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成了?!
方如逸欣喜万分,赶紧通问了杨西平的姓名,请他家去收拾行李,三日后到他们落脚的客栈来,一道进京。
回去的路上,余照一个劲儿地感叹事情竟如此顺利:“姑娘,我瞧那杨西平的工图有些能耐,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经常和王家做生意。细细想来,多亏王家今日不要这图,才让我们捡了漏。”
“谁说不是呢。”方如逸也欢喜得很,把工图在袖中紧紧攥着。“也不知这王家是怎么了,如此一桩眼看能好好赚上几笔的生意,居然不做。”
“王家破产了,没钱造大水车。”
江与辰暗中得意,方才杨西平同那账房先生说的一番话里,早就透出王家的木工坊做不下去,都是因为何家当铺被查,那林掌柜没等付掉农具的余钱,便自己逃了。
何家破产,那可是他江与辰的手笔!
他原本只想暗中替方如逸出口气,却没料到竟无意中帮了她一把,如此行好事不留名的做派,颇合他素来自诩的那份侠义心肠。
“王家破产?这是如何得知的?”方如逸不解。
江与辰和魏临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明白始末,魏临道:“昨日我外出打听木工坊时,见街上官兵跑来跑去,就问了一个路人,说是何家当铺以假换真的事,被府尹知道了。
当铺被查封了不说,铺子里的一干人等都下了大狱,只有那林掌柜逃了。方才王家的账房先生口口声声说什么何家当铺林掌柜没付余钱,想来就是这个缘故。”
方如逸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真是牵一发动全身,谁能想到,官府查抄何家当铺,竟能把杨西平这个巧匠,推到我们身边来……等等!”
一个念头忽地在她脑中闪过。
“何家当铺,难道是何龄的何家?”
江与辰抄着手,笑而不语,魏临却拉长了语调:“何家——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余照拉住方如逸,激动得裙摆一跳一跳:“姑娘,老天开眼了!知道何龄做下许多恶事,看不惯何家那般猖狂,降下灾来治她呢!”
“这都是府尹老爷的功劳。”方如逸又惊又喜。“我本以为,如今我们声势微弱,只能忍了何龄刺杀的气。没想到何家居然自己把自己绊了一跤,何龄忙着当铺的事,想来定顾不上我们了。”
“是呢姑娘!出了安岭县后,我们行了好几日,都是平平安安的。”
主仆俩亲亲热热地说着,挽了手往客栈走,江与辰跟在她们身后,心情甚是畅快。
魏临慢行几步,凑到他跟前,小声道:“公子,何家的事,怎不告诉方姑娘?”
“何必事事都说?”江与辰脚步轻快。“她若知道了,定会怪我擅作主张。现下情形不就很好?何家遭了罪不会再找机会行刺她,她又新得了木匠,眼看着就能把农具生意做起来,何必说一些有的没的,让她多思心烦?”
“可是公子,你若不说,谁会知道这应该这功劳算在你头上?”
“我自己心里知道不就行了?”江与辰推了他一把,眉稍一扬。“你怎么回事啊,啰啰嗦嗦的。”
魏临撇撇嘴,心道你才是怎么回事啊,做好事不留名,不似你江小公子素来的做派。
他忍了这句话没说,见天色尚早,把从前在太州府去过的好玩之处,在脑中过了一遍,拣几个舒服自在,不大累人的地方,说给方如逸和余照听。
没说几句,余照便拉住方如逸道:“姑娘,不如我们去花市看看吧!奴婢听说山南的花市甚是好看,花草的品类多得不得了,便是京都各家赏玩的盆景,也都是从山南特特运过来的呢!”
方如逸倒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见余照如此憧憬,点头含笑:“那我们就去花市。”
魏临得了令,引着众人往南边走,不多时便转进玉林巷,停在太州府里行人最盛的花市前。
方如逸踮脚望了一眼,没瞧见尽头,问了魏临才知道,这花市绵延了整整一条街。
满眼茂盛的花木,看得余照惊呼起来,方如逸让魏临带着她四处逛逛,自己则慢悠悠地跟在后头。
上一世,她最爱这般似锦的繁花,元轼每日着人给她房中送去盛开的鲜花,即便她后来身中剧毒,时常昏睡,每日里的花却从未断过。
如今目之所及的这些花草,自然是无罪的,可看在她眼里,却仿佛时时刻刻警醒着她,莫要忘了前世种种,莫要松了重活一场的大计。
“方姑娘不喜欢花?”
江与辰的声音闲闲传来,她默默呼出一口气:“喜欢的,可突然瞧见这么多,有些不知该喜欢哪一个才好。”
“方姑娘见惯了漠北的风沙和荒芜,山南的花市,只怕会让你想起漠北的民生多艰,瞧着有些刺眼。”
方如逸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关切生民的话,惊讶道:“沈馆主可曾仕进?”
