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照把那纸包捧在心口上,破涕为笑:“我自己偷着用,不让姑娘看见。”
“这还差不多。”魏临甚是满意。“对了,除了大公子的事,你家姑娘还有没有说过别的?比如她对江国舅是怎么看的?”
余照吸了吸鼻子,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姑娘一直说江国舅是个顶好的人。”
“那你家姑娘可喜欢江国舅?”
余照犹豫了,这件事,她心里也没底。
她思忖半晌,小声道:“我觉得,姑娘她应该是喜欢江国舅的,可她从来没有直白地说过。不过今日她同我说,以后和江国舅相处,要跟生死之交一样,彼此信任。也要像好友一样,互相帮扶。魏大哥你说,这算不算喜欢?”
魏临松了口气:“如此说来,就算称不上十分的喜欢,多少也有五六分了。如今你家姑娘大事未成,先做个知交好友也好。他们两人力往一处使,等事情了结,自然能走到一块去。”
余照安心不少:“如此就好。对了魏大哥,我不能同你多说了,姑娘写了一封密信,让我给徐公子送去,说是原定的计划有变。”
魏临赶紧起身:“好,那我送你去徐家。”
两人飞快赶到徐家,魏临隐在暗处,余照上前叩门。
徐家请不起小厮,只一个洗衣做饭的婆子,前来应门的正是徐瑞。
余照进门,把密信递给他:“徐公子,计划有有变,姑娘的意思都写在信中,你一看便知。”
徐瑞当即拆开一读,有些不敢相信:“余姑娘,你确定这是逸儿的意思?若真这么做,张焦从此对我便再无信任。逸儿不是说,她看中的替代之人还未得势,眼下得先哄着张焦么?”
余照俯身过去,对他耳语几句,徐瑞脸色大变:“什么!孚远他受伤了?!”
“徐公子悄声!”余照忙道。“这是朝廷密报,只有几人知道大公子回京的实情,徐公子可万万不能说出去。”
徐瑞点头不迭,也跟着压低声音:“自然自然!原来是这样,难怪逸儿着急。”
他奔回房中取来一支火折子,将密信点燃,余烬落在残雪中,他使劲踩了几下,瞧不见痕迹才罢休。
“余姑娘,麻烦你亲自跑一趟了,这件事我心中已有数,必会办妥。你回去后多多宽慰逸儿,让她别太担心。京中多得是医家圣手,定能让孚远恢复如常。”
余照点头应是,很快告辞出门,魏临把她送回方家老宅后,才返回江府。
此时天色将晚,余晖也尽了。
余照刚入院,毛大树就把她拉到一旁,满脸忧愁道:“余姐姐总算回来了!小人送到姑娘房中的饭食,一点没动过。小人一摸那菜碟子汤碗,全都冰凉了,赶紧拿出去热了热,又送了一回。
可姑娘就在房中一动不动地坐着,灯也不点,常服也不换,小人喊她,她半晌才应一声。余姐姐你快去劝劝吧!”
余照叹了口气,赶紧奔到厨下,把一直在灶热着的饭食端出来,快步入了方如逸的屋子。
一进门,果然黑漆漆的一片,只一个身影呆呆坐在桌案前。
余照鼻头一酸,正欲滚下泪来,猛然间想起魏临的话,把泪使劲憋回去。
“姑娘?”她走到桌案前,放下托盘,点上灯来。“入夜了,姑娘也该用点饭食,早早安歇才是。”
烛光孤影,在方如逸脸上不住地跳动,余照这才发现,她脸上全是泪痕。
“姑娘莫不是还在担心大公子的伤势?大公子吉人有天象,只要回到京中,定能治好。奴婢在京中颇认得几个圣手,还有然儿,她在山南也可帮着找找。奴婢今晚就给她写信,明日一早送出去,等大公子回来了,定能请来那些不出世的名医……”
“照儿。”方如逸总算开口,呆滞的目光缓缓移到她脸上。“你是真心待我的,我都明白。哥哥的右臂,我会想尽办法替他治好。”
她的神色凛冽起来,她不信这次的偷袭是偶然。
上辈子,元轼在暗中策划过不少突袭漠北边境的事,一步步把元昭同戎族的矛盾激化,后来才能勾得圣上亲征。
这本该是两年后的事,没想到,竟来得这般快。
余照仍旧在她耳边劝着,让她好歹用些饭食。
她不忍拂意,拿起筷子沉默地夹着菜,心头却犹如油煎一般痛。
今日得知的消息太多太满,她感觉自己都快喘不过气来。
其他种种尚有可救之策,唯有自己和江与辰……
她闭了闭眼,心如死灰。
终究还是她奢求了。
以为江与辰待她这般好,是喜欢,是情深难抑。
没想到,不过是一句“知交好友”。
在密室蜡烛燃尽之时,她已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抱了他一回,足够往后余生,放在心头慢慢回味。
直到今日,她总算认了命,自己的亲事,必会是一场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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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责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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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隆冬时节,京都的雪一日胜似一日。
