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轼缓缓道:“程平易是江介的门生,今日跟着史开宗去巡营考核的侯佥,也是江介的门生……”
暗卫忙问道:“王爷,莫不是江首辅发现了什么?”
“难说。”元轼极力平复心神。“侯佥曾在兵部待过,同史开宗又交好,这次从太州府调回京中,做的是礼部右侍郎,本也不会去巡营。本王听说,是史开宗要带他去瞧张焦的兵策,和江介并无关联。
多半是我们在刑部的人,发现张焦被缚入狱,擅自行动,想去问问缘由,却不慎被人捏住。若非如此,那便是张焦自己招认,想用拖人下水的法子,给自己减轻罪责。”
他的脸上腾起怒意,一拳击在桌案上:“张焦实在混账!本王明明给了他一份兵策,他却非要自寻他人替写,如今被人摆了一道,又进了刑部大牢,被程平易看管着,本王就是想见他一面,问问事情原委也不能!”
暗卫道:“对了王爷,方才属下离开刑部的时候,见一队官差绑了顾绅进来。”
“顾绅?”元轼眉梢一动。“他不是兵部右侍郎么?跟此事有何关联?”
“属下听顾绅一直在喊什么‘从未舞弊’。”
元轼突然明白过来,顾绅定是张焦参试武举那年的考官!
当初发现张焦不通兵策,他就知道此人的兵策论题定不是自己写的,可那会张焦已然步入官场,他没打算追究前事,这才忽略了顾绅。
这侯佥果然是个高手,普普通通的一次巡营,竟被他揪出武举舞弊的事。
张焦呈送史开宗的那份兵策里,究竟写了什么?
“今日参加考核的校尉那里,有没有透出什么风声?”
暗卫摇头:“他们的嘴都闭得很牢,想来是有人专门交代过了。属下着人想法子问过他们府上的小厮,但就算是贴身的近侍,也是半点不知。”
“张焦的家眷呢?”
“他家里人似乎早就得了风声,也不知是谁告诉的,属下去的时候才过晌午,但府上都空了。”
元轼忽然觉得隐隐有些不对。
在张焦的这件事里,自己似乎被牢牢隔绝在外。
张焦另找其他捉刀人的事,他丝毫不知。张焦的兵策里究竟写了什么,他半点不晓。如今就连或许能透出事情因由的张家家眷,也是无影无踪。
这是个局!
有人专门给张焦做了一个局!
回想半年来的种种,真的太巧太快,先是曾得功,眼下又是张焦,难道有人发现了自己和他们的暗中联络?
元轼缓缓呼出一口气,事态紧急,他反而冷静下来。
细细想来,自己身边最先遭罪的人,其实不是曾得功,而是何龄。
何龄离开京都后,虽说自己的布局大计,平稳推进过一阵子,可今岁下半年,却接连失了左膀右臂。
到底是谁在暗中出手?
元轼深思许久,觉得其中最要紧的,是找到那位给张焦撰写兵策之人。
张焦落在了程平易的手里,已然没用了,自己绝不能被他拉下水。
“你派几个得力的,务必找到张焦亲眷,问清楚究竟那份兵策到底是谁写的。刑部那边也得日夜盯着,只要寻到机会进去,告诉张焦,当今圣上治国以仁,舞弊之罪可大可小,若想保全自己和一家老小,就把当初给他写兵策的那人姓名说出来。”
暗卫得令去了。
此时,张家正乱作一团。
王梨花午后就得了徐瑞的消息,说张焦在呈送兵策时,被史大将军多问了几句,他答不出来,不知怎的,竟被史大将军揪出从前舞弊的事,已经送了大牢,保不齐要拿家人一并问罪。
王梨花平日里虽有一副骄横脾气,家中里里外外的事,都要捏在手里呼喝。可一遇上如此性命攸关的大事,脑中却反倒空白,半点主意也没了。
徐瑞怎么说,她就怎么做,不等入夜就收拾好了包裹,直奔张烈家喊救命。
张烈对此事一无所知,听王梨花哭诉完,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才道:“科考舞弊是大事,若做实了,怕是会祸及家人……”
“二哥!如今我家老爷,人还在大牢里关着,你不想法子救他,反倒念着自己的安危!”王梨花气得直抖。
陶莲心知夫君不会说话,忙宽慰王梨花道:“三弟媳妇,你二哥他不是这个意思。如今二哥是否真的舞弊,刑部那边还没个定论,你和大侄子可要想法子保全自身才好啊!”
坐在一旁的马氏,一掌甩在陶莲身上,瞪眼道:“三媳妇巴巴地来求你,你让她自己去想法子,真会把事都撇干净!”
“婆婆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我这不是还在帮着想么!”陶莲急道。
王梨花顿时哭天喊地:“陶莲,你好狠的心!你们夫妇两个,出了事只知道把自己摘出去,半点不想法子救你们二哥!我的命真是苦,摊上这样一大家子!我,我不如死了算了!”