江与辰背着手,哈哈大笑:“我最不喜仕途经济,不过从前与人打赌时,考过举人。”
“可曾得中?”
江与辰点头:“那人把科举说得难如登天,我还以为要多试几次,谁知考了一次就中了,实在没什么意思。”
方如逸停住脚步,吃惊地看着他:“沈馆主竟是文武双全之人,为何不继续仕进,报效朝廷?”
江与辰饶有兴味地望着她:“方姑娘怎么也同旁人一样,说起俗话来了?人生如行路,若是总在一条道上走,多无趣?”
方如逸郑重道:“可如果能在这条道上一直走下去,或许能看见更远的景致,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给他们做个引路人。”
就像上一世那个被元轼骗得彻底的自己,成了这一世谋划护佑家人大计的引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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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提到的所有水利灌溉设备,都来自明末清初科学家宋应星所撰之《天工开物》上篇《水利》。
参考文献:
《天工开物》,书林杨素卿刊本(明末清初)。
《图解天工开物——中国古代工艺大全》,南海出版公司(2007)。
第19章 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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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不知道的事?引路人?
江与辰愣了愣:“何意?”
方如逸侧过身:“人活一世,总要做点什么。就算不仕进,也可以周游四方,把山川河流录在书上,将来每每有行路人走到此处,就会记起从前有一位名唤‘沈江’的先辈,把他们脚下的路都踏过一遍,好让他们不至于迷了方向。
即使一辈子不做官,这也是一件莫大的功德。后人得了你的书册,依照你的记录而行,对前路并非一无所知,如此你便成了他们的依靠。可我这段时日看来,沈馆主你的悠游,似乎只是悠游而已。”
江与辰不解,盯着她的侧颜道:“悠游……不都是如此么?”
无需思索人生,无需计较短长。
方如逸却道:“悠游,本是为了散心,让我们心里绷着的弦偶尔也松一松。可这一路行来,我倒是觉得你心中并没有一根绷着的弦。”
她转过身,定定地望着江与辰:“沈馆主,你可有什么想做的事?”
江与辰一时语塞,心里浮了些茫然。
他生来就是尊贵,皇亲国戚,世家高门,无需自己努力分毫便都有了。他奉着“浪荡”的旨,满京都无人敢逼他做什么。
可就算每日游山玩水,无所事事的日子一长,也让他倦得很。于是他又四处爬墙头看热闹,想找些趣事来做,寻个能说上话的知交。
回头想想,他得了无上的自由,但这份自由也成了他的束缚。
猛然间,他觉得方如逸的这一问,直直问到了自己心里。
他江与辰活着,到底想做什么?
寻找木匠?做大农事生意?扳倒何家?
可这些都是方如逸的计划,自己不过是跟着相帮罢了。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四处浪荡,皆是因为不知活着一世,究竟要做什么。
没有目标,也就失了方向,从前说的那些“不愿在一条道上走到死”的话,如今看来,不过是给自己的心无定性找了个借口罢了。
可即便如此,他的人生又要如何活?
一念至此,再开口时,江与辰不由自主地迟疑起来:“我……你说的这些,我从未想过。方姑娘,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家不缺银钱,家里人对我也不大管束。活到如今,只讲随性二字,或许逍遥一生就是我要做的事罢。”
他说起这话有些没底气,望着方如逸的眼神也移开了,居无定所似的在一处盆景摊上扫来扫去。
摊位上摆出来的盆景不多,却甚是奇巧,每一盆都是双株抱合生长的模样,颇似那些树干合生的连理枝。
方如逸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落在那株合抱盆景上:“沈馆主,你可知连理枝又叫生死树?”
江与辰点点头,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合则生,分则死,同生共死,说的就是连理枝。树由如此,何况是人?”方如逸语调舒徐。“沈馆主,你不必出仕做活,就能有钱花,有饭吃,可想过为何?”
“因为我家财帛丰厚?”
“正是,你有底气四处悠游,是因为背后有家人做依靠。虽然我不知你家中产业,但多半也有庄子田地。你不曾管过庄子里的事务,自然是你的父母或兄弟姐妹在操心这些。难道他们就不想同你一样诸事不管,随性而活么?”
江与辰怔怔地盯着那株连理枝。
活了这么久,他从来只顾得上自己的喜乐,却没想过父亲和阿姐身上的担子。
父亲做了首辅,忙得脚不沾地。阿姐是皇后,虽说皇上不曾纳妃,可后宫硕大,女官和太监也多,她还是得费心照管。
算起来,只有自己悠悠哉哉过了这么些年。
“沈馆主,沈家如今家大业大,不用你操心半点。可我说句得罪的话,倘若一日,撑着你家的人倒下来,但你又没有支撑家业的本事,到那时,你当如何?”
