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在头上的幕篱掉了下去,落到草坪里。
“林观音。”他捂着头,痛苦不堪。
而身后又响起一阵温柔低沉的女声。
她喊的是:[之维。]
这声音是张之维想象中林观音的声音,可直面林观音的“尸骨”,让他已分不清真假,他悲痛得无法呼吸,痛苦地跪在地上,死死攥住林观音的衣裙,一声不吭,身体却微微颤抖着。
常年来,纠缠的他噩梦又一次回潮,甚至这一次要更严重些,已不甘心只在梦中折腾他,而选择他清醒时蚕食他的神智。
他又一次趟进了那条血江之中。
江水流动着,表面平和的江面底下却暗流涌动,他被拖着腿,随着东逝的江水,整个人切割成两半,他疼痛不堪,在腥臭的水中,被拖进无间地狱,整个人粘上了无辜生灵的命。
他们贴在他的周身各处,张大嘴,闭着眼,为能活着而嘶吼着讨饶,尖叫声几乎要刺穿他的鼓膜,他捂着脸,陷入某种痛苦的纠缠中,已经感受不到这些令人恐惧的怪叫。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修行者,对自己心的把控,举世无双,即便再痛苦,也能默默地将其作以切割,然后把这些流脓发臭的暗疮连根拔起丢进某个犄角旮旯里,然后重新做回那个洒脱又坦然的张之维。
做个所有人都能依靠的张之维。
他以前就是如此做的。
原也该是继续如此。
可这一次,那些怪声里,不合时宜地挤进了另一个柔和如同月光的女声。
声音越来越近。
直到越过所有声音,将那一声声呼唤落到张之维的耳里。
张之维一顿,停下来切割的刀,偏过头,看清了暧昧地搂着自己脖子,挨在他耳旁低语的林观音。
这一次的林观音是周莲那张脸。
她穿着嫁衣,红似火,繁复的云鬓里插着一枚朴实到寒酸的银簪,清丽的脸浓妆淡抹,明亮的眼睛荡漾着温柔又慈悲的柔光,她依恋地将手放在他的脸上,头挨着头,嘴里低念着:
“之维,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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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锁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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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蒙蒙,林观音掀开幕篱,眼前除了雾还是雾,脚下的白虎瞬时变大,警惕地护在林观音左右。
林观音环视一圈,隐隐听到了呼唤声,仔细一听应是陆瑾在喊:“张师兄,你们在吗?”
陆瑾也和张之维走散了么?
林观音说不来话,便让白虎帮忙吼一声,但白虎却怎么也吼不出来,她蹙起眉,感觉有些奇怪,提起裙子跑起来,林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跑了太久,怎么也跑不出去,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停在一颗树下,扶在粗壮的树上休息。
正是初春,本该是发嫩芽的时候,树上却莫名纷纷扬扬地落下暗红的枫叶,她抬起头,随手一抓便捏住一叶红枫。
枫叶上茎叶舒展的方向组成了一个发散的山字,她捏住叶子下面的茎,转了转叶子,想起张之维在小舟上送给她的那一片绿叶,心里一惊。
心想,她现在到底在哪?
松开红枫的同时,雾气散去,林观音眼前白茫茫的雾,为无数红枫所代替,飘落到地上的红枫铺满整个后山,放眼望去,除却天上的蓝,便是地上的红。
裙子却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林观音以为是白虎,低头看过去,白虎的身影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稚气可爱的小女孩儿,秋风瑟瑟,她穿着厚实的衣袍,脖子上还围了一圈白色的毛绒绒的围脖。
她的眼睛是标准的丹凤眼,自然外翘,虽显稚嫩,但仍不遮英气,她直勾勾地盯着林观音,死死攥住林观音的裙子,开口喊道:“母亲。”
林观音一惊,她从未有过孩子,更别提做何人的母亲了。
女童小小年纪,却异常老成,见林观音不对劲,便问:“您怎么了?他们是不是又逼着您,不让您出来?”
