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亡妻曾对小人说,我儿死前叮嘱我们两个做爹娘的,定要好好照顾她,”大老爷说到此处,泣不成声,缓口气后才勉强往下说:“小人与亡妻,待她如亲女,对她有求必应,两位亲家怎敢说杜家骗婚?”
二老爷看准时机,也跪下补充,说杜家娶李吟娥,并非骗婚,而是真心实意觉得他们二人相配。
“敬哥儿是长子,下官的大哥大嫂自小对他便偏爱有加,连娶妻一事都不曾考虑家世,若非敬哥儿真心想娶李吟娥,以她的家世,怎么可能嫁到杜家?”二老爷为官多年,一语为杜宗敬的痴情又加了一把火。
此话一说,围观百姓有不知情者,均道杜家大少爷有情有义。
“大人!他说谎!”苏合香指着二老爷的鼻子。
“哦?你可有证据?”裴似狐疑地问道。
苏合香起身拉媒婆李三娘跪下,说她便是人证。
围观百姓声浪渐高,裴似惊堂木拍了几次都不奏效,只得吩咐垂文去将府衙的大门合上。
可垂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时听岔他的吩咐,将捕快喊走,百姓们一拥而上,不一会儿公堂之外乌泱泱站满了人。
公堂中的几人一时愣住,裴似大骂垂文像个傻子,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百姓们既来,便不准备走,裴似更不好出言赶他们走,只好让捕快拦在身前,不许他们再进一步。
纷争落定,李三娘开口了。
她有一独子,和杜家大少爷一样,同是先天不足之人。
十几年间,她为了救活儿子,起早贪黑从未歇息过一刻,去年,独子旧疾发作,危在旦夕,可她遍借亲友,也凑不够五百两的药费。
“正在此时,杜家大房大老爷与大奶奶登门,说他们愿意出这五百两,”李三娘低叹一声,自嘲说道:“银钱不是白给,他们要小人为杜家大少爷说一门亲,连人都已定好,便是小人同族李远志的女儿李吟哦!”
“杜家大少爷不好吗?你为何如此语气?”裴似听出她语气中的讽刺。
“大人,您去年才来此,自然不知这杜家大少爷不仅与贴身丫鬟有私,两人更在杜家老夫人孝期珠胎暗结,如何是女子的良配?”李三娘高声质问。
问的是跪在她身边的杜家大老爷。
她当媒婆二十余年,从未昧着良心撮合任何一对男女,唯有李吟娥,她为了五百两,猪油蒙心当了杜家的说客,利用李家一家对她的信任哄骗李吟哦嫁给了好色短命的杜宗敬!
“不对啊,杜家高门大户,就算杜家大少爷再不堪,以杜家的地位何愁娶不到妻?”裴似觉出一丝不对劲。
杜家在金陵府有头有脸,李家在江陵府只勉强算个生意人,与杜家结亲,李家百利而无一害,何来骗婚之说?
“大人,小人也是在杜李两家定亲后,才从其他媒婆口中得知真相,杜家并非娶妻,只为找身家清白的女子守节!”李三娘提及此事愤愤不平。
卫朝鼓励女子守节但从未强迫,她做媒多年,从她手中再嫁者数不胜数,穷人尚且放女子自由,她竟不知,有权有势的杜家居然为了一块贞节牌坊这般狠毒!
“杜同知,可有此事?”裴似听完,冷声责问。
当今天子早已下过圣旨,女子守节需遵从女子意愿,严令以威逼利诱之法胁迫其守节,骗取朝廷赏赐,尤其是卫朝官员。
“大人,此婆子胡言乱语,怕是被李家重金收买,找来诬陷下官!”二老爷横眉竖眼盯着李三娘。
下属不是逼人守节之人,裴似放下心来,问李家可有其他证据?
