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台,意思就是,每种机床都来一台。
扈江想,她又要拆来研究了。这不是他有资格能看的,从不可触及的语言,到身边白纸黑字的机密等级,差距渐渐清晰,他看开了,心甘情愿、心服口服、心气平和地回到了原本的岗位。
这一个月和孟知尧的相处,对他而言,就像做了一场飞升的梦。
五天后,元亥城战事结束。
王竹的先锋小将把火线往前推到一条小河里,南陈终于答应了大越的议和条件。
孟知尧也再次见到了晓春——她都快把晓春在维州的事给忘了。
“里正!”晓春左右看看,把她拉进屋里,“社庙,已经挖开了。”
孟知尧:“你是来挖,社庙的。”
她及时改口。
晓春点头:“嗯!社庙不在大营周边,那个地方非常隐蔽,是一道天险,而且还有悬崖。”
孟知尧一掸袖袍:“两国谈判,我的妹妹也要去。”
晓春:“所以您也要去?”
“当然。”孟知尧没有犹豫。
到了约定的日期,孟知尧随大军出发了。
孟嚣的工作是和对方的小官员接洽,干一些杂活,协同维持底层的秩序。
可越是杂活的地方越容易出乱子,孟知尧、孟莆和陈伯河都跟来了。
他们住在元亥城最边沿的小镇里,这个小镇的百姓全都转移到了后方,现在镇上都是朝廷的人。
孟知尧抱住装有换洗衣物的木盆从浴室出来,孟莆看见她,一声喟叹:“你终于又变成干干净净的尧尧了。”
说是她泡在兵工营那段时间,除了日常洗漱外,懒于打理自己,不修边幅,日渐与兵工营的工匠们同化。
今天洗漱出来,好歹是有闲心梳理头发,换了新衣裳。
孟知尧皱鼻子,表达不满。
“哈哈哈哈,快来吃饭。”孟莆和她说笑以后,招呼她到屋里去。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湖州的花比维州开得还要好,不知道京兆怎么样了。
她因为热,又爱上了武将的衣着,穿成文武袖,右手是文邹邹的儒袍袖,左手露出十三厘米长的鹿皮护腕。
两国使者队伍接头以后,孟嚣在哪,孟知尧三兄妹就跟在哪,明晃晃的保镖气质,丝毫不带掩饰。
就连同僚也羡慕起孟嚣来:“你家人对你真好啊。”
每到这种时候,认真工作的孟嚣才会流露出孩子气的笑。
“小孟大人,那边好像有点矛盾!你快去看看。”
孟嚣接了活:“这就来!”
到处都是士兵,孟知尧快步跟上,闹矛盾的点是两边立军旗和王旗时,因为用语习惯发生误会,差点动手。
孟嚣耐心地给他们解释,双方口语的本来意思。
眼看一个小冲突慢慢平息下来,空中响起不正常悠扬的角声。
“孟嚣——”孟知尧捞起儒袖,露出贴在右臂上的机关木甲,拉开保险。
她的手腕往里一扣,咔哒几声,一台弩机展翼,平抬起来,五指成爪在空中一抓。
同时,距离孟嚣最近的南陈小吏脱去伪装,显露出士兵的真容,拔出匕首,朝孟嚣挥去。
凌空一击,孟知尧射出去的弩箭扎破扎穿了那名南陈士兵的头颅。
“幸好……”她本来瞄准的是胸口,没想到因为太紧张,臂弩的后坐力没有稳住。
孟莆加入战局,陈伯河把孟嚣救到身边护住,反手又刺伤一人。
战斗的天赋,在孟家军后人的血脉里被唤醒。
可是那位刚才夸过他们一家感情好的同僚,被南陈的士兵捅了三刀,踹进水沟里。
孟知尧看见了,她连发两箭,没能射死凶手。
很快有自己人传报:“南陈诈降——”
太迟了,两方早已打成一片。
作为这一片的最强战力,有臂弩的孟知尧很快被南陈盯上。
他们没有弓手,只能近战。
孟知尧贴着墙,本能的往房子里跑。
“尧尧!”孟莆杀了拦着他的小卒,也望包围圈跑过来。
看到还有支援,孟知尧放心冲了进去,然后拉上门背的栓子,四处打量地形。
被反拴住的门被人砸了一下,打斗声一墙之隔。
孟知尧从树上爬到厨房瓦背,藏在树叶背后。
砰!
门被撞开了。
院子不大,跑过来也就几步。
右臂机关往瓦上磕了一下,从手腕底下弹出一根弩箭。
准星、箭镞、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的敌军,三点一线。
咻的一声。
第二根箭扎到了破门而入的小兵肩头,耽误了后面进门的南陈兵。
而在他们身后,是一路杀过来的孟莆。
“她在那里——呃!”
