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走吗?”
她摇了摇头,眼眶微红,像封没人签收的信笺,一身盛气凌人的盔甲被剥了个精光:“不能走。”
他重新用外套将她裹住,轻轻呵出一口气:“我背你。”
她呆滞了几秒,有气无力的搭上他宽阔的肩膀和后背,用他肥大的外套蒙住脑袋,只留出只耷拉着眼皮的眼睛来,温热的呼吸带着檀木香扑到他的脖颈和耳尖,他攥成拳头的双手微紧,只觉得窘迫,好在她无心观察。从水池到礼堂更衣室这并不算长的一段路途中,三日月昼罕见的没有说一句话,倘若不是脊梁上传来的不疾不徐的心跳和浅浅的暖流,手冢国光恐怕以为自己背的是块石头。到头来居然还是他打破了沉寂:“要联系你哥哥或者西本前辈吗?”
“不用了。”小礼堂早已人去楼空,更衣室没有落锁,是西本雪桧特意吩咐部员为她留的灯。她换上衣裳,卸了妆,就着洗手间的水龙头捧着把凉水洗了脸,脚上疼的没敢穿袜子,踩着运动鞋一瘸一拐的往出口走。手冢国光见她倒吸冷气的模样着实可怜,伸手搀住她,这么一看显得她跟个七老八十腿脚不利索的老太太似的:“去哪儿?”
她没心肺的咧开嘴角:“演出结束了,当然要去胡吃海喝。”
那晚三日月昼和他一起去了河村家的寿司店,和大石秀一郎一起观看晚会的河村隆曾与他通过电话,询问他的位置,他看了一眼忙着往嘴里塞鳗鱼饭的三日月昼,闪烁其辞的用“有事”二字搪塞过去了。每次来吃寿司,似乎都绕不过借碘酒这件事,河村先生撇了一眼她惨不忍睹的双脚,说着“鞋不合适怎么不换掉呢”,又转身帮她拿来了创可贴。
那九个创可贴不仅要把她整双脚都占据了,也快把手冢国光的脑袋占据了。
夜里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脑海中总是回想起她坐在水池边,肩膀像只没气了的气球似的泄下去,双眸死寂,万念俱灰般的姿态。他重新打开灯,拨下通话键,向真田弦一郎询问了关于三日月昼和大谷千鹤子的过往。但真田弦一郎的回复几乎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大谷啊,小学时和阿昼算是朋友吧,其他就没什么过节了。”他顿了片刻:“或许有过,但阿昼从来不说这些事。”
真田弦一郎记得那正赶上换牙的年纪,三日月昼和一群男孩打架,打赢后为了炫耀战绩跑到河堤最顶端,结果打架时没受伤,这会儿反而被石子绊倒,磕掉了本就岌岌可危的门牙,鲜血糊了满脸,一扭头就把几个被揍了一顿不知悔改还想复仇的男孩子吓哭了,自己倒是一脸平静的揪着衣裳擦去血,熟门熟路的摸到牙科诊所看病去了。
“有主见”再加上“不听话”,越是教训脾气越拧,让她罚跪,她就梗着脖子跪;罚她跑步她也不带喘气的跑,抄书这事更是易如反掌,真要上棍棒打,又下不去手,索性顺着她来吧,日后多撞撞南墙,总会撞明白。
虽然手冢国光这样忧心忡忡,但当事人却浑然若无其事,生活眨眼间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依旧是个惹是生非,玩世不恭的非典型不良少女,像是文化祭那晚发生的一切都是凭空而来的一场梦;走廊上与大谷千鹤子擦肩而过,彼此一如既往呈现素不相识的模样。手冢国光一度怀疑自己魔怔了。直到十二月份那个大雪漫漫的清晨,期末成绩单下发下来时,独占鳌头的三日月昼反应平平,他才参透她的伪装。
“手冢,失恋又失去了第一的位置,你真的好可怜。”冬季学期的最后一天,积雪颇有将青学掩埋的阵势,松枝承受不住厚重的雪花发出噼里啪啦的折断声,好在彻底断裂之前,枝头一弯就将雪渣抖落了。浩荡的阴云笼罩在东京上空,留下做扫除的三日月昼和手冢国光临走时,天已经快黑了。她把梦寐以求的成绩单捂在胸口,嬉皮笑脸的调侃他——他以为她是个没心事的人,如今这勉强的笑容看起来刺眼。
假使世界上的一切事都像考试,像比赛一样都有个结果就好了。他这么想,没有用“大谷千鹤子”这个名字来试探她,稔知结果无非与早乙女琉奈那句“诗织怎么了,看起来有心事”所得到的结果别无二致——“你想多了吧”,而是问:“寒假去哪儿?”