“民妇还有证据!”有女子的声音从围观百姓中传出,众人循着声音去看,却是杜家大少奶奶李吟哦,穿一身素衣,被丫鬟扶着,一步步走进公堂。
证据是一封信,确切来说,是杜宗敬的自白书。
裴似唤扬采去取,仔细看过后,拍桌呵斥二老爷胆大包天,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干这些忤逆陛下之事!
“大人,此女不可信!”二老爷不知信是何人所写,小心上前,说李吟娥因对杜宗敬不满,对杜家怀恨在心,她的话绝不可信!
“好好好,她不可信,你的好侄儿可信吗?扬采,大声念出来!”裴似动怒,厉声让扬采将书信之内容一字不差当堂念出来!
随着扬采念出声,金陵杜家多年包藏祸心的算计逐渐浮于水面。
杜宗敬在信中所说,他与贴身丫鬟朱樱情投意合,更育有一子杜延,可他的爹娘和二叔为了得到陛下的赏赐和提拔,将他与朱樱拆散,逼他娶李吟哦为妻,只因她是小门小户出身,好拿捏她逼她守节。
“我自知命数将近,特写下此封书信,伏愿我死后,因杜家人贪欲连累的无辜女子能得自由。”扬采念完最后一句,后面一张纸是放妻书,裴似眼神示意他无需再读下去。
话音刚落,大老爷冲上来,扯过扬采手中的纸,他不信他的儿子会写这封信。
二老爷站在他的旁边,两人凑近细看,那字确实是杜宗敬亲笔所写,不会出错...
两人拿着信翻来覆去地看,李吟娥跪在地上,任由他们质疑。
三十年,什么不能学会?谁人的笔迹模仿不出来?
莫说杜宗敬,就连老太爷,她也有信心仿个九成!
百姓中有人问杜家图什么。
“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了权势,谁不想再进一步!”
“咱们这金陵府,还是头次闹出逼人守节之事!”
...
“杜同知,你随本官过来。”趁百姓们议论之际,裴似悄悄叫走了二老爷。
府衙后院的无人处,树梢横斜半墙,风移影动。
“陛下开恩为你留了吏部郎中的位置,多少人眼红!本官素来看重你,不忍你因此事大好前途作废,实在痛心!此事,你可想好如何处置了?”他负手立于院中,言语中满是惋惜,多年苦读的艰辛,当年应试时的不易。
“多谢大人提点!”二老爷感恩戴德,说他也是一心想得陛下青睐,这才走了错路。
两人商议之后,二老爷先回公堂,裴似自他身后踱步走出。
“大人!杜家从未做过此等歹毒之事,但念及下官侄儿临终有遗愿,下官与大哥不忍他泉下不宁,”二老爷拱手看向裴似,见他点头后才缓缓说道:“夫死应归宗,请大人做主,由李家领回李吟娥!”
裴似正准备按照二老爷的提议判决,惊堂木还未落下,李吟娥开口了。
“大人!民妇还有冤情要诉。”
“是何冤情?”
“民妇要告杜家大老爷与二老爷,合谋绑架民妇的继子杜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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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皇帝的逻辑:我知道是假的,但是你不能让我知道是假的。
第39章 收拾杜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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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激起千层浪。
公堂外的百姓窃窃私议,有人道是李吟哦果真因骗婚一事对杜家怀恨在心,竟凭空捏造绑架一事。
“这个杜礼从前就是杜家族中的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若不是杜家收留他,早不知死在了何处...”
“对啊,大老爷和同知大人绑他作甚?”
同样疑惑之人还有裴似,诧异地用眼神询问二老爷。
大老爷与二老爷相互对视后,笃定他们绑杜礼一事不会有任何人知晓,由大老爷上前,苦笑着问李吟娥:“杜家待你何曾差过?自你进门后,我又何曾亏待过你这个儿媳?你怎无端生了如此坏心,当着裴大人的面,诬我们清白!”
