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氏想了一想,问:“叫那些矿上的大户出点,先把头一年对付过去,不知道可不可行。”
“谁不知道他们手里有好货,可他们家家户户都是悭吝鬼,再说有了这个先例,以后还不尽照着这个来,他们更是一毛也不肯拔了。”
“那怎么办?”
“他们想挑一批稍次一些的给公主送过去,好的留作上用。”
邱静岁闻言暗吃一惊,禹城官府的人胆子也太大了,不论从前怎么不受宠,八公主到底才是享受禹城汤沐邑的人,这么做不怕出事吗?
想到这里,她心思一转,又想到了另外一种角度。自古以来,拜高踩低的事多不胜数,翻车被打脸的似乎也不在少数,但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幸存者偏差罢了,正因为翻车的事稀罕,所以才会被人津津乐道地传下来,大多数时候这都是一项大家默认的生存法则。只要拜的这个人够“高”够“稳”,就很少出错。
皇帝自然是要比公主要高的,再说公主只对封地有财政权,军事权力可没有,说到底还是不如皇帝说了算。
里头刘永意稍稍压低了声音又道:“起初他们想赖到解送的人身上,说他们从中盗取,不过到底都是本地人,这么做道理情理都过不去,后来他们说……”
越往后声音越低,邱静岁听不清楚了。
她抓心挠肺,不知道禹城的人存的是什么主意,有心打听,但却又不是本地人,似乎应该避嫌。若是叫表妹去打听,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到时候漏洞百出,难以自圆其说,更不好。
熬了快一个月,眼看解送的人就快要上路了,邱静岁觉得还是不能坐看事态放大。不说别的,万一上头哪个人查出纰漏来,经手的人靠着手里的一点点权力,便可以花样百出地把责任一层层推下去,倒霉的永远都是最底层的百姓。
她抽空去找了外公一趟,说自己在京城认识的小姐中有能跟公主搭得上话的,看需不需要自己去斡旋,劝说劝说公主,或者让她去皇帝面前撒撒娇,父女两人毕竟是一家的,谁松松手禹城的百姓都能好过不少。
刘永意意外地看着她,微微翕张着嘴,半晌和缓声音道:“你从哪知道的这件事?不管怎么知道的,毕竟你不是禹城人,最好别沾手。再说,他们已经找到法子了,你就别操心了。”
“哦,”邱静岁不知道是什么法子,但可以想见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手段,但既然外祖父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闷闷道,“我下午回家去,跟您辞别。”
因为得知邱静岁要回家,刘茂秀很不舍,央告了长辈很久,他们才同意让她跟邱静岁一起去京城住一阵子。
所以听到邱静岁的辞别,刘永意便说:“回去吧,路上小心,你表妹人太爱玩,你们家多担待。”
“是。”邱静岁应着出来,跟刘茂秀收拾好了东西,上了马车。
到城门口的时候,她看见许多短褐穿结的成年男子或蹲在石墩子上,或给身边十几二十几辆大车装货。
“今年这样早就要去押送了,”即便是本来兴高采烈满怀期待进京的刘茂秀看了这一幕也忍不住瘪嘴,“这可都是我们禹城百姓的民脂民膏。”
第77章
草木开始枯黄, 城外一片萧瑟的景象,邱静岁在心里犹豫着回京以后要不要去韩国公府找崔宓提一下禹城的税供。别的倒是小事,最怕的是好心办坏事, 万一本来可以遮掩过去,她这么一提醒, 公主再细查起来追查罪责反倒坏事。再说既然作为禹城乡绅的外祖父都拒绝了她, 那身为一个外地人,再执意插手实在有点讨人嫌, 来回思量了三四回, 终于决定将这件事丢在脑后。
但是不知为什么,明明已经决定不管,却像是在心底埋了一个疙瘩一样,总是硌得她难受, 这些情绪积累起来,逐渐成为了一种莫名的不详预感。
不过,就像是刚放假的学生一样,虽然逃避不了的假期作业如山如海, 但不到最后几天, 他们宁愿活在虚度光阴的负罪感中也不会写一个字。
马车刚走了没有半个时辰,一行人便遇上了同一时间回京的傅鸣清, 邱静岁不禁暗中猜测他在禹城呆了这么久所图为何。
好歹不是生人, 为彼此间有个照应,两家决定一起上路。
只是到底不熟, 两边各自坐在各自车上罢了, 不过偶尔途径驿站歇脚的时候, 还是会交谈几句。
一开始傅鸣清是有些尴尬,不过见邱静岁很淡的模样, 丝毫闲话不提,便安下心来。
令邱静岁惊异的是,如今他倒颇会让人,也会看眼色多了,不会如从前那般随便打断别人的谈话。
只不知是这几年历练成长了许多,还是因为方如嫣。
快到京城城门口的时候,路上堵得实在厉害,邱静岁等的有点不耐,正准备打发珍珠去前头看看,就有傅家的小丫鬟跑过来说不巧遇上了卫国公府的车驾,进城还得等上半个时辰左右。
“这么大的排场,真吓死人。”刘茂秀感叹。
邱静岁扒着车门框叫住了跑远的小丫鬟:“是陆大人出京回来吗?”
