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龄看了一圈,脸色沉沉:“张掌柜,你这回送来的都是些什么?这样的俗物,王爷如何看得上?”
张掌柜陪笑道:“何姑娘,如今山南的海寇猖狂得很,我们太州府也不太平,做盆景的人也比去岁少了许多。这几盆都是近来顶好的天目松了。”
何龄敛了眉,正要再抱怨几句,余光忽然瞥见厅外候着的护卫,话锋一转:“罢了,曲干和卧干的那两盆留下。”
“谢何姑娘赏眼!”
张掌柜喜笑颜开,赶紧唤来手底下的人,把其余的盆景都搬出去。
等他们走了,护卫才快步进来,对着何龄拱了拱手:“姑娘,事情没办成。”
“废物!”
何龄拿起桌案上那把修建盆景的剪子,“啪”地扔出去。
护卫立即跪下:“方如逸身边有两个高手,想来是她请的护卫。”
“护卫?呵!”何龄冷笑。“一个穷到连件好衣裳都买不起的人,竟还有银两请什么护卫?真会充门面!”
“姑娘,我们本想让李三把方如逸和那小侍女解决了,可方如逸不知从哪里学了两个杀招,李三才出手就被她缠住。后来她的护卫赶来,只一刀就把李三杀了。
小人藏在暗处,本想用冷箭射死方如逸,可那护卫厉害得紧,连小人的箭也防住了。他们有两个人,小人只一个,怕坏了姑娘的事,就赶紧回来通禀。”
何龄嗤笑:“事情办砸了,竟还有脸面回来?你就死在外头,没得给我丢脸!”
护卫低着头不敢言语。
“装死是吧,来人!”何龄气得大喊。
“姑娘,何必同那什么方如逸计较?”
一个沉稳沙哑的妇人声音,截断了她的话。
见奶母王妈妈回来,何龄别过头去,兀自生气。
王妈妈如今四十二了,虽说嗓音不大好听,可容貌却还有几分当年清丽可人的模样,也爱时不时穿一身小姑娘的长春粉,妖妖娆娆的。
她扭着腰肢进了前厅,立在何龄身侧语重心长道:“姑娘,那等上不得台面的人,不必同她计较。眼下海运在即,官府查私贩铜钱的事,查得颇紧。姑娘应该在这件事上,多上上心才是。”
“我岂会不知这个?”何龄强嘴道。“实在是那方如逸欺人太甚!”
王妈妈握着她的手:“好姑娘,等海运的事一了结,你在王爷面前得了脸,什么方如逸圆如逸的,对王爷来说,哪有你重要?若你真想同她计较,等我们回了京,我定帮姑娘好好收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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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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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岭县,来福客栈。
夜色已深,魏临处理完江与辰佩刀上的血迹,送进他屋子里时,却发现自家公子还没有安歇的意思。
“公子,余照已经醒了,没什么大碍。你为何还不睡?”
江与辰倒了杯茶,慢条斯理:“我在想今日那刺客。”
魏临放下刀:“说起那刺客,我就觉得好笑。何龄特意派人在海寇来的时候动手,可她的人却连装都不装,还把何家腰牌挂身上,生怕别人认不出来么!”
“因为何龄是个蠢的。”江与辰闲闲开口。“前段时间在京都,她身边的王妈妈不在,她做起事来就稳不住手脚了,可见那王妈妈才是她背后得力之人。”
魏临摸着下巴:“看来这位王妈妈是个人物,何家初到京都时,根基还不稳。如今不过两三年光景,生意做大了不说,还暗中和梁王通了款曲,想必都是王妈妈在出力。公子,今日何龄刺杀方姑娘的事,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是。”江与辰“啪”地放下茶盏。“方姑娘说如今她的生意还没做起来,不好立即对何家出手,这倒也没错。不过,你知道我想来是个有仇当场报的,方姑娘耐得住性子,可我却咽不下这口气。”
“公子,你要如何?”
江与辰扬了扬眉,把那茶盏移到桌几中央,指尖轻点:“何家是从太州府起势的,想来何龄眼下正在自家老宅中住着。这太州府从前我们常去,南北市街上的几家大铺子,背后是谁在管,手中经过了那些肮脏事,我们多少也知道一些。”
魏临了然,嘿嘿笑道:“公子,你是想动那间当铺吧?”
“你跟了我十几年,果然被我薰陶得聪明了。”江与辰悠闲地往椅背上一靠。“这家暗中把非私当的真货造了假,卖家赎回去的都是假货。我本来懒得管这些俗事,可如今何龄想把脚往我头上踩……”
“是往方姑娘头上踩,刺客要的也不是公子你的命。”魏临插了句嘴。
江与辰瞪他一眼:“你懂什么!我与方姑娘,先有师徒情谊,后有知交情分,刺杀方姑娘,那就是在刺杀我!”