发现孟知尧的敌军被弩箭刺穿了喉咙。
有人爬树,想摸上来,被孟莆一刀刺死。
孟知尧的最后一根弩箭,射中了孟莆背后杀过来的人。
弩箭也用完了,她收了机关,再抓着树枝坠下来。
平生第一次跑酷,居然是被逼的。
然而,外面的乱战还没有停下。
孟莆掂了掂手上的刀,又从几个死人手里顺了两把备用。
一地的死人。
院里没有什么血腥味,也可能是孟知尧闻不到。
她没有时间精力来想这些都是死人,只想努力地反击,不做被人宰割的猪狗。
回收弩箭后,她用新衣服擦拭干净上面的血肉。
“这个东西厉害。”孟莆看上了那一套护臂木甲机关。
孟知尧说:“回去给你打一套。”
孟莆打头阵,率先出门:“回去种田了,还要这个干嘛!”
“打野猪。”孟知尧是射手,不跟他出去,转身又爬上了瓦背,绕到前面,占据高点,给她哥再打一次辅助。
外面的局势好像对他们不利,南陈为这一次诈降做了很多部署,援军一波接一波。
孟知尧只有五根箭,射完就得下去回收 。
在摸尸体的时,似是一种天然的敏锐,她闻到了身后象征危险的气味,手腕往上一转,腕底青白的匕首突刺,随着她的转身,毫无预兆地刺入了偷袭者的心脏。
人死时的血泵向各个窍口,粘稠的血浆从敌军的嘴角滴落到她的脸颊上,那双灰下来的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
孟知尧的注意力不在血上,她还在回味刚才匕首刺入人体胸腔时,撞上肋骨、心脏的摩擦感和挤压感。
有些抗拒,还有些兴奋。
一道气流从死去的敌军后方自上而下挥过来,很快的剑,把那颗头颅斩断。
没有了敌军首级的遮挡,孟知尧看到了马背上长剑染血的瞿万里,和分割了天空与长街屋檐的如林金戈,如云白羽。
他手里的剑斜下来,最后一滴血水坠到满是灰尘的街道上。
瞿万里冷酷地盯着那具跪在孟知尧身前的无头尸,眼神可怖,居高临下,锋芒毕露,只有披风上的毛领柔和了他的面容。
孟知尧看到是他就放心下来,不多想,低头专心去拔那卡在肋骨中的匕首。
人骨紧紧的咬住了凶器,孟知尧踩在尸体的肩头咬牙使劲。
直到有人的披风把她完全笼罩,一双更有力量的手扣住她的五指,轻而易举地取出匕首。
孟知尧把上的血沫和碎骨在一片狼藉的衣料上抹掉,右手腕骨再一转,连续动听的机括声里,匕首收进机关中。
然后,她在那个宽阔的怀抱里侧身,仰头:“力拔山河啊你。”
瞿万里被她的笑容感染,也勾起了嘴角,眼里的笑意快速爬升,又捂住了她仰望上来的眼睛。
太明亮灼热,坦荡直率了,他受不了。
却也因此松了口气,问她:“你好像很兴奋?”
孟知尧平静报数:“我杀了六个人。”
是炫耀?是被自己震撼到了?是害怕?还是已经麻木,没有感觉?
他听不出来,只能说:“我杀了一个人。”
孟知尧把他的手从眼前扣下去:“你杀的这个是尸体,不算人。”
听完,瞿万里若有所思:“噢,我杀了一个人,一具尸体。”
他后退一步,当着孟知尧的面,收起那把长剑,说道:“秦剑,果然厉害。”
“让我看看。”孟知尧抓住剑鞘,看到露在外面的一半剑身,上面有铭文,“写的什么?”
瞿万里念给她听:“秦王政,四合剑。是始皇帝灭掉楚国后,用过的一把宝剑。”
传至如今,锋芒如新。
“尧尧!”远处传来孟莆紧张急促的呼唤。
三人从巷子里找过来,一路小跑。
孟嚣哭着喊着:“姐姐——”
“陛下??!”陈伯河一犹豫,慢了下来。
瞿万里把空间留给他们:“你们好好聚,我要去谈判了。”
神兵天降,天子驰援。
两边人马都极度震惊,天地一时间,满场沉默。
御林军一路破敌高呼:“优待俘虏,缴械不杀!”
议和的青台上,南陈主帅钟馐和一众谋臣面如金纸。
他们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御林军护驾中,一步步拾阶而上的大越天子。
又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王竹跪地抱拳:“末将失职!”
“大将军为国赴险,何罪之有?”瞿万里一展披风,往谈判桌前一坐,朝椅背一靠,铜勾扳指往扶手一搭。
他睨视对面的使团,热情好客:“既然来了,就留下吧。”
紧接着,御林军把南陈使团,一一围捕。
五泽,是南陈国都。
陈国皇帝还在坐等诈降计成功的消息,等了两日,等来一份越帝战令。
“二月廿九,鸡鸣之前,辜道山,投降……辜道山……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竟然打到了辜道山!!”