“不是,是国公夫人的车驾。”
听到回复,邱静岁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我们知道了,多谢姑娘。”
不是说卫国公夫妇镇守诸南吗?怎么如今国公夫人单独回京来了……
等了两刻钟,刘茂秀坐不住了,她跳下了车,抬手一搭,边向远处眺望边鼓动道:“好大的排场,你快下来,咱们上前头看看热闹去。”
“好。”邱静岁跟着跳下来。
刘茂秀拉着她一路走到傅家马车边,身后跟着一串丫鬟小厮的小尾巴。
傅鸣清坐了车夫的位置,也正在看着城门那边,车如流水马如龙,直把人看花了眼。还是旁边人提醒,他才发现两女,彼此点头致意后,他低了头,说:“国公夫人回京,怕是有大事要办。”
这纯粹是废话了,邱静岁问:“是什么大事,傅公子知道吗?”
“不知道,不过猜也不难猜,”说到这,他看了邱静岁一眼,犹豫了一下,但终于还是说道,“我想大概总是为了儿子的婚事吧。”
“是这样……”邱静岁也垂下了头,无意识地点了点脑袋。
一时间没人说话,刘茂秀还是有眼力见的,也不敢随意开口,直到远处的人群中跑来七八个十六七的小厮,冲傅鸣清叫着“公子”,才打破了沉默。
这是傅家派来迎人的,或许是难得有见小主人的机会,小厮们殷勤得很,将傅鸣清团团围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谄媚地献着好。
偶然间有人说了一句:“凤鱼姑娘可见天打发人来打听,叫您回来了务必去囊秀戏楼坐坐……”
傅鸣清脸色涨红,气得原地跺脚,一时叫小厮闭嘴,一时又想对邱静岁遮掩几句,不想身旁的两女见情况不对,已经回去了。
再大的排场也有摆完的时候,她们还是赶着时间回了京,家里忙忙碌碌,一看就是在为哥哥邱禹白的婚事做准备,不过好歹刘茂秀是客,所以刘氏还是腾出晚上的空好好接待了一阵子。
引得全府上下重视的婚事,却似乎与当事人并不相干,邱禹白早出晚归,一概杂务都交给了别人经手,邱静岁作为妹妹,更是像个旁观者一样。
她对邱禹白和宁川郡主的这门婚事,既不热心,也不反对,更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帮忙筹备什么,京城这地方,就跟上了咒似的,一回来就感觉精神绷得紧紧的。尤其是想到公冶芹的话,她只有不足三年的时间可以利用,便立时觉得身后像是有豺狼虎豹追赶着似的,回来的第一天晚上竟然一夜没睡着。
想来想去,她都觉得公冶家浑身上下都还满是秘密,要想准备应对祸事之法,必须得搞搞清楚,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第二天,她抛下刘茂秀,从自己的藏书开始,把家里所有书籍翻了个遍,可是关于公冶家的记述却都少得可怜,即便有,着重描写的也都是他们家在历史各朝代中偏政治性方面的内容,而推演卜算的部分,绝大多数都是记述的千年前的公冶来,神话色彩浓厚不说,各个版本还有很大差异。
接下来几天她几乎跑遍了京城的书局,好在翻到了一本公冶家旁支后代为夸耀祖宗而撰写的“公冶来传记”。
抱着书生啃了四天,虽然书中仍然有大篇幅神化公冶来的描述,但是有些细节却是其他书籍中没有的。
比如:公冶来是南方人,更确切地描述,他出生的位置比较靠近卫国公镇守的诸南,气候多雨潮湿,蚊虫无数,因此虽然土地肥沃,但人口数量一直上不去,民众的教化程度也比中原地区要低很多;其次,她原本以为传说公冶来不事耕作是夸大其词,没想到书中不但强调了此事,而且给出了族谱上一位名士对公冶来的题辞来印证这一说法;第三,就是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一点,二十四节气,是公冶来一次性提出来的,没有推演过程,没有发展修改,像是从自己的布口袋掏东西一样,轻而易举。
闷头想了一天,还没想出个头绪来,刘氏轻飘飘丢下一句话,说这段时间要带邱静岁多出门走走,名义上是透气,结交朋友,实际上打的就是相亲的主意。
她推来推去,消极的态度引得刘氏大发雷霆,迫于无奈,邱静岁只好去应付,不过她每次都拉着刘茂秀,对方想着能出门玩耍顺带增长见识,多数时候都愿意做陪。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的早,甚至早的有点诡异,而且不是雪星子,简直是鹅毛大雪。
在衣不蔽体的百姓在喊“贼老天”的时候,肉食者发出了“瑞雪兆丰年”的感慨,但对于有些人来说,这场雪也不过就是开宴的一个借口。
邱静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和刘茂秀一起出门,顶着刘氏嫌弃的眼神,往周王府去赴赏雪宴。
银装素裹的大地,像一张天然的素描纸,世间万物都能成为在上面留下自己独有痕迹的画笔,或许害怕被记录下来,纷乱的声音都仿佛自觉地低了下去。
“卖热汤的今天生意一定很好。”
“人都不出门,生意怎么好得起来?”
