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可千万别把顾娘子的话当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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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弃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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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如逸修剪残叶的手顿了顿,许久才喃喃道:
“人人都道他是个浪荡子,人人都避他不及,可从来没有人真心问过他,为何如此行事。更没有人知道,他内里存了一副侠义心肠。”
余照忙放下碗,急切道:“原来姑娘心里是这么看江国舅的,可你前几回见他的时候,为何不说呢?奴婢还以为你们两个生分了,伤心了好久呢!”
“心里觉得他好,不代表不会生分。”
余照不解:“姑娘心里觉得江国舅是个大好人,面上自然会亲近些,为何反倒生分了呢?”
方如逸放下剪子,回身落座:“他并非那等狂肆无度的纨绔,又几番救我于水火,我心里自然念着他的好。可他毕竟是皇亲,父亲又是首辅,两重身份压下来……”
她微微叹气:“国朝重文轻武,爹爹做到了三品的大将军,在朝中尚且比不过那些五六品的文官,何况我一个被家中除了名的女子?
身份有别倒也罢了,更让我焦心的,是我在他面前,怎么也藏不住话。若没有山南那段经历,我定能循规蹈矩,在他面前不说半句真心实意的话。
可偏偏我们是以真心相交相识的。那日我带着徐哥哥去登江家的门,本是存了暗中利用江国舅的心思,但后来我又忍不住同他说了实话,惹得他非说什么让我一定要利用他。
再加上他行起事来,从不按常理,遇上这样的人,我便是有八九分的玲珑心,面上也装不住,少不得要露出真心真情。”
方如逸的目光落在天目松上:“可你知道,在扳倒何家之前,我必须让自己同京中贵眷一样,就算再不喜欢脂粉金银,也得日日装扮上。
若我真和江国舅走得太近,只怕我早晚撑不住这副假作的面孔,又何谈与何家斗呢?”
余照听得心中难受。
一年多的朝夕相处,她对自家这位姑娘的脾性也算了解。
方如逸不爱粉饰,也不喜沉甸甸的钗环,虽说长了一副娇俏可欺的模样,可内里却是坚韧,硬生生束缚住洒脱的脾性,只知步步为营,处处小心。
此次把曾得功的外室捅出来,若不是自己亲身经历了一番,任凭她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在背后搅弄风云,又安然抽身的那双手,竟是方如逸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
连她都觉得震惊,更别说旁人了。
但她知道,自家姑娘并非毫无弱点,一旦遇上江与辰的事,姑娘就会方寸大乱,脸上失了合矩的笑,心里没了小心经营的分寸,若是两人一言不合,更少不得要大吵一架。
无法冷静,又如何处处谋算?
余照背过身去,抹了抹眼角,只觉得自己笨嘴拙舌,连一句安慰姑娘的话,都说不出来。
……
“如逸她真这么说的?”
见江与辰满脸不信的模样,魏临翻了个白眼,甩手准备离开。
“去哪!”江与辰一把扯住他。“你把如逸白天说的话,再仔细跟我说一遍,一个字都不能漏!”
魏临无奈:“公子,这番话,我是从照儿那里听来的,本就不是原话了,就算你钻到字缝里去也没用啊!”
江与辰仰头长叹,身子靠在椅背上,两条腿怅然若失地搭在桌案上:“你说如逸她,她想这么多何必呢……”
“公子,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奉着浪荡的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魏临跳上桌案的另一头,闲闲坐着。“方姑娘当初刚进京时,也跟你一样随心自在地活。可后来呢?满京都的贵眷都在笑她穷酸,难道她像你一样,不要脸面的?”
江与辰踹他一脚:“我何曾不要脸面了!”
魏临轻巧躲开,嘴皮子却不停:“方姑娘想对付何家,必须如履薄冰,不能让旁人轻易瞧出她的心思。可公子你每回都要逗她气她,她当然要远着你。”
江与辰心头憋闷难当,从前恣肆的声调也失落了:“既然她有这么多的顾虑,在她扳倒何家之前,我不去见她就是了。不过,她若是遇上什么难处,你得让余照立刻告诉我。”
魏临应了一声,想起曾家和王家的事:“公子,曾得功今儿晌午才拿到银钱,与王娘子和离,下午他就在京中四处相看宅院,又要媒婆给他说门新的亲事。”
“我看他是被银子冲昏了头。”江与辰摇头冷笑。“就这?还榜眼?还饱读诗书?朝中到底都是谁在做官!”