辜道山就在五泽城外,它是五泽城通往北方湖州的唯一要道。
他气急败坏,把战令帛书扔在地上。
宫里的侍从跪倒一片,他们无声地颤抖着。
南陈皇帝发疯地指着他们怒吼:“你们为何要跪?你们害怕了!你要都不相信朕!!来人——把他们都拖出去。斩!首!”
随后又回到寝宫里,抱头苦想:“一定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对!和亲!朕还可以和亲!”
他又喊来内侍总管:“三公主呢?三公主在哪?我要她去北越和亲……我的三公主,朕的南陈第一美人,南陈第一美人……多少国家来求娶她,朕都没同意!北越的小皇帝连个妃子也没有,怎么可能逃得出三公主的石榴裙——”
南陈的诈降,让王家军的集体士气猛地到达了所谓有的高点,三十万大军一鼓作气,挥师南下,摧枯拉朽般连破湖州七城,日夜不歇。
小小南陈面对大越的怒火,犹如螳臂当车,不堪一击。
战线迅速南推,大军拔营,扈江一路打听:“孟家四兄妹如何了?你们看见孟知尧了吗?”
直到遇见御林军,他问到了王捐。
“孟里正在辜道山,不过你是?”王捐好奇,他这样着急,应该是孟知尧的朋友。
辜道山?!
辜道山是前线啊!
“啊啊……我,在下,”扈江手忙脚乱,“在下扈江,是兵工营的工匠,师从苟大师。”
王捐:“原来是苟大师的弟子,你放心,里正和陛下在一块儿,有三千御林军保护,那里是最安全的。”
和陛下在一块儿……
扈江讷讷应到:“多谢……”
一觉睡到大中午的苟万先刚醒,出门升懒腰,看到失神落魄的徒弟往营帐这里走:“啊?”
扈江把从王捐那里然后听到来的消息说了一遍,苟万先疑惑地看着他:“你不是说放下了吗?”
“我是,打算放下了。”扈江唉声叹气,“这不是需要一个过程嘛,才过去多久啊,哪有那么快?”
是啊,他们从认识到相处,其实也只有两个月而已。
苟万先不知感情为何物,只能从自己的角度上安慰他:“照理说,你感情来得快,也应该去得快才对,可能再过两天就好了。”
扈江也对自己说:“嗯,过两天就会好了。”
谁知,两天后,他们也到了前线帮忙打扫战场。
“听说了吗?南陈想用他们的三公主和亲!”
“三公主?”
“那可以南方出了名的大美人!”
“嗯,陛下也在婚配的年龄,的确有可能……”
扈江莫名地不喜欢听他们说这个,推着车到别处捡兵器去。
破败的城楼下,还有火药燃烧后的淡淡硝味,土块斑黑,敌军的旗帜也被烧得只剩一根杆,一片布条。
他一晃眼,看见护城河对岸飘着一片白羽,以为是错觉,定睛一看,果真是他见过的那位御林军。
在御林军两步外,孟知尧和一位高大英俊的青年男人站在一处,男子嘴上说笑个不停,孟知尧倚靠着战损的车轮木轴,偶尔点头摇头。
那男子几乎在下一刻就捕捉到扈江的视线,用手指戳了戳孟知尧的肩膀,然后被她甩开。
但是孟知尧也因此看过来,扈江抿嘴,再不过去打招呼,就算失礼了。
过了桥,晓春提前告诉他:“里正旁边那位,是陛下。”
果然是……扈江没想到是这样的见面场景,也没想到那位陛下比他想象中更加意气轩昂,还平易近人。
“草民扈江,参见陛下。”
瞿万里走上去,单手扶起他的手臂:“免礼了。”
“谢陛下。”扈江一直低着头,局促不安。
瞿万里见状,不再多聊:“我们出来走走,再见到,就不必特意上前行礼了。”
扈江松了口气:“谢陛下恩典,草民告退,孟里正……告辞。”
孟知尧:“再会。”
那小子的心思,可真是一点都藏不住啊。瞿万里目送他离开:“你们很熟?”
“不熟,”孟知尧说,“扈江是孟莆以前的战友,现在是苟万先大师的弟子。”
“噢~”瞿万里琢磨道,“那应当也是个很厉害的工匠吧?”
厉不厉害,她没有太多直观的感触,孟知尧评价得比较保守:“能在兵工营独立修砲车的工匠,不会差了。”
瞿万里应和着:“确实,而且他还那么年轻,来日一定能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武器大师!”
说罢,他感慨道:“啊,我大越,真是人才济济啊!都是太太设定的好,太太大善人。”
一轮残阳如血,孟知尧点头,落日的余温没有融进她的眼里:“是啊,听说你在选妃了,还有三公主来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