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公子是都察院左侍郎杜侍郎的四子,他费心救我,又……心悦于我,我也到了议亲的年纪。方家和杜家门当户对,若是兄嫂答应,这门亲事,自然是要做定的。”
江与辰心口一阵阵刺痛,习武时受的罪再狠,也比不上此刻这般,剜心刮骨。
他艰难道:“我,我也救过你,不止一次,你要嫁也应该嫁我……”
“江国舅莫要意气用事。”方如逸只当他是在攀比负气,连忙截断他的话。“我已经答应杜公子了,江国舅的救命之恩,我也会报答,只是报恩一道,法子众多,未必人人都要以身相许。江国舅于我方家有大恩,我们全家都铭记在心,将来定当结草衔环,琼瑶以报。”
一番话说得甚是郑重,可落在江与辰耳中,却平添七八分的疏离。
生当结草,死当衔环,听着报恩心浓,可说到底,就算是给自己做牛做马,她方如逸都不肯以身相许。
江与辰心痛如绞,一丝恨意缠上心头,他恨自己为何不能像杜迁那样,只要救过一次,便不管不顾地开口,要她嫁与自己。
从前,他没想过这些,只一心要帮方如逸扳倒何家,拉下梁王,瞧她欢喜地活着,心里便满足得不行。
猛然间他记起,其实魏临早就提醒过,说自己对方如逸并非知交情谊,而是风月情|事。
可那时他总觉得,情爱一道,不过是戏台上的唱念做打。生旦来去,眉眼勾弄,扮一出哭哭啼啼的牟尼合,引得下座之人空悲叹罢了。出得瓦肆,清醒过来,还是诗酒放歌的打马道,来得真真切切。
时至今日,他终于知道何为喜欢,何为将一个人好好地存在心间。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连失去的滋味也一并尝了。
江与辰仿佛失了魂魄,踉跄着后退几步。魏临在一旁看着,心中虽诸事透彻,却也甚是难受。但方家和杜家的亲事,马上就要过明路,此时若自家公子不顾一切地发作起来,只怕将来和方姑娘,连知交好友都没得做。
他赶紧上前撑住江与辰,对众人点头道:“公子连日从山南赶回来,夜里都没休息过,实在是累着了。方姑娘如今出了狱,少将军和大娘子也可安心。
陛下查出私铁坊里的奸贼就是林掌柜,这会王府尹应该已经把他捉拿归案了。若是审案时还有什么需要方姑娘回话的,京兆府那边自会派人上门,无需姑娘再去衙门。”
方孚远和左思音都松了口气,魏临看了一眼杜迁,忍住心中酸涩:“方家和杜家有要事商议,我们便不多留了,告辞。”
说罢,他把江与辰塞进马车,鞭子一扬,马车飞快驶出巷口。
方如逸默默望着他们身影消失的方向,连余照过来搀自己,都不曾察觉。
她与江与辰,终究是缘浅,俗事搓磨,情意流转,人活一世,怎会没有遗憾。
“姑娘,江国舅怎么了?”余照百思不解。
方如逸叹了口气,转身往院中走:“他累了,要家去歇息。”
杜迁连忙跟上,方孚远和左思音落在最后,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可又不大确定。
左思音拉了一把方孚远:“夫君,你觉不觉得,江国舅对逸儿,好像……”
“你也瞧出来了?”方孚远摇了摇头。“那时我听说江国舅几次相救逸儿,总觉得他对逸儿或有情意。可江家并不曾露出做亲的意思,我只当是自己猜错了。今日一见,只怕从前连江国舅自己都没发觉,其实他早就对逸儿情根深种。”
左思音叹了口气,自打她知道江与辰为傅杉费心奔波后,便再不觉得这位人人避之不及的国舅爷,是什么狂放性诡的浪荡子。
他对逸儿又是掏心掏肺地好,可如今逸儿却要与杜家定亲……
左思音心里不是滋味,定了定神道:“夫君,不说这些了,也不知逸儿在牢中都遭了什么罪,我们快些进去问问。”
方孚远忙迈步入内,走到厅堂上,正瞧见余照捧了盏热茶,递给方如逸。
“姑娘,今日你出狱的事,我们半点不知,连些汤水吃食都没备下。姑娘先喝着,奴婢这就去厨下,让他们做点姑娘爱吃的菜来!”
方如逸的确有些想念家里的菜肴,便点了点头。
余照出去后,堂上一时无言,众人心里虽说欢喜无状,可数日来的焦虑难安,终究是无法顷刻消散。
过了半晌,还是左思音先开口:“逸儿,前两日,我们听杜公子说,有个叫王封的差役对你用了私刑,你身上可伤着?”
方如逸略感惊讶地望了一眼杜迁,那日他明明答应自己,绝不把此事告诉哥哥和嫂嫂,为何又说了出来?
杜迁忙道:“逸儿,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必须告诉少将军和大娘子。那王封多半就是梁王的人,我们总得防着他一些,再想法子把他揪出来定罪才好。”
“我何尝不想?”方如逸搁下茶盏,缓缓道:“可是眼下我们手里的证据,连扳倒何龄都是勉强,如何扯得上梁王?”