理所应当像他俩关系有多好似的。她撇着嘴,不过还是回答了:“启程去大阪,见个朋友。”
手冢国光想了想:“回来之后和我联系,去志森网球俱乐部。”
“我好不容易在成绩上压你一筹,你就想在你擅长的领域扳回来,你这叫恃强凌弱!”
只是想带她去打球发泄一下,怎么就恃强凌弱了?他叹了口气,站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穿上大衣,外头的雪还没有丝毫止住的意思,背着书包,从储物柜里拎出皮鞋换上。迹部景吾原本约他下午去私人俱乐部打球,如今看来,天公不作美,是要改个时间了。他扫了一眼旁边套上臃肿的羽绒服,又努力把围脖缠到脖子里的三日月昼,取出雨伞时就回想起五六月份的那场大雨,她一言不发的把唯一一柄伞丢给受困的他,独自闯进漫漫雨幕里的情景。鬼使神差的,他走到三日月昼的身后,默默帮她把不停往下滑的围脖系好:“回来的时候和我联系。”
她老老实实的站着,指尖从松紧袖口里探出来,扣弄着胸前的纽扣,飘来飘去的目光里含着几分窘迫:“知……知道啦,你怎么比弦一郎还啰嗦。”
再度听到“三日月昼”这名字,已经是几天之后从迹部景吾口中了:“那小疯子啊,就是个做着英雄梦的傻瓜。”
什么词加上“小”这个字就会显得亲切。手冢国光不由自主的敛起眉。
迹部家的私人俱乐部供暖很是充足,开着加湿器仍然被空调吹的像条干尸。他坐在长椅上,从包里取水时在夹层里发现了一条还未拆塑封的毛巾,从折起来的侧面就能看出花里胡哨的图案,居然是只招财猫,嘴角明明还保持着一条直线,但眼里早已含着一片温柔的笑意——那是三日月昼流鼻血弄脏了他的毛巾后赔给他的。
迹部景吾之所以会说起三日月昼,是因为管家提醒他过几日得去三日月家拜会三日月先生。
手冢国光想了半晌,还是问出了口:“你和三日月很熟吗?”
“啊?谁会和那家伙熟。”他的手指扣住拍网,试了试拍线的松紧,提到这四个字时眉宇间弥漫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原本三日月昼只是个没见过真容的名字而已,后来曾在学校开放日上打过照面,当时仅凭第一印象,他居然觉得三日月昼没有传言中的顽劣不堪,呵,扭头功夫就在咖啡馆里泼了一名少年满身的果汁——那家咖啡馆是他常去的地方,刚进门就看到她抱着胳膊,翘着二郎腿,斜着眼睛,一脸倨傲的望着面前搭讪的小年轻。她掏了掏耳朵,叹了口气,端起面前的杯子,站起身来,不疾不徐的将果汁倒在他杂草丛生的头顶上:“广崎学弟,想道歉的话直接去和诗织说就好了,跟我这装什么妖精,都是千年的狐狸,你骗得过诗织,骗得过我吗?”