“是是是,我不懂,公子你继续,继续。”
江与辰满意点头,目光忽地一冰:“太州府的侯佥,侯府尹,是我爹的门生。今夜你便传信给他,把何家当铺的事捅出去。侯府尹素来公正,不怕权贵富户,定会查个彻底。”
魏临奇道:“公子,假他人之手出气,不像是你会做出来的事啊!”
“我答应了方姑娘,要帮她一起扳倒何家,自然要遵着她的安排来。若是现下我亲自出面,不就坏了她的大计?”
“可是你又咽不下今日挨刺一事,所以就让侯府尹替你摆弄一回何家的产业?”
江与辰翘了二郎腿:“出口气罢了,一间当铺,要不了何家的命。大的事,得听方姑娘的安排。”
魏临抄着手瞥他一眼,心里觉得好笑:“公子今夜开口闭口‘方姑娘说’‘方姑娘说’的,这位方姑娘还真有些本事啊。”
江与辰自然听得出他话里的调侃,满不在乎道:“她是有本事,不行么!”
“行行行。”魏临忙摆手。“那我马上去传信,想来等我们三日后到了太州府,侯府尹那已经发作了。”
“快去。”
江与辰打了个哈欠,等魏临走后,闭门安歇。
接下来的三日倒是一路安顺,虽说方如逸和余照遭了回刺客,心有余悸得很,好在江与辰和魏临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们。等入了太州府,见到山南繁景,女儿家爱热闹爱新奇的心思又翻了出来,不过半日,便把刺客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南北市街上逛到黄昏时分,方如逸和余照才依依不舍地进了客栈,落脚歇息。
四人一道用过哺食,等她们回房后,魏临才进了江与辰的屋子,摸出一张巴掌大的纸条递给他:“侯府尹传信,说何家的当铺果有制假之举,眼下已然查封。他想在家中设宴,同公子道谢。”
江与辰接过来扫了一眼,把那纸条凑到烛火边燃尽:“吃席就罢了,我这回是隐了姓名来的,不便登门。你告诉侯府尹,等他在太州府的任期了结,将来进京为官,我再去他府上讨杯酒喝。”
魏临点头应是,正要出门传信,江与辰却叫住了他:“太州府的木工坊,你打听过没?”
“都打听好了,明日出门,必不会让方姑娘抓瞎。”
……
城北,王家木工坊。
三更的梆子遥遥传来,王掌柜却毫无睡意,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活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掌柜的!”账房先生从门外进来,一头的热汗。
王掌柜一把拉住他:“收到余钱了么?”
账房先生苦涩摇头:“何家当铺那林掌柜真是不当人子!官府一查他,他就跑得没影了!我们是想着,何家财大气粗,林掌柜又做着当铺的生意,他名下的水田多,同我们买水车,定不会昧了我们的钱。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
王掌柜面如土色,呆立许久才道:“三十驾的风力大水车啊!整整三十驾!那可是我们木工坊两年的工钱!”
见他有些稳不住身子,账房先生赶紧伸手扶住:“掌柜的,眼下如何是好?你得拿个主意出来,我们坊中二十四张嘴,都等着吃饭呐!”
王掌柜闭了眼:“大的农具生意自然是接不起了,只能先把坊里那些半成型的小水车,还有那些吹秕谷用的风车贱价出了,回些本钱吃饭。”
他顿了顿又道:“私匠的木工图也别收了,特别是那个杨西平,叫他做几个平头百姓能用的水车,他老是听不进去,非要制些大家伙!若他明日还来,赶出去!”
他痛苦地摸着心口,双脚也虚软了,账房先生忙搀他进屋歇息,自己则在坊内忙活了一夜,安抚那些干了数月活计,却拿不到一分钱的木匠。
直到天色将明,他才略略得歇。
可没等他喘过气来,外门却被人拍得震天响。
“王掌柜!我制成了畜力水车的工图,速来一观!”
账房先生心里骂了句娘,如此不通礼数之人,除了那死脑筋的杨西平,再无旁个。
他开了门,果然见到杨西平那张激动异常的脸。
“怎么是你?王掌柜呢?我要见王掌柜。”
杨西平双手护着前胸,绕开账房先生往里走。
账房先生却一把揪住他:“你快走罢,何家当铺被查,那杀千刀的林掌柜逃了,坊里没能拿到的余钱,二十四张嘴都吃不上饭了,掌柜的没银子买你的工图!”
杨西平急道:“不是上月说好要我做畜力水车的吗!我熬了好几夜才画完的图,怎的说不要就不要了!我还等着卖了工图,好去换米吃!”
他“蹭”地用头顶开账房先生,撒开腿往屋子方向急奔。就在这时,屋门突然开了,王掌柜叉腰站在那里,满脸怒气。
为着当铺林掌柜不付余钱溜走的事,他在床上翻了一夜的身,心里又气又悔。好不容易平复了些,杨西平却来坊里大呼小叫,把他的一腔愤恨全勾了出来。
他当即冲到院里,提起一把锄头,对着杨西平猛劈:“叫你做什么大水车!叫你不做些简单的农具!活该你的工图没人要!活该你吃不上饭!”