她自说自话,林观音听不懂,蹲下来仔细打量这个小姑娘,然后发现了她嘴角淡淡的淤青。
她伸手戳了戳,女童疼得五官都皱起来了,甩开林观音的手,小手盖住嘴角的痕迹,轻轻啧一声,不晓得在暗骂些什么,对上林观音担忧的目光,别过脸,故作老成:“只是小伤。”
林观音还未见过这么倔强的姑娘,就以她不算多长的旅途中,也只有夏蝉和眼前的小姑娘像一点。
于是她拿对待夏蝉的态度,对待她。
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手绢,轻轻摁住她遮掩伤口的位置,再拿了两颗张之维给她的奶糖送到小姑娘手心里。
可小姑娘不是夏蝉,不会理所应当地接受这些善意,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林观音,甚至是受宠若惊地握住了手心里的糖果,眼里闪着光。
真奇怪,她嘴里明明喊着母亲,却对林观音一点明显的善意表现得如此震惊。
“母亲……”
林观音静静地看着她,眼见着她往林观音这边凑,像刚刚学会飞翔的小鸟一样,小心翼翼地伸开双臂,又胆怯地缩回了手,站在她身前,最终还是放弃了。
林观音想,她应是想拥抱自己。
于是,她伸开手,温柔地将她小小的身子拥在自己怀中。
她沉默地抵在林观音柔软又温暖的怀抱里,然后听见林观音说:“我不是你母亲。”
林观音轻易将心中所想说出声,她不可思议地捂住嘴,下意识抬头望天,心想,这难道又是那个幻境?
怀中的女童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然后她温顺地从林观音怀中退出来,恭敬地跪在地上,再也不敢直视自己的母亲,双手伏地,额头与大地相贴。
“茶九茗恭迎女娲娘娘。”她恭敬地如此唤道,可闭着的眼睛里尽藏着怨毒,她死死地抓住地,抓起一些稀碎的尘埃,心里嘶吼着,把我的母亲还给我。
女娲?
女娲!
这都哪跟哪啊?!
林观音左顾右盼,确定她指的是自己,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望了望天,在心里喊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没有回答她。
她只能低头对着眼前这个小姑娘,瞧着她头顶上的发旋,觉得莫名熟悉,心有所感,试探地喊了声:“九儿。”
茶九茗抬起头,温顺地应了声。
林观音让她起来,她便起来,恭敬地待在她身旁,如果忽略她攥紧的拳头和指甲里的泥土,她便只是个眉眼低顺的侍女。
林观音走哪,她跟在哪里,一边走,她的身形也慢慢变化,从幼稚小童到豆蔻年华接着又出落的亭亭玉立,可当林观音转过身去看她,她却化作了红枫,随风散去了。
幻境就是如此,一切不合理的事物都会在这里出现。
甚至于有没有林观音这个人,幻境里的一切仍旧不会改变。
林观音环视一圈,决定不管接下来出现什么东西,都不会停下自己的步子。
她得走出这片枫叶林。
“母亲,您要去哪里?”林间响起一阵年轻女郎的呼唤声。
林观音理也不理,径直向前走,可越过一处处枫树,却始终找不到出路,甚至……她自以为是的直路,可能只是在原地打转而已。
幻境究竟要如何才能破掉?
林观音停下来冷静思考。
停驻的树旁却冒出一个年轻女郎的身影。
那应是长大后的茶九茗。
她脖子上的毛绒绒的围脖变成了额上的昭君套,里头围着攒珠勒子,套外镶嵌着一块红色的玛瑙,头发梳成复杂的发髻,云鬓中只简单地插着一枚凤凰形状的金饰,凤尾上点缀着珍珠,耳边则缀着简单的珍珠,配合着她一身枫叶红的花袄,端庄又华贵。
她细长的丹凤眼轻轻一挑,极富压迫感,她半靠着树,侧着脸,问道:“母亲,您想要自由么?”
茶九茗或许是这场幻境真正的主人。
幻境是虚构的,但内容却不一定是虚构的,就如林观音上回所见证的那一场惊天动地的浩劫,或许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林观音沉默地站着一旁,不再否认“母亲”的身份,顺着她的话,试探道:“你要我如何自由?”
茶九茗扶着背后的树,身子站直了,她转过身,正对着林观音,眼里闪过一丝说不清的东西,那东西太复杂,林观音只能分清里面的决绝。
她说:“我要解了您身上的锁魂术。”
似乎想起什么令她痛苦的记忆,她姣好的面容,忽然扭曲起来,她捂着额头,死死盯住林观音,阴毒地说:“我管什么天下太平,生灵涂炭?!武家?哼!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全死了才好!我只要武静姝!把我的母亲还给我!!”
