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已千疮百孔,要如何痊愈。
他又要如何面对一无所知而无辜的阿音?
他总想她过的好一点,即便她身边没有自己,他也希望林观音做出最适合的选择,这般圣人一样的举动,某种意义上也是赎罪。
赎去他当年没来得及接回林观音的罪孽。
负罪感压着他,压的他不能直视林观音的眼,坦荡又从容地接受林观音赤诚的心。
[什么叫……]林观音停顿了很久,最后还是复刻他的话,[不算是?]
“这是给林观音的,但也不是买给林观音的。”
这是买给那个死去的她的。
林观音不明白。
她坐在原地,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把银簪还给了他。
张之维沉默地接过了银簪,森林里很安静,只有轻轻的风声,和火堆燃烧的声音,林观音垂着头,没再看他,他也不敢去看林观音,对着燃烧的烈火,陷入沉思。
不晓得过了多久,张之维忽然被林观音抱住了。
他错愕地回过神,发现自己被林观音紧紧搂着脖子,挂在他身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身体微微颤抖着。
他肩头感受到了湿润,林观音应是哭了。
“阿音。”张之维刚想说点什么,森林里就响起异样的动静,仔细一听,应是个误闯这里的人。
他眸光闪过一丝锐光,反手环住林观音的腰,望向声音的来处。
“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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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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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咒形成了个巨大的圆圈,以张之维为圆心迅速延展出去,幽深的森林迅速被这圈光电亮,方圆十里之内眨眼间被框进金光咒中。
林观音感受到了林中肃杀的气氛,从张之维怀中退出来,安静地就着衣袖擦了擦自己的眼泪。
张之维少了束缚,从地上站起来,走到林观音身前,轻蹙着眉,一手挡在林观音身前,一手挥下熄了火。
“金光咒?是天师府的人么。”
来者没有敌意,声音平和,话音一落,就坦荡地从林子里钻了出来,他一头银发,形容潇洒,身姿如松,眉眼俊秀,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他借着月光往张之维这边看,夜色里,光线模糊,不得不半眯着眼睛。
还没等他看清楚,张之维倒先认出他来了,金光咒一下就消散了,他双手抱胸,身形放松地侧着身子站着,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得意味深长:“哟,陆大少爷。”
陆瑾一怔,听这欠揍的语气精准定位了张之维的身份,他过往一帆风顺的修行之旅里也就在这位的一巴掌下宣告完结,对张之维是又敬畏又崇拜,还带了点尴尬,不由得脱口喊道:“张之维!”
阿不,有点不礼貌了。
他咳了咳,打了个无伤大雅的补丁:“张师兄。”
陆瑾出身名门,教养那是相当好,跟吕慈就不是一个路子的,不了解他的人,就着他的皮相还能闭着眼瞎吹一句“君子如玉”。
不说别的,表面功夫做的那是相当不错。
不仅会给自己挽尊,还能遇见向陌生的小姑娘行礼。
林观音身为女子跟张之维站在一起向来是被人无视的,头一回被人行礼有点无措,幸好她生前当过几年小姐,这些大家族之间虚头巴脑的礼节学得还行。
她将双手置于左侧,屈膝,微微颔首。
配合她身上那套典雅又名贵的衣服,很有大家闺秀的气质。
陆瑾也在想,这荒郊野岭的,张之维上哪拐了个大家闺秀?
啧,怎么能说拐?
这对人张师兄多不尊重啊。
陆瑾挂上淡笑,打算再问问情况,张之维见他来劲了,把林观音往身后一塞,提前打断他施法,让他闭嘴。
陆瑾悻悻地闭嘴了。
他转而问起张之维:“你怎么在这里?”
“这么多年,你不一直都呆在天师府,没下山吗?”
“那你怎么在这里。”
除了吕慈这种家道中落的,四大家出身的大少爷们可都是很讲究的,出来做事不说大排场,至少得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大晚上跑到这荒郊野岭做什么?
陆瑾闻言,苦笑道:“郑子布死了。”
张之维点点头,反问:“你要替他报仇么?”
