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称不上悲不悲剧的。
毕竟,被活生生融掉的茶九茗,在这世上再没有踪迹了,谁又能证明她存在过这个世界上呢?
林观音跪倒到地上,心脏忽然开始剧烈的抽动,疼得她跪在地上蜷起身体,而与此同时,而耳边钻进一阵无法形容的哀吼声。
那甚至都不能说是人的声音,更像某种埋葬在远古时代的巨兽的吼声。
她环顾四周,安静的枫叶林甚至连风声都没有。
啊,原来是她自己的声音。
主角已经死了,这场幻境为什么还是没有消失呢?
林观音一边忍着疼,一边冷静地想,如果幻境想用这一切困住自己,可她并不认识茶九茗,也就是说,实际上,她并不会为这些东西真正困住。
这是一场无关于林观音的噩梦。
林观音想,这到底是谁的幻境呢?
她又为什么会在茶九茗死后这么痛呢?
她闭上眼,回想起曾在林府里见过的那个年轻又苍老的女人,她抓住自己的领口,问道:“娘娘,你在我身体里面吗?”
疼痛越来越剧烈。
幻境是过往的记忆重现,是幻境主人心灵的折射,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假的。
林观音疼得声音都在颤抖,她告知体内的另一个人:“娘娘,九儿……已经,死了。”
心脏忽遭重击。
这一下,几乎要让林观音晕死过去。
她倒在地上,蜷成一团,像只蚕蛹,虚弱的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她只能无声地劝告体内的那个人:[娘娘,这是幻境。]
[娘娘,您不能再沉迷于此了,再这样下去,我会死在这里。]
[娘娘,我得出去,还有人等我。]
……
她念了许久,身体只是在越来越虚弱,体内的那位却不见回应。
林观音几乎以为自己要猜错了。
意识迷离之间,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个沙哑的声音。
“人类还真是自私又残酷的生灵啊,我当初,为什么要对你们如此偏爱呢?”
*
眼前的林观音明显是假的。
可也很难说,林观音复生这件事是真的。
修行到他那个地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早就分不清楚了,有时闭关修炼,便常能入境,于虚妄中一睁一闭,便是一生。
但……一切都可以是假的,林观音的死亡却是真真切切的。
林观音是真的死了。
他对此清楚得很。
张之维伸手,毫不犹豫地拍下一掌,“林观音”被他斩断了经脉,难以置信地瞧着他,断断续续地呢喃:“之维……”
张之维疼痛难当,可面上不显,他放弃了斩断那些东西,于是那些迷惘,愧疚和绝望便如附骨之疽,深入骨髓,密密麻麻地攀附在他的体内,啃噬着他的血肉和灵魂。
“闭嘴。”他冷漠地掐住她的脖子,“不要用那张脸对我说话。”
被掐住脖子,她果然再发不出声音。
她眼中闪过泪光,她被捏的窒息,几近死亡,却仍想靠近张之维,她努力攀缘着眼前这颗大树,就像攀缘而生的凌霄花。
不像之前的林观音,这个更像个人,有血有肉的人,她的泪水和恐惧都是真实的。
张之维松开了手,她落到地上,却没有真正落到地上,在贴近地面的一瞬间,她变成了一颗没入地底的参天大树,遮挡了天光。
树外,似乎有个衣衫褴褛的少女左顾右盼,寻找着什么,不需要多认真地去看,这个人定是林观音。
张之维深吸一口气,耳边那些不甘的尖叫声让他短暂地失聪了,耳边是绵长的嗡嗡声,惹人心烦,他浑身都在痛。
延迟了多年的痛,攒成涛天的洪水,淹没了他。
如果,这是什么人专门针对他的心病设下陷阱,那他确实是个天才。
他或许,是很难出去了。
远处的林观音是飘忽不定的幽灵,那是她本来的模样。
好多年了,就连噩梦中的她都是周莲的模样,张之维本以为他早就忘了林观音的样子的,可在她出现的一瞬间,他就认出了林观音。
林观音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转过身来,惊喜地看着他,像归巢的燕子一样,朝他扑过来。
但她是个幽灵,和张之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期待已久的拥抱是命中注定的落空,她整个身体都穿过了张之维。
她震惊地瞧着张之维,然后又失望地抱住自己,缩成一团。