她满眼乱瞟,瞄准一根不大粗壮的木头柱子,头一伸,便要大步奔过去触柱。
陶莲赶紧抱住她,慌地对张烈喊:“夫君你去求求魏先生吧!”
王梨花立即不挣扎了,胡乱抹了把脸,挣开陶莲,自顾自坐下:“谁是魏先生?”
张烈不答,反问道:“舞弊的事,究竟是不是真的?就算我去求人,也得知道实情才好。”
王梨花脸色一僵,半晌才道:“二哥,你三弟他不懂兵策,你也是知道的。可他武艺好啊,只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排兵,什么布阵,就没官做,那多不公平!”
张烈没想到张焦还真做出这样的事,心中暗恼,极力压住道:“做武将又不是只要自己武艺好就行,真上了战场,难道要混打一气么?”
王梨花撇嘴:“二哥要打要骂,也得等我家老爷放出来了才行,这会不想法子,逞什么能!”
陶莲气得不行:“三弟媳妇,如今是你在求我们,怎么你反倒埋怨上了?难道是我家老爷逼着三弟去舞弊不成!”
“要你说嘴!要你说嘴!”
马氏的巴掌登时到了面前,陶莲躲闪不及,竟挨了好几下。
“婆婆这是做什么!我们这不是正商量着么!”
张烈一把揪住马氏的手,吼道:“娘你还要不要三弟回来了!”
马氏愣了愣神,她这二儿子一向忠厚老实,就算平日里挨自己两句骂,也不敢大声说话,这会不知吃错了什么要,居然敢大声嚷起来了。
还把不把她这个娘放在眼里!
马氏顿时蹿起来,劈手就往张烈头上甩!
什么想法子救张焦,全都被她抛在了脑后,一心只念着要给张烈点颜色看看,好让他知道,敢同爹娘大喊大叫的下场。
“婆婆打夫君做什么!”陶莲连忙上前拉架。“三弟的事要紧!三弟媳妇,你帮着劝劝呀!”
可王梨花只是冷眼旁观,还把椅子拉远了些,生怕马氏的手,甩到自己脸上去,
陶莲只得望着坐在一旁的张武:“公公说句话呀!”
但张武却把身子一侧,嘟囔着什么“我老了,不懂这些事,你们看着办”。
堂上里的声响越发混乱,马氏的力气极大,一手揪住张烈的衣襟,一手对准他的脸狂扇。陶莲怕伤着她,不敢使劲,扯了许久也没把她拉开。
就在这时,堂下“咣”的一声巨响!
众人吓了一跳,忙扭头看去,只见张盈握着把长枪,身姿凛凛地站在门外,堂下的一块假山石,已然被她劈碎。
“祖母!你若伤了我爹爹,只怕再没人能救三叔叔!他若获罪,累及全家,祖母便要流放漠北,与披甲人为奴。要是祖母觉得,这般日子也能过得下去,只管打我爹爹!”
马氏惊得收回了手,颤颤抖抖道:“你,你真是,反了天了!居然敢拿着长枪上堂……”
张盈直视着她,手握长枪迈进正堂,“砰”的一声,把那枪尾杵在地上,砖块瞬间碎裂:“祖母还想说什么,不如一并说完!”
马氏吓得软瘫在地。
她不过是个纸老虎,仗着二儿子老实可欺,不会还手,这才猖狂地抖起来。
眼下见了真刀真枪,又觉出张盈性子硬朗,是个不会受自己摆布的,心里的怕劲顿时翻涌。
张盈给陶莲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把马氏搀起来:“既然祖母没什么话要说,现下最要紧的,还是商议三叔叔的事。”
王梨花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右手飞快地指了下那银枪:“侄、侄女这枪,总得收,收起来吧……”
张盈一把提起银枪,转身走到门边,把枪倚在那里。
张烈没想到女儿是这般英勇,方才自己怎么也阻止不了的乱局,居然被她一个不过十四岁的孩子给破了。
他定了定神,坐下道:“三弟的事,自然得是我去求人。可结果究竟如何,我却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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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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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张盈仍在堂上,王梨花的语气软了下来,陪着笑脸道:“二哥心里有了主意,自然再好不过,我家便指望着二哥了。”
张烈神色忧虑,想了想对陶莲道:“科考舞弊是件大事,还是得多找些门路,你去方姑娘那里问问,看她可知这件事情的原委。”
说罢,他站起身,扫了王梨花一眼:“三弟媳妇还是尽快去庄子里躲一躲,手里的私产或卖或藏,都得早做打算。”
“是是是,二哥说得对!”王梨花忙起了身,飞快往堂外走。“我这就带傲儿去乡下躲两日。”
陶莲跟着一道出去,把母子俩送上车,直等着那马车奔出巷口瞧不见了,才转身进来。张武和马氏已然回屋,张烈换好外出的衣衫,嘱咐她两句,也出门去了。