他低头扫了一眼桌案上的经书制义,暗忖若是做官都做成曾得功那样,只怕国朝早晚无人。
此时,曾得功正从媒婆家离开,坐着织锦悬灯的大马车,在夜色中停在梁王府的角门外。
守门小厮见他突然深夜来访,有些吃惊,飞快报与元轼知道,才领他进了内院。
入夜前,元轼已从暗卫那得知,曾得功拿了王家给的现银,四处看房,求娶新妇。
虽说这两件事做得不大高调,可既然做了,就会有人张扬。元轼忙着打点,按下消息,心里早就存了七八分的气,这会见曾得功不经通问,便私自来访,更是愤怒异常。
可曾得功手里有了银钱,腰杆也直了,见了元轼,一脸的无所顾忌,随意拜了拜,兀自开口道:
“王爷前几日答应保下官,下官心里甚是感激。但如今下官才和王家断了亲,多少得避避风头,还请王爷再帮下官一回,求个外放的职。”
元轼心中冷笑,面色却反倒和善起来,缓缓饮了一口茶:“曾郎中,这才几日未见,你便转了念头,想求个外放的职了。”
曾得功只当他是在同自己闲谈商议,脸上不由地闪过几丝得意:“下官满心里愿意留在京中,继续辅佐王爷。都怪那王同敞,非要让女儿与下官和离,下官在王家把嘴皮子都要磨破了,他就是不松口。
王爷,下官也是没法子,王同敞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如今两家断了亲,他定不会让下官好过。外放不过是权宜之计,王爷保下官一条仕途路,等这阵风过去了,下官重返京都,自然唯王爷马首是瞻。”
元轼搁下茶盏,指尖在桌几上敲着,哒哒的声响似有若无:“你说的办法也不是不行,只是本王如今在京中根基不稳,又失了你这个左膀右臂,贸然出头为你求一个外放的闲职,怕是本王多年经营的闲散名声,要从此匿迹。曾郎中,你既为本王做事,自该多多思虑主上的处境和安危才好……”
“王爷。”曾得功忽然出口打断他的话。“王爷方才也说了,下官在京中为王爷几番筹谋,联络何家,相助张校尉,零零总总的人情关系,王爷顶着‘闲散’的名声,不好出头,都是下官在帮着打点。
若是下官在京中被都察院参得狠了,那帮子文臣心念一起,捏住陈容容,非要把下官查个底朝天,下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进了大牢,只怕没等用刑就要把和王爷的事,尽数招了。”
元轼指尖顿住,目光一凛,转瞬间垂了眉,再抬头时,眉眼间已现出和善笑意:“曾郎中如此说,便是见外了。你我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自当风雨同舟,本王岂能让你无端端下狱?”
他起身走到曾得功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曾郎中为本王鞠躬尽瘁,本王心里感念万分。你只管家去,不出三日,自会有外放的消息送到府上来。”
曾得功顿时安了心,满脸堆笑,眼中神色大为自得:“多谢王爷相助,等下官返京,定做王爷的马前卒,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说罢,他拱了拱手,快步离开。
曾得功的身影消失在院中,元轼却定定地站在方才两人对话之处,许久也未曾挪动分毫。
时已隆冬,京都的雪下得颇重,仿佛每一次的降落,都掷地有声。
像是要把世间一切的荒谬狠戾,尽数遮蔽。
“来人。”
暗卫悄然现身,正对元轼一跪。
“冬雪如斯,正宜焕新。”
……
翌日,未到午时,吏部郎中曾得功在家中含愧自尽的消息,传遍京都。
余照把这个消息说给方如逸听时,嗓音直发颤,可方如逸却平静如常。
此事,不消问也知是元轼手笔。
他本就是个面善心毒之人,曾得功那般张狂,不知收敛,前脚才拿了王家给的银钱,后脚便要置办宅院,求娶新妇。如此不懂藏锋的臂膀,就算元轼再怎么舍不得,也得狠狠斩断。
曾得功不是元轼杀的第一个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却是她方如逸介入京中局势,小有所成的第一步。
方如逸缓缓拉起衣袖,那日在刘家花肆受过的伤,已然结痂。
自己动手并不难,难的是借刀杀人,还要全身而退,甚至成为受害心惊之人,让元轼对她时时同情,处处怜惜。
从前,她不懂隐藏心思,喜怒哀乐全往脸上摆。
重活一世才知,自己那张微微蹙眉,盈盈蓄泪,便楚楚可怜的面容,是多么有用,竟能骗得旁人毫无所知。
曾得功是她送给元轼的头一份大礼,将来,只会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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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心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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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下了一夜,直到次日晨起才堪堪放晴。
梁王府的守门小厮提溜了把苕帚,打着哈欠出了西角门,准备清扫门前的积雪。
一阵急促的马蹄疾奔声来,他的哈欠被吓了回去,嘴里骂了句娘,扭头一看,手中的苕帚忽地落在地上。
昭信校尉张焦一身苍烟褐的武夫短打,脸上被寒风吹得通红,脑袋上更是光溜溜的,连条军中人常戴的将巾也没有,似乎半点不觉得冷。
他忙低头哈腰,心想张焦这几日也没说要上门啊:“问、问张校尉安!校尉怎么来了?”
张焦虎着脸跳下马,把缰绳甩给他:“我要是再不来,只怕连校尉也做不成了!”
见角门开着,他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张校尉!张校尉留步!小人还没通禀……”
“起开!”