“我……”江与辰答不出来,他确实也没想过这些。
“其实我们活着,从来不是独自一个。父母养育儿女,等父母老了,就轮到儿女照顾父母。妻子同丈夫,也是互相搀扶着往前走。如此,这世间便有了家,人人都有依靠之人,也被人依靠着。
君臣,家国,何尝不是如此。皇上贵为天子,可也要大臣们的谏言才能把这天下治好。大臣虽聪慧能干,但不能越过君去。小家撑国,国护小家。孤掌难鸣,独木难支,世间万事万物,离了谁都不成活。”
江与辰静静地听着,心头却震荡难平。
从前没有人同自己说过这些,京都中人不是羡慕他可以诸事不问,就是暗中笑他“奉旨浪荡”。
他天生一副恣肆做派,并不在意这个,总觉得那些导他求学之人,不过是仕途经济里的庸碌,钻到钱眼里去了,这才将那些俗物尽数甩开。
却不曾想过,再坚实的大厦,或许也有倾覆的一日。
若他江家真有那一日,自己一个浪荡子,只怕无论如何也撑不住。
其实科考仕进的本意,不是那些人说的什么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百世美名,而是要做家人的依靠,家国的依靠。
“方姑娘,原来你心里,有如此高义。”
江与辰看着她,目光里闪过敬佩,方如逸却随意地笑了笑:“闲谈而已,若你觉得有些道理,就听一听。若没有,也不必放在心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绝不愿强人所难的。”
“你没有强人所难!”江与辰语调恳切。“你的这些话,从前没人说给我听过……方姑娘,我也得像你一样,在这世间做点什么才好。”
“公子你要做什么?”魏临不知何时凑了上来,目光在他和方如逸之间打转。“公子,你不会想在太州府里生事吧?”
江与辰扳起脸:“我是那等喜欢胡乱生事的人么!”
“这可说不准……”魏临嘟囔了一句。
江与辰侧头瞪他,却猛然发现他抱着一大捧品种各异的花,不由地惊道:“你一个大男人,买这么多花做什么!”
“沈馆主,这些花都是奴婢买的。奴婢想回客栈后同小二借一回灶,做点鲜花饼,我们好带着回京路上吃。”余照也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江与辰神色舒缓,想了想,指着那盆连理枝对魏临道:“把这盆也买下来,带回京去。”
魏临吃惊:“公子,你向来不喜欢这些花啊草啊的,今日这是怎么了?公子,千里迢迢带盆树杈子进京,有什么意思?你若喜欢盆景,等到了京都,再买就是了。”
江与辰却上下扫他几眼,做出一脸的恍然大悟:“看来你今日陪余照逛了会花市,身上没力气,搬不动盆景,所以才劝我别买。”
魏临顿时夹紧了手中鲜花,分出一只手臂来抱起连理枝,面色轻松:“公子,这盆是吧!”
方如逸和余照对视一眼,忍不住笑出了声。
江与辰心情畅快,付了盆景的钱,让魏临抱着花木在后头跟着,自己凑到方如逸身边,搜肠刮肚了些山南海北的奇闻,绘声绘色地说给她听。
回到客栈,魏临将那盆连理枝搬进江与辰的屋子,靠在门边眯着眼瞧了他半晌,忍不住道:“公子,你回来后,嘴角就没放下来过。到底是什么事这么好笑?也说给我听听,一块儿乐乐呗。”
江与辰不接他的话,自顾自走到连理枝前瞧了一回,方才开口:“今日你陪余照买花,用了多少银两?”
魏临疑惑:“我没花钱啊。”
“你!”江与辰气结,奔过来赏了他肩膀一拳。“你啊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陪姑娘家逛花市,居然让她付钱?!活该你都快而立了还娶不到夫人。”
“这,这跟我娶不娶夫人有什么关系?”
江与辰恨铁不成钢:“罢了,同你这个死脑筋也说不清楚。”
他回过头继续望那盆景,突然想起什么,从腰间摸出一叠宝钞和几个金元宝,交给魏临:“今晚你再给侯府尹传个信,请他帮忙找一找玄朱海参,就说我要买上十二只。”
魏临接住宝钞和金元宝数了数,眉梢微动:“三千两?公子,你身子骨不错,何必吃玄朱海参?没的浪费银钱。”
“不是我吃。”
“那是……给方姑娘的?”魏临不解。“公子,你这是为何?”
明明是他家公子救了方姑娘,怎么如今倒像是公子在报救命之恩?
江与辰扭头斜了他一眼,目光里透出些明知故问:“如逸她身子虚,总得补补吧?十二只海参吃下去,定能强健起来,将来习武也可大有进益。我是她师父,总要为她打算不是。”
魏临捏着宝钞和金元宝,无奈地想,若是人人做师父,都得做到他江与辰这个份上,这世间的师父,定全是穷光蛋了。
江与辰旁若无人地盯着连理枝,嘴角始终弯着。
魏临只当他今日是魔怔了,正要离开,却见他用力锤了两下胸口,皱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