后来去横滨,途经真田家又在门口看到了跪在在庭院里梗着脖子的三日月昼,满脸写着“我可以跪,但我就是不改”的傲气,真田弦一郎的怒吼隔着院墙扎进他的耳朵:“三日月昼!我真想打断你的腿!”对方还咬牙切齿还口“你有本事打!打不断你是狗!”迹部家的私家车原本已经停在真田宅前,甚至连车门都打开了,迹部景吾又退回去,轻咳两声和司机说:“今天来的不是时候,改日吧。”掉头回了东京都。
此后家里人有介绍他俩相识的想法,就在西餐厅碰了个头,正巧遇见小偷,她二话不说就追上去,人没逮着,好歹把被偷的钱包救回来了,原本是好事一桩,可惜末了失主诬陷她偷了五千块钱——“这件事,三日月好像和我讲过。”手冢国光喝了口水。
迹部景吾接过管家递来的毛巾,倒在长椅上伸直了双腿,解了两粒纽扣的衣襟露着一截锁骨,随胸膛微微起伏:“也算怪事,据说三日月家祖辈师从福泽先生,到三日月老先生也是位泰斗,三日月先生又是一桥大学法学部出身,如今又回到一桥大学任教,多少应该培养出大和抚子一类的女性,像三日月昼这样也算独一份了。”
手冢国光握着水杯的指尖一顿,簇着眉继续问:“那你听说过大谷千鹤子这个人吗?”
“大谷?”迹部景吾偏着脑袋,仔细想了许久:“本家是本愿寺大谷的那个大谷吧,何止听说过,大谷家的事简直就是一团烂摊子,奉劝一句,你可别牵涉其中。”
“不是我,是三日月。”他扣着水杯上的标签,眉目里隐隐担忧。迹部景吾斜了他一眼,一边观察着他眉尺微皱的细节,一边默默的用毛巾擦着头发,漫不经心的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无非是婚姻上的事——大谷先生十年前出过一次轨,有了孩子,给她五百万打掉,结果对方瞒着大谷先生把孩子生下来,正巧母子都会讨人欢心。当时大谷先生和大谷夫人已经在闹离婚了,为了家产一直拖着,后来大谷先生回本家时和大谷千鹤子起了争执,为了外头的女人和孩子拿刀砍了她,五刀,在背上——虽然对外声称是车祸,毕竟纸包不住火,该走漏的风声还是走漏了,不过只当秘辛听听就好。”
室内场地上亮着排灯,没有阳光也感受不到空气的流动,时间像是在原地凝固了似的,直到香取先生提醒,才知道已经五点钟了,外头的雪早就止住了。在更衣室换了衣服,迹部景吾一把将储物柜拍上,憋了一下午的话嗫嚅着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手冢,我要是你,现在就会安心准备巴西公开赛,而不是为无谓的人分心。”
可惜对方不动声色,只浅浅应了一声:“啊。”
迹部景吾皱着眉头,撩起头发发出“啧”的一声,小声的自言自语:“都是这种执拗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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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Chapter.26(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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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岛柚最经常被提起的名字不是“松岛柚”而是“松岛霉”。至于松岛柚究竟倒霉到何种程度,举个例子,早上她老老实实走着去搭电车都会无缘无故被路边抢食的野狗追;又或是和千岁千里打赌,硬币好巧不巧正卡在桌椅夹缝里,以一种立着的诡异姿态宣告松岛柚的失败,千分之一的几率都能被她踩个正着。
前一日下了雪,好友的航班因此误点。天气晴朗,积雪辉煌,远处的千鸟破风宛如新生般划破天际,刀尖似的闪着寒光。正赶上冬假伊始,街上零零星星走着逛街的人,未曾涉足过的领地里一踩上去感觉就像踩了棉花,雪粒被挤压践踏,发出咯吱的声响。松岛柚顺着通往邮筒的路,留下两排清晰干净的脚印,裹紧了手套捧起把没被糟践的雪扬起来,雪花顺着风灌进她的围脖里头,掉在头顶上,结成了冰碴,她咯咯笑起来,站在拐角的邮筒前,从包里掏出信封,庄严的塞进去,等待它卡上邮戳,以缓慢的速度送往东京。