她看向方孚远和左思音:“哥哥嫂嫂请放心,我那日没遭什么罪,只是呛了几口水罢了。后来杜公子替我打点了狱卒,再没一人为难我。对了,你们可知林掌柜为何会给梁王效力?”
方孚远摇头:“这件事,我们也是前两天听杜公子说起,才有了些许怀疑,请魏临帮忙暗中查探。却没想到,这件事居然如此之快就上达天听。”
“看来是多亏了江国舅。”左思音道。“魏临本就是他的人,查出什么来,自然会告诉他。江国舅行事一向大胆,多半不肯让王实因一层一层地呈书奏报,干脆自己把证据送到御前,这才让逸儿今日就能归家。”
杜迁笑道:“不愧是江国舅,听说他素来随性恣肆,活的甚是自在。这一回若不是他费心相帮,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把逸儿接出来。等过段时日,逸儿的身子恢复了些,我再同她一道去江府拜谢。”
左思音听了这话,欲言又止,思忖片刻才道:“江府那边,自然是要亲去拜谢的。不过杜公子如今尚未与逸儿定亲,还是我和少将军带逸儿登门吧。”
杜迁忙道:“大娘子思虑周全,是我唐突心急了。”
左思音和缓一笑,没再继续说下去,扭头望向方如逸,口中关切起她的身子来。
见他如此,杜迁心知刚才的试探做得略过了些。
其实左思音的话并没有错,方杜两家的亲事还没做定,自己陪着方如逸登江家的门,在身份一道上,多少不大合衬。
杜迁心里不是滋味,时至今日,他有些分不清自己替方家跑前跑后,到底是为了反过来捏住梁王,还是真的心疼方如逸一个无辜之人,在大牢里遭罪。
方如逸是极好的女子,只可惜,她非要搅到梁王与何家的事情里去,也怨不得自己执她做棋子,借方家的手,与梁王斗上一斗了。
坐了一盏茶的功夫,杜迁心里想着事,便再不打扰方家人团聚,起身告辞。
出了方家老宅,他沿着人迹稀少的小道,穿过南北市街,在清浊河边登上一叶摇橹船,到了教坊司的大门外。
进得门去,他直奔后院,往东边的廊下走了不多时,停在一间不大起眼的耳房外。
他敲了敲门,门登时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女子面容。她的脸上施了少许粉黛,可瞧着却是清丽,并无一丝妖艳之色。
杜迁一进去,沈师微便扑进他怀中:“杜郎你可算来了!今日奴家又被那黄妈妈逼着,去给那些醉酒的庸碌弹琴献艺。”
她微微抬起头,泪眼婆娑:“杜郎,奴家实在熬不住了,不如我们今夜就离京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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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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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迁没有回答,只是拉着她进屋坐下,缓缓倒了杯茶,神色甚是郁结。
见他如此,沈师微眼眸里的光,暗淡了不少,勉强笑道:
“杜郎,奴家方才不过是说笑罢了……可是杜郎,当初你带奴家进京时,说好了三两月便能得个自由身。如今都快两个月了,你却还在同那个方家女纠缠,半个离京的字都不肯说,奴家心里岂能不急?”
杜迁皱着眉头,饮了口茶,只觉得滋味甚苦:“我何尝不想早些回山南去?可你也知道,若不办好梁王的事,你脱籍无望,我和杜家也要被他捏在手里。”
沈师微的身子忙探向前,拉住他的手:“梁王不是说,只要杜郎你得了方家女的信任,他便帮奴家脱籍么?如今你为方家跑前跑后,为何梁王那边连半点消息也没有?”
“梁王,呵。”杜迁冷笑一声。“我早该想明白,他是个靠不住的。那日我从京兆府出来,遇上他的暗卫,想问问脱籍的事,那人却三言两语推脱过去。”
他右手攥拳,重重捶在桌几上:“梁王这个轻诺小人!事情我都替他办了,方如逸也答应与我结亲,他到底还想要什么!”
“结、结亲?”沈师微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才抽泣道:“杜郎,你,你是不要奴家了么?”
杜迁心里不是滋味,忙拉住她的手,取出帕子来,替她拭泪:“怎么会?你多心了。我做这一切,不都是为了给你换一个自由身么?
我是家中庶子,科举仕途是无望的了,父亲他重名,定然不愿我娶你进门,更别说什么帮你脱籍了。我若不另想法子,如何与你厮守?”
沈师微低着头呜咽了几声,柔柔地靠在杜迁心口上:“杜郎,奴家只有你了,你可别见了京中那些高门贵女,就把奴家撇在一旁。”
“我怎会弃你而去?”杜迁宽慰道。“你是我的知心人,岂是什么公侯世家的女儿能比的?眼下还不是脱身的最佳时机,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有了新的法子对付梁王,若他再不肯帮你脱籍,他这个王爷,只怕是坐不稳了。”
沈师微仰起头:“杜郎想出了什么好法子?”