“我报什么仇?”陆瑾常被人说是璞玉,但他人如玉,不是因为足够干净,而是审时度势的同时为人坦荡,从不做违背良心的事。
眼下这情形,三十六贼人人喊打,他得为背后的陆家,为三一门着想,冒头为了一个勾结全性的贼人去向四大家报仇?
谁认啊?
即便凶手是谁所有人都知道,但他们也装作不知道。
因为死的是一个……该死的人。
他为此出头,只会把家族和师门拖累进去。
“我能替我朋友报什么仇?”
“通天箓在你手里,你在这时局里跑出来,可真够大胆的。”
“他们无非就是想要八奇技。”陆瑾讥讽道,“想要就从我这抢,有本事就正大光明地抢过去!”
张之维笑了笑,重新点燃了火,拉着林观音坐下,然后嘲笑陆瑾:“你脾气倒是挺大的。”
“跟以前比,真是要硬气许多啊。”
陆瑾闻言有点尴尬,知道张之维又要旧事重提了。
果然,林观音刚冒出个困惑的表情,张之维就跟她说:“以前在周府的时候,我给你讲过,我打败了个大家少爷吧。”
林观音想了想,脑子里浮现出张之维当时绘声绘色描述的模样,想着他一巴掌把人打输了的事,忍不住笑了。
陆瑾见她笑,更尴尬了,想以前都是大老爷们笑话他,怎么今日连小姑娘都知道这个消息了,全天下还有人不知道他被张之维一巴掌打哭的故事吗?
他满脸通红,气闷地拿了个木棍去戳火堆,恼道:“不就是输了嘛,这有什么丢人的!!”
对!有什么丢人的?
说的就像,谁还被张之维打过似的。
谁又打赢过张之维似的?
哼哼,他只能算其中之一而已!
但男子汉大丈夫,他却被打哭了诶。
想到这茬,他丢下木棍,蒙住脸,既难过又尴尬。
张之维老神在在坐在一旁,捡过他的木棒,递给了林观音,一边递一边说:“陆少爷,这修行中人,脸皮这种事就别看的那么重了。”
敢情不是你丢脸丢了这么多年啊!!
陆瑾有预感,这件事会继续跟着他,甚至有可能入土前还要被人念叨。
“……”这日子也太难熬了些!
林观音一边笑一边写:[陆先生,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天底下叨咕这事的人多了,也不差你这一个。
陆瑾心里嘀咕完,却发现林观音一直没有说话,又见她写着字,正奇怪,想问她是怎么回事,林观音就很善解人意地提前解了疑:[我说不了话。]
她是个哑女。
陆瑾一愣。
仔细打量林观音,发现她举止自然从容,毫无怯懦之色,眼里蕴着火光,荡漾着温情,如同潺潺溪流。
是个异人?
不像啊。
“看什么呢?”张之维挡住了他的视线。
陆瑾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失礼了,赶紧致歉。
林观音笑着摇了摇手,便又坐到张之维身边去了。
“扯了那么远,说说吧,来这干嘛来了?”
陆瑾不经意瞟了张之维一眼,低声道:“你多年不曾下山,今日怕是为了张怀义吧?”
张之维笑容很淡,几近于无,他围在火前,张扬的气势早就再多年入世之旅里收敛地干干净净,但越是显山不露水,越是让陆瑾紧张。
陆瑾盯着火,道:“我不是为了张怀义来这的。”
他不会像别人一样追杀张怀义,张之维不必将他视为敌人。
张之维闻言,没什么表情地回道:“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至少没给他平白多添一桩麻烦事。
麻烦。
说到底还是不够棘手,除了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外,毫无用处。
他自己可能都没发现他把陆瑾等同一个麻烦,就根本没有正视他为自己的对手。
还是一如既往的狂妄,一如既往自以为是的谦逊。
陆瑾心道,张之维这辈子性子老天师估计是真改不过来了。
被人戳着嘲笑这么多年,陆瑾不看开也得看开,他不跟张之维计较这些,继而说道:“我是为了无根生来这的。”
张之维一顿,问道:“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去武家庄?”
“你怎么知道?”