也许,她说了点什么,但张之维在此幻境中,却已听听不清任何声音了。
他抬头望天,而后感受到一阵剧烈的动荡。
身前的参天大树变成了一座看不清边际的高山,它高到天边,远至海角天涯,隔断的不只是他的修炼之路,更是他与林观音的距离。
远如天地。
从不彼此相贴。
张之维望着那座山哈哈大笑,自嘲道:“到底是躲不过去啊。”
他□□光四溅,踉跄地走进大山,桀骜的眼里闪着锋锐的冷光,掌心的雷法变化万千,最终化作一个巨大的蛛网,缠住了诺大的山。
他手轻轻一捏,牵扯蛛网,网上的雷电噼里啪啦地钻进山里,高耸入云的山因此震荡,飘动的云被这莫名的雷电吓跑,须臾间,山的全貌展现在他的眼前。
“之维,你真的停下来了吗?”张静清背靠巨大威严的三清像,望着跪坐的张之维,难掩失望,“太可惜了。”
张之维安静地跪在一旁,垂着头,一言不发。
“为什么不能放下呢?”张静清问他,“修行的人修的是己道,之维,你正是在不断失去中才能锤炼道心,千锤百炼,方得无坚不摧的心。”
“你会失去你的师弟,妻子,之后也会失去我,人生本就是不断获得,再不断失去的轮回罢了,不要为此过于沉迷,放下,于你的修行有益。”
“师父。”张之维抬起头,眯起眼睛,像只懒怠地雄狮,他随意又不失庄重地回道,“修行如果真的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我如今拿不起,也放不下,只能把一切丢掉,才能勉强保住道心,”张之维自嘲道,“我为了所谓的修行,做了个逃避本心的胆小鬼。”
“只是停下来而已,我已经知足了。”
知足?
张之维于修行一途就从来没有知足一说,他就像一座没有边际的流沙,吸纳这世间所有东西,毫不知足,也永远不会停下。
可他在和林观音重逢之前,连那座山也不敢去看。
心有杂念,不够纯粹,是不能继续修行的。
张之维的□□于这座高山而言,仿若以卵击石,高山没有因此有什么变化,至多是被劈掉些树木。
“是想让我越过去吗?”张之维叹了口气,受不了地说,“算了吧,我可没那个本事。”
手中的雷光越来越盛,蛛网最终缩小成数枚巨大而锋锐的箭矢,张之维抬眼,道了个没什么诚意的歉:“抱歉,还有人在等我,我不能再陪你玩了。”
他笑道:“既然我越不过去,就凿穿你吧。”
说话间,那数枚箭矢分化成更多的箭,不过一会儿,就已是万枚利箭,雷光铸成的箭矢,发出刺眼的蓝光,让人眼花缭乱。
张之维抬手,食指和中指并拢,由后向前,画了个漂亮的弧度。
一时间,万箭齐发。
地崩山摇。
在漫天的雷光和飞石中,张之维从容地踏入了他亲手所制造的迷雾之中,任由飞沙走石攻击自己,他一路走一路受伤,走到尽头,深蓝色的道袍已经被浸成了黑色。
他浑不在意,雷光不及之地,他伸手抚在那一面坚硬的石壁上,将全身的灵炁灌入手掌上,一掌震开了最后一道脆弱的屏障。
乍破天光。
当第一束光飞进他的眼睛里时,天地变色,弥漫不散的雾气散去,环境变成了最初的模样。
是武家后山。
地上铺满了他曾亲手交给林观音的箭矢。
林观音却不见所踪。
果然如此。
张之维挽了挽宽大的衣袖,露出手来,冷道:“武家后山原来吃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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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忙,周更,可以等写完再看
第61章 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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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死了。
怎么死的,你不记得了。
你飘在天地两头,没有人知道你的存在。
你有时候是风,有时候是雨,有时候又是沙,毫无意识地弥漫在世界里。
时间长了,你有点无聊,便托生于大地化作一片枯叶,被路过的行人踩在脚底,陷进脏污的泥土里,然后化作肥料,供给新的生灵。
你周而复始地漂泊、停留、轮回。
一次又一次。
与天同寿。
与地同眠。
永远没有尽头的前方空无一物。
你飘啊飘,忽然不想再漂泊了。
你想去点热闹的地方。
热闹?