杜迁徐徐道:“我不想再被梁王捏在手心,就在方家的私铁坊里安排了一个假暗桩,把事情全推给那个林掌柜。
如此一来,方如逸便洗干净了嫌疑,我这个一心一意为方家着想的人,自然能得方左两家人的信任。他们都和梁王有仇,若我明里暗里透出些梁王企图谋逆的罪证,你说,方左两家会不会联手除掉梁王?”
沈师微恍然大悟,但很快又蹙紧了眉:“杜郎的法子当然是极好的,可奴家却担心,万一一个不慎,被梁王发现了去……”
“若是被他发现,那我就能用方左两家要挟他。这是个两全的法子,梁王一心想做这天下的主,孰轻孰重,利害关系,他拎得清。”
沈师微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奴家也安心了。”
……
魏临驾着马车到了端行武馆门前,扭过身推开车门,见江与辰歪在小塌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暗忖自己没有立即带他回江府,实在是个明智的决定。
今日之前,自己总觉得方如逸和公子的事,不过是还没说破罢了,若一朝剖白,结亲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
却没料到,杜迁居然不声不响地拿下了方如逸,还说通了方家人。
想到这里,魏临不免气从中来。
杜迁那一点点的相帮,岂能同他家公子相比!
公子那可是掏心掏肺地对方姑娘好,明里暗里不知替她打点了多少事,怕她心里念着,这才没全都告诉她。
都做到如此地步了,不是满心满眼的喜欢,还能有什么!
一念生出,魏临又觉得江与辰在情爱一道上甚是糊涂,居然连自己喜欢方如逸都半点不知。要是能早早表明心迹,怎会被那什么杜家的庶子,把人截了去!
魏临越想越气,心头多少存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他拽了江与辰一把:“公子,下车吧,到武馆了。”
“武馆?”江与辰如梦初醒,随意朝外面瞥了一眼,哑着嗓子,有气无力道:“来武馆做什么,回家。”
魏临抄手道:“公子,你这个样子,怎么回去?老爷看见了,难道不会问你?到时候你又要如何作答?”
几句话问住了江与辰,他呆了呆,勉强坐直身子,这才发觉自己在马上奔了好几日,浑身酸痛无比,力气也失尽了。
“还能怎么说,我的事,爹岂有不知的?”
江与辰扶着车厢壁,一步一步往外挪,下了车,又怔怔地站着不进门,许久才道:“那个杜迁,你查过没有?他可靠得住?”
魏临听这话头有些不对:“公子,你明明喜欢方姑娘,我和照儿都看得出来。你现下问杜迁人品做什么?难道是不想争了?”
江与辰苦笑道:“杜迁都和如逸的兄嫂过了明路了,我怎么争?就算我要争,也得师出有名,否则岂不是把如逸架在火上烤?”
他越说心里越是难受:“既然如逸答应和杜迁成亲,想必她……是喜欢杜迁的。我横插一脚,算什么?”
“公子……”
“罢了,我不想瞧见杜迁的脸,他的品性,你去细查查,若没什么问题,也不必来回我。”江与辰想了想又道:“陛下说过,等这件案子过去,风头平息,再让广惠库把私铁坊卖掉。
你替我去买下来,将来若……若是方杜两家做成亲事,就把这铁坊送给如逸,多少是份贺礼。”
魏临听得不是滋味:“公子,算了吧。”
江与辰没有答话,也没进武馆,只是道了句“别跟着我”,转身往巷外走。
此时已近黄昏,火烧云山一样叠起来,街旁有人驻足,喊着什么盛世美景,可江与辰却只觉得那样的层云,压得自己心口生疼。
他的盛世,和方如逸一起离开了。
他神思混乱,随意寻了间酒家,痛饮七八碗,又沽酒三壶,踉踉跄跄地在街上乱走。
酒气肆虐,在他身上乱烧,他恨不得心头的苦涩,也能烧个干净。恍然间,眼前一阵波光闪动,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走到清浊河边。
阳春将近时节,生机最盛,清浊河里的桨声灯影,踏青未尽的行人笑语,无限春光送到他眼前,可他只觉得寂寥。
他无心观赏岸边如茵的绿柳,扔下空酒壶,跌在一株大柳树下。泥土的浊气侵入身心,他就这么躺着,好像一醉便能万事休。
天光一寸寸散了,水声哗啦,船夫高喝了两句,似乎有谁上了岸。
“……杜郎,你这次回去,也不知何时再来,奴家在教坊司里,可是日夜盼着你的。”
一个女子的哭泣声传过来,吵得江与辰心烦,可他转念一想,这人多半是相送恩客的女校书,送完了人总会走的,干脆一动不动,没去搭理。
“……如今你在这里住着,我还要在方家那边扮一扮样子,总不能经常往这边来。”
那恩客的声音有些熟悉,话语间又拉扯出“方家”二字,江与辰顿时清醒,身上不知怎的有了无尽的力气,一下从地上翻起来,猫着腰贴紧柳树树干,屏气凝神,往出声的方向看。
说话的男子背对着他,可即便如此,他也一眼认出,那人就是今日在方家见过的那位,要与方如逸定亲的杜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