王家木工坊的农具,在太州府是数一数二的,那锄头做得颇好,眼下挥起来,满院的寒光闪闪,虎虎生风。
杨西平虽是个木匠,可身形却是矫健,护着胸口飞快地躲,口中吐字不停:“王掌柜,没想到你是这般言而无信之人,亏我之前还卖工图给你!你这木工坊里的工匠,没半点制图的本事,若不是我,你的生意如何能做大!快把我的工图都还我!”
王掌柜气得要和他拼命:“你那些工图都是死卖,归了我王家木工坊了,哪有拿回去的道理!”
眼看事情不好收场,账房先生瞅准机会,一把抱住王掌柜,冲杨西平大喊:“你这死脑筋不要命了,还不快走!”
杨西平一下跳出门去,对着两人喊了句“不讲信用”,满头大汗地要走。
早起寻找木匠的方如逸他们,站在王家木工坊的大门前,将这出闹剧看了个全乎。
江与辰斜了魏临一眼,没好气道:“这就是你说的,太州府里名声最响的木工坊?”
魏临不去答他,扭头对方如逸陪笑:“方姑娘,看来这王家木工坊是个不成体统的,不如我们换一家?太州府里多得是木工坊,定能寻到满意的木匠。”
方如逸的目光却一直落在杨西平身上。
他瞧着不过二十七八,一身的粗布衫,瘦得脸颊都凹了,顺着墙根往巷口走,双手死死护在胸前,也不知是为何。
“方姑娘?方姑娘?要不我们去别家瞧瞧?”
魏临喊了几声,方如逸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忽地奔到杨西平面前行了一礼,含笑道:“这位木工师傅,你的畜力水车工图,我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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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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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西平侧过身,目光迟疑地扫她几眼:“你是个小姑娘,为何要我的水车工图?”
方如逸却没去答他的话,而是笑着反问道:“师傅的水车工图可有用?若是无用,我自然也是不要的。”
杨西平的后背一下挺直了,睁圆了眼道:“当然有用!有大用!”
他那双护在胸口的手伸入衣襟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两张硕大的笺纸,蹲下身子,铺在膝盖上慢慢展开。
方如逸赶紧凑过去细瞧,笺纸上的图案,她虽不大能看懂,可上书那几个“牛转翻车田间运水筒车”和“驴转翻车田间运水筒车”的小字,她却认得一清二楚。
杨西平点了点图上的大齿轮和转轴,恨道:“王家小儿不识货!我这大水车无需人力踩踏就能在田间送水,便是那些地势陡峭,无法开出水塘的地界,也能低水高送,省心得很。
别说南方的水田了,就是北方种麦子的旱田,也能用上。他若买了我这工图去,不知能赚多少银两!”
方如逸见那图上的设计甚是复杂,比自己从前读过的那些制工册子上的图,还要精巧细密,心里本就存了四五分的吃惊,眼下听他一介绍,知道这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水车,越发想把此人收入麾下。
但她才见过杨西平在王家制工坊的一场大闹,明白这人有些执拗,不是个好劝服的,便故意端起架子道:“话虽如此,可你这图毕竟没落地成型,我怎知你设计的大水车真有说得那般好?”
杨西平“哼”了一声:“你也是个不识货的!”
他三两下收起图,仍是塞回胸口,双手紧紧捂着,迈了腿准备离开。
方如逸上前两步拦住他:“若师傅你真对自己的水车颇有信心,不如跟我去京都一趟,把水车做出来,木料我来供。我在京郊有几亩薄田,水车是否有用,等做出来了一试便知。”
杨西平顿住脚步不吭声,脸上若有所思。
方如逸又道:“我虽不通制工,但从前也读过几部册子,你的大水车这般复杂,想必得耗费不少银钱和人力才能制出来。王家不肯要,只怕在太州府更是无一人能收。若你愿意跟我进京,吃喝住行一概不用愁的,只要把水车做出来就好。”
杨西平犹豫半晌:“我吃得不多,能填饱肚子就行。你,你不过是一个小女娃,怎会在京中有田产?”
站在一旁听了许久的江与辰,背了手上前,振振有词:“这位是镇守漠北的昭武将军独女,她有心在京中做农具生意,你若跟了她去,何愁吃穿?何愁制不出大水车?更不必在这里受王家的窝囊气。”
“昭、昭武将军的独女?”
杨西平震惊地望着方如逸,他这才开始仔细打量眼前这位小姑娘,她姿容绝美,眸光清亮。虽说瞧着连二十岁都不到,脸上些未脱的稚气,可眼中却透出一派的沉静淡然,仿佛早已悉知这世间的纷繁。
“你真能帮我造水车?”他问道。
方如逸含笑点头:“千真万确。”
杨西平下了莫大的决心,把那工图重又摸出来,递给她道:“那我便信你一回!我家中无人,明日就能随你上京。既然你管了我的吃住,我也不能让你吃亏,等水车造出来了,你再付我银两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