张焦“啪”地甩过去一巴掌,那小厮“哎呦”一声,捂了脸摔到一旁。
进了门,张焦只管穿廊走巷,不消多时,便熟门熟路地进了内院。
一名小厮正端着元轼的洗脸水,从房中出来,瞧见他吓了一跳:“张校尉?!”
张焦清了清嗓:“王爷起了不曾?”
小厮忙急道:“张校尉怎能不经同传,就擅自进了王府内院!”
“废话真多!”
张焦上前一步,健硕的右臂一挥,登时把那小厮推得一个趔趄,铜盆里的水泼了一地。
“王爷!王爷起了不曾!下官有要事求见王爷!”
屋内的元轼正在更衣,听见张焦的声音,眉头微蹙,飞快穿戴齐整,命服侍的侍女开了房门。
院内呵气成冰。
见张焦又一次不请自来,元轼心下暗恼,忍了气道:“张校尉今日缘何来此?”
张焦面色忧虑,三两步奔上前来:“下官昨日傍晚从京郊回来时,才知道曾郎中死了!王爷难道不急?!”
元轼绕过他,迈了几步,走到院中石凳边,掸雪坐下:“本王为何要急。”
“王爷难道不觉得奇怪么?”张焦跟了过来。“曾郎中向来是个惜命的,怎会因为和王家断了亲,就做出什么含愧自尽的事?这里面定有什么蹊跷!”
元轼目光凛冽,盯着院中一截被厚雪压断的枯枝:“那依你看,有何蹊跷?”
张焦嘴皮飞动,语速也快了:“这还用说嘛,肯定是王家背后捣鬼!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逼得曾郎中不得不自尽!”
他越说越燥,本就通红的脸似乎马上就要冒烟:“不就是一个外室么!京中哪个做官的不纳妾?难道一天天的就守着一个婆娘过活?他们王家大房老爷,自己要做鳏夫,就不许女婿纳妾,天下哪有这样不讲理的岳丈!”
“张校尉慎言。”元轼语气肃然,目光却略略松动。“王家长房老爷王同敞,如今可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堂堂正二品的官,连本王见了,都得礼让三分。若他上书参你一本,你这正六品的昭信校尉,只怕要做不下去。”
张焦讪讪道:“下官这不是在王爷府中,说些私话么……”
“不管在何处,同谁说话,都要慎之又慎。你的脾气本就急躁,被人激一句,连君臣父子都忘了。若不时刻警醒着,将来酿成大错,本王也是难保。”
张焦低了头,心下虽说不服,可一想到今日是有求而来,不得不忍住气,认了几句错。
这些翻来覆去的话,元轼早就听厌了,挥手止住道:“你今日不请自来,到底为了什么。”
“王爷,曾郎中死了,下官的年尾考核怎生是好?”
张焦出身寒微,虽说会些两个字,但毕竟没读过几部书。他仗着一身武艺,挣得武举的功名,这才从军做了校尉。从前年尾考核、军中点将,但凡需要笔头上的功夫,都是曾得功帮忙。
眼下执笔人突然自尽,他自然慌得像只无头苍蝇。
元轼却一派淡然:“这不还有十日么,你总得给本王一些时间,替你好好物色个得力之人上来。”
“王爷,只有十日了啊!”张焦忧心忡忡,只差给他跪下。“下官脑子本就转得慢,那军务兵策又杂又多,不费上五六日去记,到时候那些将军们问起来,只怕下官一句也答不出,岂不是耽误了王爷的大事!”
元轼缓缓吐出一口气,眼底闪过几丝烦厌。
拉拢张焦,本不是自己所愿,实在是当年几科的武举人,不是世家子,就是连字都不识一个的莽夫。
只有这张焦还算通些礼数,虽说性子急躁,但他心思简单,颇好掌控。
本想着,自己收他过来,好好调教一番,耳濡目染曾得功所写的兵策,就算费些时日,多半也能撑出个大将军的模样。
再不济,等他的品阶起来,给他身边多多配上几个军师就好。
却没想到,张焦还没来得及晋升,暗中助他的曾得功却不中用了。
年尾考核的事,昨日他就留着心,只是这些年贫苦出身的文臣大多外放,另请的幕僚、师爷又没有曾得功的高才,这才很难立即说出一个名字来。
元轼思索片刻,起身道:“张校尉,这件事本王心里有数,你不必着急,今日暂且回去,三日内,本王必给你送上得力之人。”
张焦今日过来,本是想立即带个人回去,就算没有,得个名字也是好的,总要让他安心不是。
如今这样,算个什么!
见元轼露出送客的意思,张焦欲言又止,犹豫许久才勉强点头:“王爷思虑周全,那下官回家等着去。”
他嘴上虽说客气,告辞的拜礼也做得足,可脚下却不大恭敬,满是行军污泥的皂靴底一路猛踏,把积了一地的雅致白雪踩得“叽叽”作响,瞧着乌七八糟的,惹人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