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贵眷们的马车一一进了庄子,方如逸早就安排了庄子上知礼明事的人招待,虽说人多事杂,倒也井井有条。
顾苑怕方如逸头一回主持踏青,不免有些差错,便来得甚早。可在一旁瞧了许久,却见方如逸和手底下的人都是忙中有序,总算放了心。
今日果然到了许多帮着各家大娘子们管家的婆子和汉子,余照带着他们去了另一处屋舍,倒叫他们吃惊了。
他们本以为自己是跟着主家来的下人,左右不过是随意用些汤饭,却没想到还有正经的席面吃,当下便对这位待客颇周的方姑娘,生出不少好感。
众人用过席面,都等着看那大水车,方如逸忙领着他们往东边的土坡上去,那里地势高,庄子里景致可一览无余。
顾苑寻了个空当,挽住方如逸,露出赞许的神色:“妹妹今日头一回主持席面和踏青,竟做得这般周到,以后姐姐我也得向你取取经才是!”
“姐姐说笑了,我哪有什么经验之谈呀,都是去了姐姐家的花宴,依样画葫芦学来的。”方如逸忙道。“若是姐姐反而要说什么取经的话,倒叫妹妹羞愧难当了。”
顾苑甩了甩帕子,笑声爽利,见旁人没注意,压低嗓音道:“你那大水车,真得慢慢才能做出来?我性子急,可等不了许多时日。我得先同你说好,须得先紧着我王家和顾家!”
方如逸捂嘴道:“姐姐只管放心,实话告诉姐姐,我若不说得紧俏些,只怕也没有这么多娘子姑娘们愿意来看。”
顾苑顺了两下心口:“那我就安心了,你先给我来上十架。”
方如逸一惊:“姐姐都还没瞧见我家做的水车,就要订下么?”
“别的木工坊做水车,半月一月便出货了。可我这半年来瞧你许多回,你一直都扑在水车上,如今又遍邀京中贵眷去看,我就知道,你做的这水车必定不凡。我可不想落于人后!”
方如逸心底一阵感激:“姐姐,那日我来你家花宴吃席,可却借机请姑娘娘子们去我庄子上瞧水车,想同她们做生意,你可怪我?”
顾苑拉了她一把:“妹妹说什么呢,只有那等没出息的,才会整日里斤斤计较。什么若你有了,我便不肯罢休,非要把你拉下来,让你跟我一样,什么也没有才好。这是最最蠢笨的!
要我说,你做出了大水车,我买下放在田里用,你得了银钱,我家庄子上的收成也好了。如此,我们各自都满足,家产也比之前丰厚,岂不妙哉?
在京都里过日子,最要紧的就是消息,不管是朝局上的,还是田庄里的,想要过得好,总不能老是迟了别人一步吧?
就说你这大水车,若不是前几日你登了我王家的门,将此事说出来,只怕我是一无所知的。等到今岁秋的麦子收完,别家口袋里银钱鼓鼓,偏我王家的作个叮当响,那我才后悔呢!”
方如逸心中动容,正要再说些感激的话,顾苑却压低声音道:“今日我带来的那个管家婆子,其实不是我王家的,而是曾家的。”
“曾家?”
顾苑点头:“我家老爷有个亲妹子,闺名叫王书敏,四年前嫁给了如今的吏部郎中曾得功。”
方如逸猛地一震。
曾得功,不就是元轼暗中扶持的文臣,后来助他造反的曾首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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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牵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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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这个曾得功,方如逸还清楚地记得,他出身贫寒却高中榜眼,先在翰林院做了从六品的编修。
正因为此人并非高门世家之子,在朝中无所依仗,才被元轼迅速收入麾下。
为了让曾得功将来能得妻家主力,平步青云,元轼暗中指点他求娶王家嫡女王书敏,如此一来,就便能同顾、左、金三门清贵世家攀上亲。
曾得功没有显赫的家世傍身,娶了王书敏算是个高攀,因而成亲后,府中一应事务全由这位王大娘子掌控。
王娘子性子虽疏阔大气,可极不愿与她人共事一夫,结亲前,王家族老便与曾得功说过,若是这门亲事做成了,将来是不能纳妾的。
但曾得功空有一身才学,却长了一副色鬼心肠,偷偷在外养了个商户女出身的外室,名唤陈容容,密不透风地瞒了四年多,才被王书敏发现。
王书敏本想闹起来,可那时曾得功得了王家和元轼的暗中助力,已是正三品的吏部左侍郎,眼看着再有几年,就要封尚书、进内阁了。
那会王书敏的亲身父亲已然去世,王家诸事皆由二房掌着,二房舍不得如此显赫的女婿,苦苦劝住了王书敏,把那陈容容抬进府,做了妾室。
这陈小娘进门后,嚣张无度,王书敏为了王家,只得忍气吞声。
曾得功暗中从元轼手里得了不少与何家往来的庄子铺子,全交给陈容容打理。他本就不喜王书敏,嫌她没有子嗣还霸道,觉得她王家依仗的都是自己的权势,便一味地偏宠陈小娘。
到头来,王书敏这个大娘子,反倒被妾室害得丧了命。
前尘往事,在方如逸心头煌煌而过。
王书敏的经历,和自己的太过相似,她早就存了助王书敏脱离苦海的心思。曾得功是元轼的人,他若没用,不论对自己还是王书敏,都是件绝好的事。
她知道王书敏喜欢亲自操持家中产业,又想着王书敏本就是顾苑的小姑子,或许王书敏会到顾苑的花宴上来,可那日不知怎的却没来。
如今顾苑把王家管事婆子送到眼前,如此良机,她自然要好好把握。
方如逸故作迟疑,想了想问道:“莫不是那位在娶妻前说过,此生绝不纳妾的曾郎中?”