西郊大营,白日里也要烧火取暖,将士们的手冻得通红,可一想起再有半月,自己便能轮班值守,回家除岁,心里一暖,身上的寒意也算不得什么了。
武威将军史开宗巡完粮草库,向来肃穆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满意之色。
大雪纷纷而下,同他的花白的须发几乎融在了一起。
他已年近七旬,可跟着他一道过来的文官却始终沉默,似乎不敢开口劝他快些结束巡查与考核,好早早归家休息。
等待考核的校尉们在军营外一字排开,个个都脱了头盔,满头的乌发染满白雪。
史开宗扫了众人一眼,忽地想起年节将近,若是这些校尉们因赤头冒雪一场,回家后生了病,这年多半也难过。
一年只除一次岁,考核须得一日才能结束,没必要非让他们在外头挨冻。
一念生出,史开宗沉声道了句“进帐”,众人心头一喜,忙缩了缩脖子,跟着一起进了大帐。
张焦站在队伍最后,微微弓着身子,入帐后仍旧不敢放松,努力做出一派敬重神态。
九日前,徐瑞便给他送来改好的兵策,他闭门几日,费尽心思,把那些自己根本看不懂的句子背得烂熟,只等今日大大地发挥一场,把众人全都压下去。
虽说前两日,徐瑞又登了一回自家的门,说之前的兵策还需修改一番,好在改动的不过只有三两句,不过半日,也就默记在心了。
“张焦何在?”
上方传来一声呼喝,张焦吃了一惊,没想到史开宗头一个点的,就是自己的名字。
他原本打算最后一个献策,做出力压群雄的场面来,好让史开宗牢牢记住自己。
此刻情形突变,他倒也镇定自若,低着头从人群中走出,停在史开宗面前,拱手道:“回大将军,下官在此。”
史开宗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身形健硕,满手老茧,脸上黑得像块碳,眼中掠过一丝赞许。
若不是长年累月扑在军营中,如此身姿,断然难得。
史开宗早就听说,张焦虽是武举人出身,可在兵策一道上素来亮眼,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今日他特意到此,就是想试试张焦的本事。
若此人真有固边守境之策,他史开宗定要收在身侧,好好调教一番。
“张校尉,今日兵策,所论为何?”
张烈呈上早就准备好的兵策:“回大将军,下官斗胆,想论一论山居关。”
山居关是京都的北门户,这是正二品的大将军们,日夜忧心的所在。
校尉不过区区六品之职,年尾考核时,大多选一些粮草囤积、训练新兵的浅显之策,从不敢碰如此难解的论题。
张焦的话一出口,别说底下那些忐忑不安的校尉们了,就算是史开宗,也是心头一震。
才高之人,从不惧难,想来就是如此了。
他点了点头,接过捧到面前的兵策,转身坐在桌案边,小心翻开:“山居关是个要紧的所在,你且细细说来。”
张焦正色道:“古人云:‘夫地势者,兵之助也,不知战地而求胜者,未之有也。’
山居关南为峡谷,北有陡崖,进可攻,退可守,实乃据险固守的绝佳之处。山居关地势凶险,驻守之兵可比其他关隘削减三到四成。
若是戎族的骑兵冲出漠北,犯至关下,我元昭军可在北崖上设伏,以滚石攻之。若他们长驱直入,兵士们也可立于高坡之上,用弓弩射之。”
众人听得点头,山居关的地势的确独特,这一番论说定是颇下了些功夫。
排在前方的几个校尉,忍不住抬头去瞧史开宗的脸色。
眉头紧皱,肃然深思,定是被张焦的兵策给震住了。
他们收回目光,默默叹气。
其实他们今日也准备了绝妙兵策,还事先请文士看过改过,本想与张焦抗衡一番,搏一搏在史开宗面前露脸的机会。
可眼下看来,自己的兵策,必定是没用了。
张焦心中自有一番得意。
徐瑞的父亲是状元,他又在江首辅跟前得脸,如此才高的捉刀人,天下能有几个?
他继续道:“若是戎族侥幸通过峡谷,我元昭军须得立即弃关,南下疾驰返京,留存兵力,守住京都!”
张焦说得心潮澎湃,声调也不由自主地拔高了。
他本以为帐中诸将,会赞自己一句“绝妙佳策”,可大帐里却安静无声。
他侧头瞥了一眼,众人脸上的神情很是古怪。他心中疑惑,忙望向跟着史开宗一道过来的文官。那文官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目光却是复杂。
他不知那是何意,等了半晌,上座的史开宗却始终不开口,只把他的兵策递给那位瞧着四十多岁的文官。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张焦后背冒了汗,心想自己背的都是徐瑞写的句子,一个字也不曾错,眼下的气氛为何如此怪异?
