着还多。京羽原本配了些药想吊着他的精神,可也无多大效果,索性让曹彬背着,打算到了城里再做安排。解忧自然也不愿再换崔昊给备下的衣裙,自寻了见朴素无华的换了,又用头巾包了头发,脸上弄了些脏灰,远看倒也跟寻常民妇并没什么两样。
  众人又等了一刻多时,过了约定的时刻,翟家的车辆却并未过来。正诧异间,却见翟清渠的侍卫邱云从旁院疾步过来。一脸肃然,面容凝重得像是自出生起便从未笑过一般。他拦在了解忧跟前,语意简短地说道:“城中起了变故,我家先生嘱咐娘子缓行一步。”
  解忧自然大惊,忙问出了什么变故。那邱云也不急忙回答,而是从旁领出一人,说道,“这是崔少将军的心腹,方才前来报信,由他来说明情况,娘子能更清楚些。”
  那人一身尘土,看上去比装扮过的解忧等人还要狼狈几分,往解忧跟前一跪,便禀告道:“解忧娘子,副将刘泽带着北翼军叛了。今日一早便起了营,直扑熙州城而来。少将军昨日跟守南门的兄弟打过招呼,故而南门的人以为是他们是进城剿乱来的,也未详细查验手令,便放进了城。如今城门破了,北翼军接掌了城防,落下城门与栅栏,反而将少将军他们关在了外头。”
  一番话落,原本尽在掌握中的形势几乎被彻彻底底地翻了个个儿。解忧惊愕无比,也愣在了当场,细细思索这一变故的后果。她知道熙州军分东西南北四翼驻守,北翼军原是长孙残部,由副将刘泽领着投靠了崔建洲,前年被正式编入熙州军。 一贯与崔建洲也算是投契的,可偏偏在这关节点上陡然叛了,却也实在出乎意料。她皱了皱眉头,问道:“我听崔少将军说过,熙州军里来路颇杂,故而四路军士皆是打乱了重新编排的,北翼若是叛了,其余三路可还安好。”
  那兵士解释道:“其余三路领军的皆是太守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是极信得过的。如今虽也有观望形势的,但由少将亲自坐镇,想必是无碍。末将原也是被编在北翼军中,后得了少将军青眼,留在身旁伺候。此番本是留在城中策应的,陡生变故,末将寻了旧日兄弟,才知其中原委。如今,熙州城内城防已被北翼军所控,大大不利。”
  他几句言语,大致便将熙州城的情况说得明白了。解忧心想,这形势便是用雪上加霜加霜再加霜来形容也不为过。原本崔昊与翟清渠的计划只是想小打小闹的做一出戏,目的是逼崔建洲就范,让熙州军入城。可眼下好了,戏台子白搭了,倒不用这么麻烦,熙州军自己便攻进城来了。她苦笑了笑,道:“这北翼军为何会叛?叛后,非但不逃,反正要进驻病患满溢的熙州城,是打算取崔太守代之?抑或其他?”
  那兵士想了想,说道,“末将不知这北翼军为何攻进城。但北翼军突然会叛,其中也是有个由头。昨日夜里,有人自称是长孙氏后人,割破手腕,血写战书。刘泽此人与崔太守曾经都是受过长孙家恩惠的,又极念旧情,便举着那份血书,今晨便叛了。”
  解忧听到长孙后人四个字,十分惊觉,急忙问道:“什么长孙后人?长孙思恭满门抄斩,哪里来的后人。”
  兵士强咽了咽口水,道:“末将也是这么听说,那后人原是位女子。”
  长孙思恭的后人?长孙英。一想到这个名字,仿佛所有的问题都合上了,解忧的眼中陡然燃起的两簇火焰,“选择这个时候叛,看来还真不是巧合。”
  漫天的秋雨下得淅淅沥沥,有些雨丝粗些,有些则细一些,有些被风吹乱了方向,斜斜朝着解忧铺面而来。裹卷在空中,纷繁杂乱。夏末秋初的雨丝已经有了一丝清冷之意,落在面上便凉凉犹如细细的银针轻轻刺在肌肤上。那兵士在继续说着,偶尔邱云会问两句,偶尔话多的曹彬也会说一说自己的想法,但这些声音此刻在解忧听来,都穿不透这细密的风雨,他们商议的问题像是被闷在了熙州城这场突如其来的绵绵秋雨中。
  她也在这里,来的倒是正好。
  解忧所有的心思都凝在了长孙英的身上,不由之间,上下的牙齿便紧紧咬合在了一起。似乎是这凉凉的秋雨侵在身上,带来了无限的寒意,她才将牙齿咬得这么紧,紧到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屏了去。这般独自立了一会儿,未察觉间,有一人影走了过来,身体挡在了她的跟前,便将那无穷无尽的雨丝尽数挡在了自己身后。解忧抬头望去,翟清渠那张俊朗的脸庞上蕴满了雷电欲来的担忧,一袭蓝色暗纹长袍上,被零落的雨洇出一片深色的水渍来。
  “熙州要乱了。”翟清渠的声音有些沙哑。解忧怔怔看着他,齿关一松,便看见那双平日里含着笑或含着冰霜的眼眸里却清晰无比地倒影出两个小小的自己。“不过有我在,也无需担心什么。”他这话说得泰然,一如平常那般举重若轻。仿佛在此刻,熙州城内外层层叠叠的麻烦他都不在意,城倾了、城破了、城里的人死了,都与他无干,他只需要眼中人安全平安。
第89章 八十八破城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这两句话大致说的便是此时的熙州城。原本一场桃花疫,便几乎让熙州城陷入了瘫痪。紧接着在一日之内,先是北翼军冲入城门,击溃了原本就形同虚设的城防。秋雨淅沥间,四城八门落下,熙州守兵还未反应过来,或杀或降,崔家兵便成了刘家将。
  另一面,崔昊本已聚集了熙州军,只等着临风镖局作乱攻打擒龙寺,叔父虎符令出,他便率军入城平乱,顺势接手擒龙寺。可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料到,北翼军刘泽会先一步叛了,直接进城,随后关闭城门,将自己的兵马关在城外。形势突然逆转,崔昊气得跺脚,只好慌忙忙找来其余四翼军将商议,好不容易说通了两人,愿意在未见虎符的情况下,随他一同去攻城。其余南翼军将多了一份心思,只在一旁做壁上观。
  而城里头的临风镖局起初对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按照约定的时间,钱松领着百余名暴民在镖局附近聚集,众人以红巾遮面,气势汹汹地进攻擒龙寺。走到一半,有消息灵通者,说北翼军攻破了城门的消息。钱松是个头脑灵活的,见这形势,也未犹豫多久,转头便带了人马投到了北翼军麾下。声泪俱下地向刘泽痛诉了一番,将自己这聚众武行的行为说成了是崔建洲官逼民反,接着又信誓旦旦愿为马前驱。刘泽为人倨傲,原本并看不上钱松这一帮子乌合之众,但长孙英却觉得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多些人便能多聚些力,总好过独自对面熙州其余几翼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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