“正是!”见她知道,顾苑脚下的步伐也轻松了。“我这小姑子得嫁良人,我心里也高兴得很。她极爱照管田产铺子的,这两日正在巡庄子。
虽说不得空,可一拿到我说起大水车的信,她就让身边一个得力的管家婆过来,跟着我一道来瞧瞧。如逸妹妹,你不怪我自作主张吧?”
方如逸忙道:“怎么会?姐姐这是在帮我呢!”
说话间,众人到了土坡上,那里早就摆下了长桌果子,侍奉茶点的下人们也早就等着了。
余照把几面五色旗交给方如逸,附耳道:“姑娘,杨师傅派人传话,说牛和驴都套好了,只等姑娘发令,便让水车转起来。”
方如逸握着旗子,走到众人面前,郑重地拜了拜:“今日承蒙诸位大娘子和姑娘们赏脸,到我方家的庄子里踏青。大家都是为看畜力水车而来,旁的闲话我就不多说了。”
她举起一面褐色旗,冲牛转水车的方向挥了挥:“诸位请看,那便是用牛力来取水浇灌的牛转水车。”
众人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瞧见一架立着两张巨齿转盘的水车,一声鞭响,套好的黄牛绕着中柱,迈力地转动起来,落在低势的河水,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送到了开垦在高处的田中。
这些娘子姑娘长年身处高门大院,若不是今日方如逸特特相邀,又想着让家中管事的下人见见新奇的农具,哪能得见如此稀罕的水车。
这水车又是中柱,又是大转盘的,不似寻常的人力踩踏水车,只短短一截伸入河中的转轴,便是在土坡上瞧着,也叫人觉得大为惊诧。
素来小小巧巧的农具,竟然能被造得这般巨型繁复!
见众人呆了半晌,方如逸心知此事多半是成了,又举起一面翠色旗道:“诸位请看那头的冲激筒车,它的水轮一旦转起来,可以把河水引入筒内,一筒筒地灌入田中。”
旗子落下,一人弯腰将什么拔了出来,那水车当即转动起来,但却没有听见鞭响。众人眯起眼搜寻一番,并不曾见到一头黄牛。
“方姑娘,这水车为何无需畜力就能转动?”
方如逸笑道:“冲激筒车并不需要畜力,只需要木栓就行。刚才那位师傅把卡住水轮的木拴拔出来,筒车就能自己转动了。不过,冲激筒车得靠水力,因此得建在流水湍急之处。”
众人忙细望片刻,果然那条河流与方才牛转水车的河流不同,是个水势陡峭的所在。
“一架水车,竟有如此之多的讲究!”顾苑惊呼出声,问跟着她一同来的曾家陈妈妈道:“陈妈妈,你从前可见过这般大水车?”
那陈妈妈一脸兴奋,目光盯住了水车不肯收:“回大娘子,庄子里的农具,都是奴婢亲自采买的,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大水车,不是手摇就是脚踩的,用完了还得扛回去。
一处一处田地都这么灌,若是亩小土薄的也就罢了,可那些大田,如何等得起?每回都得雇好些人来灌水,还得照料他们吃喝,实在费钱!”
顾苑快步走到方如逸面前:“方妹妹,你这水车造价几何?”
“一架二十五金。”
“二十五金!”陈妈妈满脸震惊。“方姑娘,这都快赶上屠户一年的卖肉钱了!”
方如逸神色自若:“可我这大水车不是只用一年的光景。陈妈妈,不如你细算算,若是用人力灌溉田地,一年要费多少金?”
余照适时地递上一只精巧的小算盘,陈妈妈立即接过来,单手托住,噼里啪啦地敲着。
众人围着她等了半晌,见她的脸色越发青白,心中多少明白了几分。
许久,陈妈妈把算盘一立,有些不好意思:“还是用这大水车划算,虽说一架须得二十五金,可却比人力要省钱省事。”
对京都中管家的大娘子而言,二十五金本就不贵,不拘哪里省一笔,也就出来了。此刻听陈妈妈说了句“水车要比人力省钱”的话,当下更是蠢蠢欲动。
谁不想减免庄子里那些无度的开销!
“方妹妹!”一名大娘子奔到方如逸面前一福。“什么牛转水车也好,冲激筒车也罢,都给我各自来上三架!”
见有人开了口,剩下的娘子们登时坐不住了,纷纷跑上前来,要和方如逸下单子。
“诸位娘子不用急!”方如逸差点被挤倒,忙喊道:“若是要下订单,请先到西边安坐!”