此时已尽黄昏,院子一空,陶莲心里这才觉出慌乱来。
若是张焦的事闹得太大,王梨花母子自然是逃不过的,可她家清清白白,夫君前两日刚生出仕进的念头,便要无端遭此牵连,思来想去,实在又恨又气。
“娘,你怎么还没去方姑娘家?”张盈走过来道。
陶莲顺了顺心口,艰难喘上两口气来,张盈连忙上前扶住:“三叔叔出了事,娘心里再怎么着急也没用,还是尽快打听清楚,和爹爹一起想个法子出来才好。”
“好孩子,你说得对。”陶莲努力稳住心神。“你三叔叔的事太大了,娘心里没底,你陪我一道去方姑娘家,万一娘说漏了什么,你也好帮衬两句。”
张盈应了一声,母女俩赶紧出门,往方家老宅去。
此时,方如逸正在家中等消息。
今早起来,她便觉得自己前两日临时变更的计划,做得太过着急,竟有一处纰漏。
在给徐瑞的那封信里,她叮嘱徐瑞写一份错谬连连的兵策,好让张焦无法得史开宗青眼相待,从此不再重用。
可她却错算了一步。
她的计划,虽说能打压张焦,但却是一时的,没能把他按死。张焦呈上那份兵策后,只能被史开宗斥责,他的官职仍在。
史开宗的年纪大了,大将军的位置再没几年,多半就要换人坐,若换上来的那个人被元轼收服,张焦何愁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理清楚头绪,她自晨起时,就没吃好一口饭,匆匆命余照出门,去魏临那打探消息。
可余照出门都快一日了,却还是没回来。
天光渐渐暗了,方如逸心里更是惴惴不安,干脆出了屋子,在院中等。
就在这时,毛大树奔入院中,满脸笑道:“姑娘,余姐姐回来了!徐公子也来了!”
“徐哥哥怎么也来了?”
方如逸大为疑惑,刚想着出院去迎,余照和徐瑞便从廊下转进来。
“姑娘怎么在屋外?”余照快步跑过来。“天冷,姑娘先进屋再说!”
方如逸忙问:“张焦那边如何了?”
“他被查出有科考舞弊的嫌疑,已经下狱了。”徐瑞上前道。
方如逸吃了一惊,心中很快又生出不少欢喜,可没多久却有些想不通:“我的法子不能按死张焦,为何他今日会被查出舞弊之罪?”
徐瑞走到厅堂前,推开门:“还是进去说吧。”
方如逸只得点头,一入堂,没等坐定,便催着徐瑞快说。
徐瑞却不慌不忙,饮了口茶才道:“其实这件事,说起来应该谢谢江国舅。”
“为何要谢江国舅?”方如逸不大明白,暗忖难道这件事江与辰也插了一脚?
“那日你让余照给我送信,当夜我就重写了一份兵策,想着明日给江首辅办完事,就给张焦送去。第二天,我到了江府后,江国舅突然找我,说他已经知道,你要把同何家做生意的官员,尽数拉下马。
一开始,我还不信,他就把去岁和你一道南下的经历说了一些,还提到何龄派人刺过杀你。我这才发现,原来江国舅也同何家不对付。
他问我,这次你让我做的事,能不能一举把张焦按死,若不能,张焦早晚有翻身的一天。”
徐瑞停了停,和颜道:“逸儿妹妹,别怪我说句实话,读完你的信,我便觉得这个计划有些纰漏,正如江国舅所言,如果不能把张焦按死,还不如不做。
可我想着,你定是知道孚远受伤后,焦虑不安,若能打压张焦一二,也是好的,就仍是照着你的计划行动。”
方如逸满心愧疚:“徐哥哥,是我太着急了,没能思虑周全,便擅自变了计划,差点让你以身犯险……”
“你倒不必担心我。”徐瑞笑道。“自保的能耐,我还是有一些的。听了江国舅的话,我便知道他心里定是有了主意,便出言请教。
他告诉我,张焦的兵策不通,只怕当初参加武举考试时,兵策是他人代写的。又说史大将军虽然是领兵打仗的好手,可向来寡言,心思也直,怕是想不到这一层上去。
我觉得他的思虑甚是周全,便改了主意,把原本送给张焦的兵策换了几句,只要是在军中人士,一读到这份兵策,必能发现张焦根本不懂兵策之道。
我给江国舅看了此策,他觉得这个法子不错,又神神秘秘地说,到了考核那日,会请一位高手帮一把史大将军。
今日我才知,原来他说的那位高手,是江首辅的门生侯佥,前月,他刚从太仓府调任京官,年后就是礼部右侍郎,要主持明年春闱。”
方如逸并不认识侯侍郎,但想着江与辰既说他是高手,史大将军又不善言辞,那这位侯侍郎定是个言语机敏,心思活络之人。
“所以,今日是侯侍郎揪出了张焦科考舞弊之事?”
徐瑞点头:“没错,听说张焦本是一心求饶的,可侯侍郎根本不理他,直接点出他不懂兵策,又问他当年武举的兵策论题为何。
张焦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恰巧考核之人中,正有一位他的同科武举人,当场就说出了论题。史大将军气得不行,立即命人把张焦下狱严查。”
方如逸总算安下心来,不住地告诉自己,将来行事必得处处小心,绝不能像这回一样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