文官扫了几眼,忽地冷笑:“张校尉还真是有妙计。骑兵一过峡谷,你就带兵南下,直奔京都。如此高绝的兵策,实在闻所未闻。”
张焦不大明白他话里的深意,小心分辩道:“若戎族骑兵过了山居关,下官再带兵守在那里,只怕也是徒劳,还不如往京都报信……”
“去京都报信,一人足矣,张校尉何须劳动整副兵马?”排在前头的一名校尉忍不住道。
张焦忙开口:“可是京都也需要兵将驻守,山居关已经无用了,为何还要留在此处……”
“啪!”
上方一声惊木响,震得张焦不敢说下去。
“若戎族骑兵侥幸度过峡谷,你应在山居关的南谷处布兵,死守!死战!”史开宗喝道。
“可是南谷处是平地,离了天然的险地,只怕……”
“怎么,没了天险,张校尉就不知该如何在平地领兵作战了?”文官出言截断他的话。“本官怎么记得,张校尉去岁呈送过一份论说平地作战的兵策?不如我们再听听你的良策,如何?”
去年背过的句子,张焦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会再提起,他急得满头大汗,把“下官”两个字在嘴里反复念叨了好几回,却连一个旁的字也出不了口。
“看来张校尉是说不出什么良策了。”文官语调冰冷,望一眼史开宗,见他点头,才继续道:“张校尉一定想不通,为何今日的‘良策’会让大将军如此震怒。你说的弃关南下,若是换作是旁的关隘,或许可行。
但这是山居关!是京都的北门户,一旦被破,京都危矣!别说什么夙夜奔驰,守护京都,难道戎族不会星夜追击,把你尽数灭在半道上么!
就算你有幸返回京中,驻守城下又有何用?你放弃山居关,不与戎族死战,一来,无法给京中调兵腾出时间。二来,你这个守关之将没能在敌人打到京都城门下时,多杀几个敌军,反而把他们就这么放进来。
如此抉择,是背弃元昭疆土,更是罔顾百姓性命!”
张焦这才反应过来,“扑通”跪下,磕头不迭:“大将军恕罪!下官枉议山居关,实在是忧心国事之故啊!”
“忧心国事?”文官冷笑。“张校尉,方才大将军说的死战死守,是二十年前山居关卫战时,钱国公的选择。流血十里,死伤千百,从三千兵马,战至十一人,这才守住了京都门户。
此事人人慨叹,张校尉你今岁不过三十,既是国朝百姓,又是军中校尉,怎会半点不知?”
张焦汗流浃背:“下官,下官……钱国公壮举,下官是知道的!只是一时糊涂,忘了他镇守关隘的计策!”
“张校尉是哪一年的武举人?”
张焦不知这文官为何突然问起此事,但也不敢不答,忙道:“洪兴三十七年,乙酉科。”
“原来是先帝时的武举人,在场可有同科举子?”
一名校尉出列道:“回大将军,下官也是乙酉科。”
文官颔首:“张校尉,乙酉科的兵策,考的是什么?”
张焦一愣,犹犹豫豫道:“那都是七年前的考题了,下官,下官有些记不清了……”
“你来说说。”文官望着那位出列的校尉。
“九地用兵。”校尉恭声道。
所谓“九地用兵”,说的就是如何依照地势的不同,布兵排阵。众人一听,不由地暗忖这倒与今日张焦所论之事,大有关联。
武举一道,是在场武将们步入仕途的登天门,可他却把考题忘个干净,何其怪哉。
张焦抖得像个筛子,口中不住地求饶,可那文官却半点不搭理,扭头对史开宗道:“大将军怎么看?”
虽说史开宗素来话少,方才也是一声不吭,只让文官质问张焦,但他心里的气却半点不少,脑中也是清明。
他本以为张焦是个人物,没想到居然如此显眼的谬误,此人却当个宝似的捧出来。
这份兵策定不是他写的!
不光如此,张焦还分不清兵策的优劣,这样的人,居然能通过乙酉科的武举兵策,背后必是大有问题。
史开宗越想越是愤怒,登时拍着桌案喝道:“下狱严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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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夫地势者,兵之助也,不知战地而求胜者,未之有也。”出自诸葛亮所撰之《将苑》卷二《地势》。
2.“九地用兵”出自《孙子兵法》十一章《九地》。
第61章 事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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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王府。
黄昏将近,元轼默不作声地坐在书房内,抵在桌案边的右手死死握拳,崩起青筋。
一名暗卫匆匆奔来,拜道:“王爷,刑部大牢被封得铁桶一般,属下怎么也进不去。”
元轼压住怒气:“我们在刑部的人也不行么?”
“刑部左侍郎程平易,不知从那里得了消息,竟把王爷的人都悄悄捆了,属下在墙头上一看,见他们全被押在前院候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