什么是热闹?
弥散的意识忽然因为一个莫名的词语短暂地聚合在一起,而在聚合的一瞬间,你了悟了孤独。
你孤独。
你真的好孤独啊。
孤独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无形无意的你慢慢汇集。
于是,你有了眼睛。
你将眼睛投向了人间。
那是个熟悉又温暖的地方,很符合你意识中渴望的热闹。
你看啊,看啊看,却看着看着掉出了眼泪。
和你短暂的幸福很相似,人间的幸福同样短暂。
滔天的洪水,漫天的山火,裂天的雷电,崩天的地震......数不尽的意外都能轻易捣毁人间短暂的幸福。
人们哭天抢地,流离失所,然后是战火,十不存一。
你毫不容易觅得的宝贝竟然一次次变成这个样子。
你说不出的焦急和难过。
而生出的这些又帮助你再次聚合你的意识。
反应过来时,你已经获得了完整的身体。
你震惊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望着天,还来不及去为自己获得生命而欢欣鼓舞,就再次因为又一次见证人类的死亡而高声悲哭。
你跑到人间,路过红尘滚滚,路过浊世浮沉,在风与雨,血与泪之间,在兵荒马乱的战场里抱起一个失去了半只身子的人,他穿戴着沾着血污的不太合身的盔甲,里面渗着他的骨血,他意识模糊,眯着眼睛,哭得像个婴孩儿,嘴里念着:“我不想死。”
你抱着他,轻抚着他被刺穿的头颅,温声道:“你不会死。”
你说的是假话。
他还是会死的。
可他呆在你温暖的怀抱里,被冰冷的战场所隔绝,再没有那么恐惧死亡,他似乎回到了他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伴着母亲轻柔悠远的小调,安然入睡。
原来,他不是要死了,只是他得睡觉了。
他躺在你的怀抱里,轻声喊了你一声:“母亲。”
他要睡了。
他闭上了眼睛,睡得很恬静。
你哼起你已经忘记的歌谣,将他轻轻放在地上,你浑身沾染了人间的凡尘,泡在泼天一般的大雨中,终于想起了你是谁。
究竟为何而死。
死后又为何而生。
你赤脚踏在大地上,哈哈大笑,忽然觉得自己何其无能。
拼尽全力,以身为祭,你改变了天地,倒转了乾坤,却怎么也无法解决所有的悲剧。
你活着,他们活在苦难中。
你死了,他们依旧如此。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丝毫改变。
你以前觉得自己不够强大,可此时,你开始无法抑制地相信这是无法改变的死局。
[生灵终会消亡,你所创造的,所拥有的永远都不会永恒。]
[死亡才是所有人的终点。]
它是这么告诉你的。
你渐渐开始信了。
你在人间滞留了很久,人的生命很短暂,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果幸运的话,一个人或许一生都不会遇到。
可是,他们还是过得不好。
大多数人背朝黄土面朝天,身形佝偻得几乎要爬到地里去刨食吃,可还是养不活一家人。
他们拼命干活,却债台高筑,不得不鬻儿卖女。
被卖掉孩子又要去别家做苦工。
他们双手灵巧,制得出锦绣罗缎华服,却连粗布麻衣都要东拼西凑,种出了满仓的粮食,却很难吃得上一顿饱饭。
他们过得不好,于是只能祈求神明。
一座座神像平地拔起,神也好,佛也罢,各式各样的神明被他们凑到一起,他们卑微如尘土,匍匐在地上祈求着好运。
可好运怎么也没有降临。
于是他们只能转而祈求来生。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啊,请让我来世投胎到一个好人家吧,无灾无难,衣食无忧。
庙宇里香火越旺盛的地方,他们过的越发悲惨。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你想不明白。
你是这世上死去的神明,是万物本身,于是,每一个人的祈求最终都飘到了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