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如逸不答,只是用指尖抹了抹眼角。
江与辰的心口骤然收紧,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从前每回瞧不见方如逸的时候,心口总会难受得不行,可今日她明明就坐在自己面前,为何还是如此?
“如果你知道我是国舅,是不是就不会让我做你的护卫了?”
方如逸沉默片刻,道:“自然,若你为着救我出了事,我怎么担当得起?”
“我就是怕你这样想,才瞒住身份的!”江与辰也顾不得什么了,一下坐到她身边去,搭住她的肩,轻轻摇了摇。“如逸,我真的不是有意瞒你的。其实你现在知道也不晚啊,你别这样,转过来看看我……”
方如逸深吸一口气,突然回身:“转过来看着你,事情就会有什么改变么?”
她语调冷淡,与从前相比,带了七八分的疏离。
江与辰愣愣地望着她,她的眼中有泪有痛,瞧着满是让自己心疼的楚楚可怜。
但此刻,这可怜的底色里,却涂满了毅然决然。
“我以为,在京都里,你是最真的一个。”方如逸缓缓开口。“你心中有侠义,行事洒脱不羁。不得不承认,我的确很羡慕你能活得这般随性自在。
何龄派人追杀我的时候,是你救了我。我想着,经此一事,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就把要对付何家的计划,全都告诉了你。
可你呢……是,你是助我良多,我心里一万个感激。但你当初接近我的时候,是真心实意么?你讨厌何家,见我和他们作对,就以为我和你是一样的人。”
方如逸顿了顿,咬牙道:“今日我便告诉你,我们不一样!我不是要同何家斗,我是要同梁王斗!你是皇亲,再怎么不待见梁王,你和他也是亲眷。若你真和我站在一起,将来事发,你是护我还是护他?”
“我……”
江与辰一时语塞,他从没想过,方如逸居然是要跟元轼斗。
元轼虽说有些假惺惺,还暗中同何家往来,联络生意,可毕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方如逸究竟是为了什么,非要和元轼过不去。
她不是很喜欢元轼的么?
“如逸,这不是护谁的问题,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同梁王斗?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方如逸侧头不答,江与辰又道:“若他真对不起你,我第一个不放过他!可你得告诉我,我才能帮你啊!”
方如逸紧紧咬住下唇。
告诉你,怎么告诉你?
告诉你我重活了一世,上一世的梁王元轼骗我至深,自己做了皇帝,却灭了我方家满门,所以我今生趁他还没起兵,就要开始想法子对付他?
这些怪力乱神的话,说出来,恐怕你只会觉得我疯了。
方如逸闭了闭眼,声音颤抖:“我和元轼本来是要成亲的,因为何龄,这门亲事没成,我恨他们两个,可以么?”
江与辰的语调柔和起来:“我也不喜欢他们两个,你要对付他们,我帮你……”
“你帮不了我。”方如逸打断他的话,眉头紧紧皱着。“你……你不明白。”
江与辰不是个有耐心的,见自己说了半晌,方如逸仍旧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心里的火一下蹿上来:“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就是因爱生恨么!你想怎么做,我都听你的不就行了!”
“你和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何非要搅进来?”方如逸的声音也大了。“何龄刺杀的人是我,不是你!再说了,你是国舅,是皇亲,又同她没有旧怨新仇,难道她还要莫名其妙地害你不成!”
“我只是想帮你……”
“不用你帮,这是我的事!”
江与辰气得站起身:“你这人,怎么这么说不通!”
方如逸的语调反而冷静下来:“我本就是如此,江国舅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马车还在哒哒地跑,两人都不想和对方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停了,可赶车的武师和余照也不敢出声唤他们。
见江与辰侧对自己坐着,双手攥紧了拳头,胸膛起起伏伏,似乎还生着气,方如逸起身推开车门:“请国舅爷下车,我家寒酸,招待不起。”
江与辰怒气冲冲地下了马车,半句话也不肯同她说,转身便出了巷口。
回到江府,魏临正站在门口张望,见他来,三两步奔过来道:“公子,方姑娘如何了?”
“什么方姑娘圆姑娘,从今日起,我不认得她了!”
江与辰大吼一声,快步往院中走。行了两步,他却顿住脚,转头对魏临气道:“你说她怎么这么犟?!我对她好说歹说,就差跪下来求她了,她还是那个样子,半句好话都不肯吐!”
魏临恨铁不成钢:“公子,你居然没跪?”
江与辰冷着脸,狠狠锤他一拳:“我又没做错!”
“你隐瞒身份,故意接近方姑娘,把她要对付何家的秘密挖了个彻底。今日却突然当着京都贵眷的面,让她知道你和梁王其实是拐着弯的亲戚。公子啊,你说方姑娘会怎么想?她会不会觉得,你是梁王派来故意接近她的?”
“她怎么会这么想!”可话一出口,江与辰却有些心虚。“她真会这么想?”