无根生,张怀义。
甲申之乱。
张之维心道,他大概搞明白张怀义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了。
“因为那里也是我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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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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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家庄是个武家人的山庄,武家是几百年的世家了,又很好客,以前圈里有什么重大的事都由他们家操持,武家家大业大,过往异人没有不受他们家照顾的,在江湖上很有地位,但百年前武家忽然遭了难,至今也没有说的清原因。
诺大一个武家一夜之间垮掉了,全家遭到屠戮,连尚在襁褓的婴儿都没有放过,当时远在他乡游历的武子儒成了唯一的幸存者,他追凶追了几十年,也没个结果,后来索性遁入空门,再也没出世过。
此后,武家一脉彻底断了。
可是武家诺大的家业仍在,武子儒以往只是家中不受重视的次子,对武家的生意和宝藏都不清楚,也根本不在乎,任人掏空了武家,家财四散,落了个干干净净。
但武家庄还是留了下来,成了许多游走江湖的异人歇脚的地方。
当然,其中不乏寻找武家真正“宝藏”的寻宝者。
天亮后,张之维一行人下山去往武家庄。
张之维少时来过一次武家庄,是张静清带他去的,张怀义当时刚入天师府还赶着藏拙,没有作为“代表弟子”跟着张静清来参加江湖各门派在此举办的盛会。
不过,说是盛会,实际上也就是个吹捧大会,各门派的人出来带着自家后辈见见世面,然后再商业互吹一下。
张之维刚经历全性的事,张静清清楚地认识到自家弟子的实力,又看着各家带来的奶娃娃,决定让张之维不要出来“丢人现眼”,让他安生睡觉。
于是,那场盛会,张之维就真是睡过去的。
只是,临到结束,张静清带张之维要离开了,灵隐寺的元隐大师忽然说了一句:“当年使得武家人遭难的元凶就在此处。”
众人皆惊。
张静清闻言,压低声音跟张之维说:“元隐就是隐世的武子儒。”
那是张之维第一次见到武子儒,也是最后一次,那时的他已经很老了,活到了很多人都活不到的岁数,脸皮老的就如同干枯的树皮,眼睛却亮的很,他驼着背,缩成一团,笑起来的声音令人听着心里发冷。
有人问谁是武家遭难的元凶。
武子儒哈哈大笑,笑骂道:“是你们呐!”
“是在场所有人!”
他巍巍颤颤地站起来,指着某一个门派,笑道:“你们拿走了武家的头。”
接着又指另一家:“你们拿走了武家的胳膊。”
然后又是另一个门派:“而你们拿走了武家的腿。”
……
武家的五脏六腑被他分的干干净净,众人脸色苍白,不晓得他忽然发疯是怎么回事,武子儒最后走到武当掌门和张静清面前,质问他们:“全真和正一为什么不管?!”
张静清肃着脸,挡在张之维身前,一言不发。
他年纪轻,当年的惨剧发生的时候,他甚至还没出生,如何能回答武子儒的问题?
在场大多数亦是如此。
武子儒活过了所有人,以至于要追讨罪人时,竟然找不到一个仇人。
他们只会说,他疯了。
武子儒也意识到这件事,于是更疯了,他老态龙钟,却又精神奕奕,岁月放慢了他的一切,让他迟缓衰老,但灭门之仇未报,他一直保持着强烈的恨意,这些就算遁入空门也没消弭。
他被武家人留在了他乡,也被仇恨留在了上一个时代。
最终,孤身一人,成了个老疯子。
聚会因为他结束的很混乱,武子儒是武家人,武家当年如何辉煌,一朝败落,继承家学的武子儒也不是好惹的,当时各家各派有那么多奶娃娃,都怕他真的出手。
但武子儒什么也没做,他最终想起了自己不是武家人,而是灵隐寺的元隐,在徒孙解空的劝解下,离开了武家庄,数十年后灵隐寺传来元隐圆寂的消息。
但这事除了灵隐寺的人,也没人关心了。
武家至此彻底结束了。
武家庄很大,修在山间,因为常有人住,一些散修时而会出手休憩保养这处山庄,谁都可以来,也谁都可以住,只是在这里有一条默认的规矩。
任何人不得在武家庄杀人。
经历灭门之祸的武家不能再沾染鲜血了。
这一点包括全性的人都是遵守的。
因而,平时没有盛会的时候,这里常常是三不管的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