两个女孩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着无关紧要的话,刘氏只偶尔笑着她们一眼,并不阻止。
即便王府周围有人一直不停地扫雪,但雪下得太大,衣服下摆难免沾上点。在王府门口下车的时候,邱静岁看见一个纤瘦的背影正袖着手站在一边,等蹲在地上的丫鬟给她拍鞋面上的雪痕。
这么冷的天还穿这么少,真是美丽冻人。邱静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咬着齿说:“咱们快进去吧。”
谁知那个拍雪的小姐听了这一声,似有所感地转过头来,先是微微迷惑,然后略带惊讶地叫了一声:“邱……小姐……”
邱静岁也愣了一下,她认出对方,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唇,称呼道:“杨小姐,你随父亲上京了吗?”
“是啊。”杨小姐灿笑一声,“多亏……有贵人相助,父亲才能来京城任职。”
第78章
杨盈夏在邱静岁几人身上浅扫了一眼, 心中猜测对方的真实身份,面上却未流露出来,仍笑着一起进了周王府。 邱静岁坐在设于暖阁的宴席边, 倚靠着窗台,看着雪景发呆。
屋里一桌女孩子们正在说话玩闹, 窗外的院子里, 更小一些的孩童在堆雪人、打雪仗,雪珠纷扬几欲迷人眼。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窗前闪过, 邱静岁回笼神思, 微微起身,朝那人喊道:“三娘?”
宋三娘转回头来,笑道:“我正找姐姐呢。”
邱静岁招手叫她进来,但宋三娘却说:“姐姐出来一趟, 我有话想同你说。”
打了帘子出门来,邱静岁跟着她来到影壁后面:“什么事?”
“就是……”宋三娘老大不好意思地低头小声道,“能不能麻烦你同陆世子说说,给我姐夫求个情, 孩子才出生, 仍旧让他回京吧。”
邱静岁一时没反应过来,蹙眉想了好一会才想明白。
看来宋秋昭终于还是瞒下了一切, 宋家这会儿或许只以为是吴景在公务上得罪了陆司怀, 所以才让三娘来说情,但事实上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宋三娘看她为难的样子, 心中晓得这件事怕是不好办, 果然邱静岁最终拒绝了她。
“抱歉, 我不能帮你。”
“没事没事,我知道这件事让你去说本来就不合适, 只是我看姐姐实在太可怜,病急乱投医。”宋三娘羞窘道。
两人正握着手互相道歉,不知何时传来一个声音问道:“天寒地冻,两位小姐不在里屋,怎么出来了?”
宁川郡主带着四五个丫鬟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含着淡淡的笑看她们。她的表情是平和安静的,但相比起之前见面的那回,这次分明憔悴了太多。
思及太川郡主意外身故之事,邱静岁寒暄几句,请她节哀。
但宁川郡主表现得很奇怪,她几乎是紧紧地盯着邱静岁的眼睛听她说话,那目光强烈到让人几乎说不下去,而且记忆中的宁川明明是个温柔持重的性格,这样的目光,是属于太川才对。
“舍妹去了快一年,几乎没人还记得她了……”宁川郡主垂下眼睛,伤心起来。
这份关怀时隔太久,周王府已经回归了正常生活,她再提起来是不合时宜的,但这是事发后她第一次见到王府的主人,不得不尽礼数。
或许是见她久不回去,刘茂秀出来找人,正撞上三个人不尴不尬地站在那里。
“几位回去吧,别冻坏了身子。”宁川郡主叮嘱道。
“郡主,”邱静岁问,“方才从夹道过来,我看背面有幢书楼,不知道是不是贵府藏书之处,能否借阅一二。”
宁川郡主微笑:“是原先太爷爷喜欢读书修建的,只是后代不出息,就荒废下来,因为藏书不少,倒常有亲朋好友来借,现下那边想是没人,我带你过去吧。”
宋三娘回了自己桌上,刘茂秀却不知怎么的有点认生,非要跟着一起过去,宁川便带着她俩绕去书楼。
路上,邱静岁憋不住,问:“郡主认识杨盈夏杨小姐吗?”
“谁?”宁川郡主似乎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问清了名字,略想了想,笑着道,“不认识,不过是为了别人的面子才请她们家来。”
“哦。”邱静岁点了点头,不再问下去。
转过垂花门,引路的宁川郡主突然停下了脚步,邱静岁听见她略有吃惊的声音:“陆世子,您如何在这里?”
眼前的陆司怀穿着靛青缂丝常服,脚蹬乌皮六合靴,头戴头戴白玉冠,眉眼间还如往昔一样凌厉。
邱静岁沉默地行了一礼,又拉了拉身边刘茂秀的衣角提醒她别失了礼数。
“同王爷知会过,来借一本古籍。”陆司怀不欲多留,说完便告辞而去。
没有回礼,没有寒暄,往昔他人虽然冷冷的,但是邱静岁感知的到他对自己的气场并没有那么难以接近,但如今,连一个眼神都不用,他展露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种态度。
哎,不告而辞,一走了之,终究是得罪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