魏临抱手:“不管她的心思是不是往这一点上靠,但说到底,人家方姑娘对你是无所隐瞒的,可公子你却……”
江与辰急道:“当初我为什么去见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原本只是想去武馆看一看,她和元轼断亲后过得如何,没打算和她长久往来,所以才用了‘沈江’的身份,不是真的要骗她。”
“可是你见过她后,就对她上了心。”魏临摸着下巴。“其实那会你就应该告诉她你的真实身份,方姑娘是个明理的,肯定不会责怪你。公子,昨日你说要去花宴,当着众人的面让她知道你是谁,我就劝你……”
“别说了!”江与辰拉长了脸。“我一个洒脱自在,随性而活的人,能被这点小事困住?”
“可公子你现下正为这点小事生气啊!”
江与辰不理他,兀自在院中转了几圈,心中的怒意不但没有平息,反而一层层翻上来。
又转了一圈,他猛地冲魏临吼道:“这是小事吗,这是大事!好不容易有了个真心相待的朋友,如今却没了!”
魏临心中嘀咕,这不是你自己搅没的么……
江与辰又气又悔,但却拉不下脸去见方如逸,恍然间,余光瞥见书房里那一摞摞经书制义,脑中想起方如逸从前说的话,忽地闪过一念。
她不就是嫌自己是个浪荡子,没法帮她斗倒元轼么!
很好,那他江与辰定要高中进士,入朝为官,让她将来大大地后悔一场!
他飞快跑进书房,将门一关,魏临忙跟上去,扒住房门喊:“公子,你要做什么?”
“科考!”
科考?
难道方姑娘嫌他整日不务正事,连功名也没有?
魏临摸不着头脑,背了手回到院中。
“问老爷安。”
听见小厮的问安声,他转身一看,首辅江介正从院外进来。
他忙奔过去拱了拱手:“老爷。”
江介穿了身青白的常服道袍,虽说他年过半百,可双目却是精亮,周身一派清流文臣的气度。
“方才小厮来报,说阿辰今日的脸色似个炸雷。”江介捻着胡须,笑得畅快。“一直都是他气别人,从来没有别人把他气着的。如此奇事,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然得来瞧瞧。”
魏临撑不住笑道:“公子今日着实被气了一场。”
“是他自找的罢。”江介对儿子甚是了解。“赶紧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老爷可记得,去岁方家同梁王断亲的事?”
江介缓缓点头:“这事闹得挺大,听说那方姑娘后来一直在京都的方家老宅住着。”
“公子生的就是方姑娘的气。”
江介捻须的手一顿:“他们两个是如何认识的?”
魏临飞快把去岁江与辰如何去武馆,给方如逸做武师,后来又陪着她下山南、寻木匠、开工坊、造水车的大小事件一一说出。
江介先是听得愣神,很快却了然道:“我当是什么……阿辰多半是喜欢上这位方姑娘了,但方姑娘对他无意,他想不通,所以才气。”
魏临面露惊讶:“老爷如何得知?我这几个月心中也有如此怀疑,可公子他从未说过喜欢方姑娘的话。”
“他?”江介摇头一笑。“他知道什么?整日里浪浪荡荡的,没个定性。”
见书房的门紧紧闭着,他眉头一皱:“这又是在做什么?”
“公子说要考科举,我猜,多半是因为没有功名,被方姑娘嫌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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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筹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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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介满意地捻了捻胡须,压低声音道:“阿辰之前为何去考举人,别人不知,你是知道的。”
魏临点头:“多亏老爷妙计,暗中安排一名举子挑衅公子,与他打赌。公子为了赌赢,这才去考举人。”
“其实得不得功名倒是其次,要紧的是让他多读点书,明白礼义廉耻,忠孝节义。”江介一叹。“阿辰他生性不羁,若是寻常的规劝,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听。我这才想法子,让他自己愿意读书。”
“老爷苦心,我都明白,这一年公子虽说四处悠游,但经历了不少事。去岁秋在山南时,何龄派人暗杀方姑娘,为了给方姑娘出气,公子给侯府尹去信,帮着查封了何家造假的当铺。”
江介背了手,笑道:“虽说是为着方如逸,可这结果却是大块人心,也算是为民除害了。阿辰这些年在京都爬过不少墙头,对世家贵眷们之间的暗中往来,多少是清楚的。如此,就算老夫将来闭了眼,也不担心他会被人算计利用。”
魏临慌地跪下:“老爷岁寿无尽,公子这辈子还得靠着老爷……”
江介伸手扶他起来,和善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岁寿无尽的人?一家人么,虽说是你靠着我,我靠着你,可这依靠总是有尽头的。将来阿辰还得多多仰仗你的照顾规劝,别真让他糊涂一世才好。”
“老爷放心,我对公子和江家,定是尽心尽力,死而后已。”
……
黄昏已深,方如逸和余照姐妹俩用过饭,进了屋子盘点后日须得准备的点心茶水。
农具生意能不能成,就看贵眷们对大水车满不满意。
虽说她们来庄子上是为了看水车的成效,可这些人毕竟从小锦衣玉食,赴宴踏青,所用所食之物,都是顶好的。
幸亏方如逸早有准备,命余照今日打听了一回各家贵眷们的饮食喜好,一一照着准备起来,也不算摸瞎。
想着余然明日还得去木工坊对账,方如逸便不让她再做这些繁琐的活,命她赶紧回房安歇。
等屋子里只剩下主仆两个,余照才小心开口道:“姑娘,你心里还怪江国舅么?”