李吟娥抬头看他,脸上满是悲伤,和前世用圣旨哄骗她时一模一样,一样的虚伪至极。
外间响起吵闹声,一中年男子牵着一七岁上下的孩童入内,赫然正是李吟娥口中被绑的杜礼!
等两人从围观者中挤进公堂,二老爷心觉不妙,因这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死对头-吴万路。
前几日,这人还跑去裴似处告状,说他父亲已死,他却一直赖着不辞官,是不孝之举。
幸而裴似嫌他多话,打发他去城外办事。
城外?
二老爷想起杜管家昨日说,杜礼被藏在城外的宅子里,难道这两人碰见了?
“吴大人,你怎么回来了?”裴似语气不善。
他今日已审了半日,一个下属不省心,另一个下属更不省心,前日才交办的事,今日居然敢私自跑回来!
吴万路掩口欲笑,回话之前挑衅似地瞧了二老爷一眼。
正五品的吏部郎中,今日之后,该是他的囊中之物!
“禀大人,下官今日在城外办事,谁知一个孩童从一间宅子里跑出,见下官穿着官服,扯着下官的袖子说有人绑他!”吴万路口才极佳,说起故事来,活生生是霁月斋千金难求的说书先生,一句句引人入胜。
众人耳朵听着眼睛跟着,仿佛重回早间的城外,一个小脸煞白的孩子,踉踉跄跄从高墙深宅中逃跑,凶神恶煞的小厮在后面紧追不舍。
正当众人心都提到嗓子眼时,吴万路峰回路转,夸自己是神兵天降,一边抱起孩子安慰,一边喝退了小厮。
啪——
“够了!说事!”裴似一声惊堂木拍下去。
“裴大人,下官并非有意自夸,实在是凶险万分,下官直到现在,这心还七上八下呢~”吴万路本想继续自夸,结果抬头看见裴似一脸不耐烦,手中的惊堂木放下又拿起,知他约莫是在生气,赶紧进入正题。
说他抱起孩子后,吩咐随行的捕快抓住小厮审问,自己则抱着孩子询问,谁知,这一问,问出了个惊天大秘密。
“那孩子说他叫杜礼,昨日去私塾时,被杜家的一位管家绑来宅子,”许是真相太过骇人,他的话停在此处,勉强平复心绪后才道:“几个小厮说他们是杜家的小厮,被杜家的管家杜吉派来此处看管杜礼。”
话音刚落,几个捕快带着小厮出现,围观的百姓中有人认识其中一人,大声惊呼,说真是杜家的下人!
几个小厮跪下求饶,说他们只是听令行事,绑杜礼之人是杜管家。
裴似吩咐垂文带人去杜家将几个小厮口中的杜管家抓回府衙审问,虽是秋日,大老爷和二老爷却无故生出无边寒意,这寒意像藤蔓一般爬上脊骨,钻进骨缝,扼住脖颈...
一炷香后,杜管家被带到,眼见事情已瞒不住,为了保命,他扑通跪下认罪,说绑杜礼一事,实是两位老爷指使。
“事到如今,你还敢污蔑本官的下属,杜礼是杜家的长房小少爷,你且说一说,杜家两位老爷为何让你去绑他?”裴似动怒,惊堂木重重拍下,跪着的几人心中一颤。
“因大少奶奶不肯守节,两位老爷见她平日对小少爷极为上心,便出此下策...打算...打算利用小少爷逼大少奶奶守节。”杜管家低着头,一口气将当日他们交代他的话语和盘托出。
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千两银票,道是昨日绑了杜礼后,大老爷给他的一半赏钱。
人证物证俱在。
二老爷还想辩解,吴万路拦在他身前,质问他身为一方官员,又是绑孩子又是逼女子守节,金陵府官员的名声怕是今日之后,全被他败坏完了!
围观众人厉声呼喊,要求裴似严惩杜家之人。
“大人,此事并非小人指使,乃是杜吉一人所为,小人也是被他蒙蔽!”大老爷跪下辩解,说自己与二老爷从未吩咐杜管家去绑人,今日发觉杜礼不见,他比任何人都着急,府中人都可以作证:“小人福薄,儿女有几个,孙儿却无一个,杜礼虽是过继,小人对他也欢喜得很!”