意外结识的O君来信邀请她去东京过冬假【M小姐,据说这个冬假将在积雪里度过,万分想邀请您来东京赏雪,可惜晴空塔工程开始后,整个东京斗灰尘扑扑的,不过,说起来大阪的风景似乎更别致一些,或许是我的故乡情节作祟,总感觉大阪比东京更值得留念,又或许是因为有想念的人吧。我近来在读妹尾河童的《少年H》,难以置信妹尾先生居然能创造出这么多种泡面吃法,知晓妹尾先生尚是在此前拜读的《窥视印度》,读过后萌生了往宗教国家走一番的念头,姐姐去年和旅游团一起去过了德黑兰,从她传回的Golestan Palace的镜厅照片里可以窥见奇妙的图腾,和爱人开启一场朝圣之旅可真是件浪漫的事。
今年冬假要来东京吗?倘若这封信您收迟了,不如春假再见吧,我是忍足侑士,可否告知您的名姓呢?恕我冒昧了,期待与您见面的那一日。】
忍足侑士。信封顺着邮筒触底发出清脆的回应,像是在回应她在心里默念的名字:“我是松岛,松岛柚。”
果不其然,她错过了机场巴士。成绩一般运动也不怎么样的松岛柚原本有机会在车门关闭的最后一秒冲上去的,但临了脚下一滑,脸着地的跌下去,抬起埋在雪地里的脑袋,眼睁睁看着它毫无留恋的扬长而去,伸着双手呜咽着:“等……等等我——”不过,据说因为大雪的侵袭,中心机场遭遇了暂时封闭,不少航班因此停飞或延迟,或许好友的客机也在延误之列。
所以说松岛柚永远无法心想事成,抵达关西机场时,好友已经站在门口等候许久了——她穿着羊角扣的呢大衣,敞了两粒纽扣,纤长的脖颈被黑色高领毛衣包裹着,从黑色牛仔裤和马丁靴里隐隐看出筷子似的小腿,眼下常年挂着不大明显的黑眼圈,一手掏着口袋,另一只手搭着箱子,脸颊和鼻尖被冷风吹的通红,不少出租车司机前来询问她要不要搭车,她只好塞上耳机,把音量调到第五格,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模样,没有玩手机的习惯,目光散乱悠长的望向远方,不知道究竟在看哪个点。
“对……对不起!阿昼!”居然让初来大阪的好友等了半个多小时,松岛柚险些给她跪下谢罪。三日月昼弯起眼睛,挤出一道明显的卧蚕,干裂的嘴唇开开合合,说了些什么松岛柚没能听清,只觉得愣在原地如沐春风,好像是:“没事的,你能来就好啦。”
她拎过她小的可怜的行李箱,轻的让人怀疑里头或许没装东西:“爸爸妈妈得知你要来,昨天就去超市买了许多稀罕水果和特产。”
“啊,我预订了宾馆,晚上就不去松岛家叨扰了。”三日月昼招来一辆出租车,松岛柚劝她去坐巴士:“大阪的出租车简直贵的像在杀猪”,但她早已掏出钱包:“没关系,我付钱——总不能你来接我,还要委屈你挤巴士回去吧。”
“你果真是个大小姐吧!”
松岛柚初见她是在一年前的漫展上,那日三日月昼正在一家游戏公司做模特,穿着绀色狩衣,不说话时和凛冽的男孩子无异,周围萦绕着无数要求合照的少女,松岛柚也是其中一位,然后她们在洗手间相遇了——这件事无疑可以列入松岛柚此生最丢人场合之首,以为自己进错洗手间的松岛柚连忙闭着眼睛向她道歉,转身拐进另一侧入口,结果可想而知,尖叫声把盥洗池洗手的三日月昼吓了一跳,忙问一边道歉一边红着脸跑出来的姑娘:“怎么了?”开口居然是女孩子的声音。
攀谈之中发现彼此都是纯爱漫画爱好者,三日月昼表示近来杂志上一篇短篇漫画惊鸿一面,便十分喜爱上这位名为“奈奈子”的漫画家笔下的故事,推荐作品的模样像是个买保险的销售员。哪怕后来纯爱漫画占据多半江山,衍生出各式各样的新花样,三日月昼最喜欢的还是那篇关于“分别”和“无奈”的作品。
松岛柚的眼里打起了泪花,自从开始从事漫画工作以来,从最开始投稿被拒收一直到刊载后反响平平,中途无数次萌生放弃的念头,这感觉大概就像顺着高塔拾级而上,走到半腰了人告诉你:你走反了,这不是通往高处的路,而是往地下去的,再继续下去你就粉身碎骨了,收手吧,别走了,认输吧,折回去还来得及,还能从头再来。这个关键时刻听到的赞美和褒奖于她而言无异于水中稻草:“欸?你真的就是奈奈子吗?那……我可以拥有一张你的手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