方如逸写字的手一顿,眉头微蹙:“提他做什么。”
她今夜特意让自己忙得脚不点地,不是记录女眷们的吃食喜好,就是安排后日踏青的流水席,就是为了不去想江与辰和白日在王家花宴上的种种。
“姑娘,奴婢觉得,其实江国舅也没做错什么,之前他可一直在帮姑娘呢。”
方如逸瞳孔颤抖,深吸一口气,下笔不停:“你说的这些,我岂会不知?他对我们有恩,等农具生意做起来了,我定会好好备一份厚礼,登门谢他。这几日先别提他了,招待贵眷们要紧。”
余照只得点头应是,帮着她继续誊录。
“照儿,若不是你今日暗中打听了一回,我都不知世家的姑娘和娘子们有这么多的忌口。”方如逸边抄边道。“管家的大娘子们对水车未必懂得,多半会把家中照看庄子的下人带来。
给他们的吃食虽不用特意打听有无忌口,但也不可薄待了去,就照着他们主家女眷的口味,式样减半,分量加倍地备上一份。”
余照赶紧寻来几张空白素笺,提笔再录一份。
“顾娘子今日邀我去花宴,满心的好意,我却没等赏完花便走了。如此失礼,实在对不住她。”方如逸摇头轻叹,心中忍不住又想起白日的事来,不由自主道:“没想到顾娘子竟是江国舅的表侄女,虽说辈分小,可却比江国舅明事理,通人情。”
她越说越气,心里那道好不容易压住的火,又毕毕剥剥地烧起来:“我们都认识半年多了,他明明有许多机会告诉我他是谁,可他就是一个字也不说!”
方如逸扔下笔,怒意在眉间绕着:“今日他也真是的,我心里气不过,就抢白了他两句。可他倒好,火一下就蹿起来了。我看他还是从前那副急脾气,半点没改!”
余照握着笔,愣愣地望着她。
方才姑娘不是说,这几日不提江国舅了么?
怎么自己反而大提特提了?
“姑娘,说不定江国舅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他一个纨绔,能有什么难言之隐?”方如逸气得咬牙。“左右不过是见我同他不喜欢的何家作对,他心里高兴疯了,这才赶来瞧瞧我是谁,好借我的手,把何家除个干净,他才乐得欢喜!”
余照总觉得江与辰应该没有这么多心思,搁下笔劝道:“姑娘,江国舅虽说言行有些胡闹,性子也急,可我们同他认识了也大半年了,奴婢瞧着,他心性纯良,说要帮姑娘扳倒何家,便是一心扑在上头,不掺杂半点其他的东西。
而且,他虽说有个举子的功名,身份又那般尊贵,可从来都是以布衣身份和姑娘相交,想必他是一个不愿意仗势欺人的。姑娘,细细想来,他虽骗了姑娘,但本意上却不曾想着要算计姑娘。”
方如逸眉眼间的气消减了三分,可心里却仍旧不大舒服:“谁知道他暗地里在打什么主意。”
她逼着自己不去想江与辰,拿起笔埋头猛抄了一阵,待到夜色催更时分,总算完工。
次日又是一通人仰马翻似的忙碌。
安排踏青事宜有多繁琐,她早有心理准备,可真做起来,却比想象中的还要头疼。
什么陆娘子爱吃的小馒头,须得是砂馅的。什么陈大姑娘喜欢的艾窝窝,必得是黄家点心铺子里的。
还有给众人行走赏玩时吃的闲嘴,什么糖薄脆、酥油松饼,牛皮糖、芝麻象眼、柳叶糖、梅苏丸、冰糖橙丁,都得是既好拿又小巧的,再要备下给姑娘、娘子们擦手的帕子,免得双手黏糊糊的。
席面倒是不用愁,左右是在庄子上用饭,农家的菜饭粗糙些也无妨,讲究的还是个别致有趣,高门显厦的大宅子里见不到的那些。
方如逸和余照分头跑了整整一日,擦黑时分,总算把该办的事情都落停。
翌日清晨,主仆三人早早到了城门下,等启门声一响,便出城往庄子里去。
不到半日的功夫,定好的点心果子尽数送来,庄子里的农户知道今日要来贵客,杀鸡宰鹅地招待起来,还搬出了时下最名贵的金华酒,摆在席面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