热泪悬于眶中,大老爷愤怒地揪着杜管家的衣领质问,问他为何要绑架杜礼?又为何冤枉他们:“你也是将做祖父之人,为何如此狠心?”
两人做主仆多年,杜管家怎会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可为了妻儿与即将出生的孙儿,这罪,他不认也得认。
许是大老爷的质问唤起了杜管家的良心,顷刻后,他匍匐认罪,说自己无意间听到两位老爷在忧心大少奶奶守节一事,为了立功得赏,他背着大老爷绑架杜礼,准备威胁大少奶奶听话守节。
至于怀中的银票,是昨日大老爷交办他去采买府中物件给他的银钱,他方才为了活命,才将罪推到两位老爷身上:“大人,绑架小少爷一事,全是小人一人所为,与两位老爷无关!”
眼见事情有了转机,二老爷推开吴万路,上前认错,说他管教府中人不当,这才让他们生了坏心。
转头诚恳地向李吟哦道歉:“唉,都怪你爹与我,嘴没个把风的,前几日在书房说起守节一事,他估摸着是听见了,以为我们想逼你守节,眼红赏赐,起了歹心,侄媳,你可怪我们?”
“吟娥怎会怪爹与二叔,方才吴大人带着杜礼入府说是你们所为,我也吓了一大跳,现下误会解开便好,只是...”李吟哦脸庞苍白,泪水悠悠,那句只是后停了很久,终于在大老爷与二老爷殷切的眼神中,她嗫喏道:“只是出了这档子事,吟哦今日便要归宗,实在不放心将礼哥儿独留在杜家!”
裴似夸大少奶奶良善,对继子也颇为有心,李吟娥说是因她素来信佛:“大人,民妇的娘亲曾说,积德虽无人见,行善自有天知。”
苏合香拉着杜礼适时上前,握住她的手。
那边的祖孙三人深情对望,这边的二老爷慢慢挪步至大老爷身边,问他怎么办?
二老爷:“不若把杜礼给她?堵了她的嘴!”
大老爷:“行,反正我瞧着这杜礼也烦。”
两声咳嗽声响起,是裴似在提醒堂中几人快快决定。
“大人,小人虽不舍杜礼,但也不忍母子分离,儿媳既然诚心想抚育他,那便由她带走吧...”大老爷面上透着不舍,言语中满是为难,又唤来杜礼,叮嘱他去了李家,定要好好孝顺李吟娥:“你娘亲带着你,怕是再嫁艰难,你日后出息了,要记着她这份情!”
“杜礼明白的,祖父!”说完,杜礼抹着眼泪走到苏合香身边。
几桩纷争既定,堂中人也都有了去处。
李吟娥和杜礼回府收拾嫁妆与行囊,今日便归宗,跟着爹娘回江陵府,杜管家利欲熏心,为谋财绑架主子,收押入狱。
围观的百姓离开,这半日精彩纷呈,足够他们谈个一年半载。
“我瞧着杜家那位管家像是顶罪的...”
“一个管家敢把绑来的孩子往杜大人城外的宅子送,难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
离开之人七嘴八舌,大老爷独自坐在马车中,听到路过之人所言所骂,心中怒气无处发泄。
吴万路算计落空,还被裴似斥责,灰溜溜带着人又走了,二老爷去见裴似,千恩万谢。
“谢裴大人厚爱!”应是太过高兴,他丝毫未注意裴似的宽袍下掩藏着一纸明黄的圣旨,与他的生死相关...
李吟娥回府后,大房的三位姨娘赶来,她们已从去围观的几个丫鬟口中得知事情的原委,三人吩咐身边的丫鬟去帮菘蓝收拾,坐在房中拉着她,说走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