话音未落,西边那几张高椅便被哄抢一空,好些个没座的只得站在那里,口中不住地道:“方妹妹,可别把我们漏了去!”
方如逸给余照和余然使了个眼色,姐妹俩捧出准备好的册子,一个一个登名记账。
“诸位下了单的娘子,家去后三日内,请送一半的银钱到我方家的木工坊来。收到定银后,我会让师傅们跟着去诸位的庄子里,根据水流地势的不同,对水车稍作改进,必会早日让诸位用上。”
那些大娘子们这才放心,等下好了单子,又同身边的姐姐妹妹说笑起来。
方如逸四下里应酬了一阵,见左思音独自站在土坡上,对着下方的水车看了许久,忙走过去道:“左姐姐可是对这水车有兴趣?”
左思音回过神来,缓缓点头:“我在家时,曾经跟着母亲去巡庄,见过一回拔车。”
她比划了几下摇晃的手势:“就是陈妈妈方才说的手摇翻车。那时我以为,这样的水车又精巧,又轻便,若是不用,一扛就搬回去了。却没想到,拔车只能用在小亩薄田上。”
她转过身来:“方姑娘,听闻你今岁十八,比我还小一岁,却能寻见如此能工巧匠,今日的踏青和席面,办得也颇好。同你相比,我倒是有些自愧不如。”
方如逸心中早就钦佩她的坦荡,见她眼下如此说,反倒颇不好意思:“左姐姐哪里的话,我如今一个人住在京都,也都是强撑着罢了。便是做着大水车,刚开始的时候,我都不知能不能成,心里日日夜夜都打着鼓呢!”
“方姑娘自谦了。”左思音淡淡一笑,继续瞧那转动的水车。
方如逸脑中忽然闪过前世种种,见四周无人注意,上前一步,压低嗓音:“左姐姐同梁王的婚事既还没做定,不妨再考虑考虑,毕竟是终身大事,总要慎重才好。”
左思音眉梢微动,迟疑片刻,侧身道:“京中有不少心悦梁王的贵女,可我对他却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方姑娘,不妨对你说句心里话,其实我本不愿与梁王结亲的。”
“姐姐性子淡然,不愿被京都女眷视作眼中钉。”
左思音没想到她对自己的心思,竟如此了解:“没错,可父母之命不可违,祖父想让我将来有个依靠,别同父亲那样,长年累月地守在玄海滨,不是吃海风海水,就是和那些东瀛人拼死拼活。方姑娘,你和父兄曾久居漠北,自然知道军中将士们的苦。”
方如逸点头,回身望了一眼那些自小便穿金戴银,日日太平的京都女眷,轻声叹息:“边关苦寒,能活着就不错了,哪敢奢求别的。”
“祖父年迈,祖母又刚离世,我不忍心违他的意,才应下了这门亲事。”左思音道。
方如逸知道这件事,一时间也难解,只得点头:“姐姐心中有孝悌,妹妹实在感佩万分。不过,姐姐将来千万要小心何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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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忘了在哪里看到过,明朝屠夫一年能赚三十两。
2.明代提到钱时,如果单称“金”,指的就是银子。
王时敏《西庐家书·丙午》:“祠堂碑圮(pi3)扶牮(jian4)费斤余金,又三聘亭并楼屋瓦破坏,重新补葺刷抹,共费三十余金。”
参考文献:《王时敏集》,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p180。
第29章 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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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思音的眉头倏然蹙紧:“难道何龄还没死心?”
何止不死心,只怕等你将来嫁到梁王府,还要下毒害你。
方如逸小声道:“去岁秋,我下山南寻木匠时,就被何龄刺杀过。我要自保,这件事我从未向他人提起,还请姐姐为我保密。”
左思音点头,双手握拳:“何龄想摆弄我,做梦!如今我还在家中住着,就算她进京,也伤不了我分毫。只是方姑娘,你独自一个住着,又做着生意,要小心些。”
“多谢姐姐关切。”
方如逸福了福,转身离开,不打扰她继续欣赏景致。
今日来的大娘子里,十之八九都在余照和余然处登了名,顾苑带来的那位陈妈妈心里早就痒了,可她的大娘子不在,便是想下单子也不能。
瞥见余照姐妹手中的册子记了好长一串人名,她焦急地对顾苑道:“大娘子,姑娘见了这大水车,肯定喜欢得紧!但眼下她不在,老奴不能私自做主。今日这么多人下单,等轮到我们姑娘,会不会要两三年后了?”
顾苑拍拍她的手,悄声道:“陈妈妈,我早知敏儿定能瞧上这大水车,方才来的路上,我已经同如逸妹妹提了一嘴,她心里定是有数了。你家去后,快快把今日的见闻都告诉敏儿,再让她留个空当出来,我约上如逸妹妹,一起见个面。”
陈妈妈顿时喜上眉梢:“老奴就知道大娘子心里想着姑娘!”
“我和敏儿从七八岁上就在一处荡秋千、放风筝,如今又做了她的嫂嫂,有什么好处自然想着她。”顾苑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