这话不像是朝她的“母亲”说的话。
茶九茗像是疯了,她一边捂着额头,怨毒地咒骂着,一边眷恋地凝视着林观音,一步一步地艰难地朝她走去,满怀着孺慕之情,呼了声:“母亲。”
话音一落,林间狂风大作,安静的红枫骤然间飘起来,组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怪兽,它扭动着,动作之大,卷起了呼呼的风,碧蓝的天也莫名聚起沉沉的乌云,宛如大军压境,剑拔弩张,气势汹汹。
罪魁祸首茶九茗则聚起一个巨大的阵法,阵中有两个中心,对应着太极的两点鱼眼,一黑一白,一阴一阳,相对而立,又相生相融,阴阳鱼迅速盘旋着,快的见不到影子,只有那两点阵心是明晰的,它们朝着天空射出两道光柱。
茶九茗癫狂大笑,这会儿朝着林观音又喊娘娘。
“娘娘,我杀了您,好不好?”
“您别生气,我杀了你,我也会死的。”她说,“我会给您陪葬的。”
“您那么好,一定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林观音心里莫名悲痛,她望着不远处融在光中的茶九茗喊道:“九儿,你喊我母亲,又唤我女娲,我到底是你母亲,还是女娲。”
“你分得清吗?”
茶九茗一怔,继而又扭曲起来。
她低声说:“我分得清。”
“我当然分得清!母亲,娘娘……我分得清,我……我,我分得清吗?”
她最终还是迟疑了。
可锁魂术却不因她的迟疑而有所缓解,阵法一开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她在光柱里被融化了美丽的外衣,额前的饰品挂在头颅上,身上白皙的皮肉也像纸一样被简单撕开,露出内里刺眼的血肉,血肉变成肮脏腥臭的污水,冲到土壤里,和大地融为一体,这些东西还没有全然化尽,她的五脏六腑还有一小半能用,她的喉咙还能用,她的痛觉还在叫嚣。
在难以忍耐的痛楚里,她一边尖叫,一边辩解。
“我分得清!”
“我当然分得清!”
“我母亲因锁魂术被女娲顶替,终生不能再示人,被困在这片枫叶里,她活着……就跟死了一样。”
“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但所有人都不期待她活着,希望她完完全全死了,神魂消散,好让娘娘完全占据这具身体。”
“他们都该死!!!”
她也该死。
因为当年锁魂术真正施术的人正是无比年幼的自己。
她被武家人众星拱月一般推到祭坛上,大家都满怀着期待地望着她,所有大人都在说,她会成为武家最厉害的御魂师,而她也是在招引这世上最厉害的灵魂。
那场锁魂阵变成一场武家内部的表演,以祭坛为中心,高台满座,座无虚席,他们掌声不停,朝着天赋异禀的武家又一代天才欢呼着,而茶九茗在他们的欢呼声中,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献祭了自己的母亲,完成了她这一生最伟大的成就。
复生众神之母。
母神女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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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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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家庄的锁魂术来自十万大山某个风姓的流浪异人,他把锁魂术的典籍交给了武家,但这手段过于诡异,习得锁魂者生时玩弄生魂,死时必遭万鬼啃噬,灰飞烟灭,死无葬身之地。
但其实不只是这种可怖的下场,实际上,锁魂术师自玩弄灵魂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算是一个活人了,他们时时刻刻都得经受心灵和良心煎熬,一旦心性不坚,立即会被锁魂术反噬,被万鬼撕咬,生不如死。
因而,当世没有几个锁魂术师,就算有,也活不长。
能活下去的锁魂术师没有一个是正常人。
他们比常人更固执,更冷漠,也更自私,甚至于无恶不作,丧尽天良。
他们心中自有一套异于常人的行事逻辑,游离于生死的界限上,生非生,死非死,一个活人更接近一个活死人。
当然,这种诡异的术法自武家灭门后就彻底失传了。
茶九茗在阵中炽热的光里逐渐融化,那些不甘,愤怒,愧疚,恐惧,痛楚,脆弱通通化的干干净净,她的身体只剩下一堆骷髅架子,自然是再发不出任何质问,尖叫。
她的意识早已没有了,手骨却朝着林观音的方向伸去,空洞的眼窝里正对着林观音。
似乎想要再看她一眼。
她的一切化的干干净净,除了额上那枚掉下来的红玛瑙,宝石滚出来,滚到没有光的地方去,在黯淡的地方闪着暗红色的光芒,恰如茶九茗的鲜血一般。
直到那副骷髅架子也被烤干了,变成了随风一吹就能四散的粉末,那个巨大的锁魂阵才停下来。
天上原本密布的乌云散去了,一束耀眼的金光照射下来,抚平了躁动不安的枫叶林,一切重归寂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似乎那个人轰轰烈烈的死亡也只是这残酷的世间另一桩平常的悲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