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全身都笼罩在斗蓬中,审时右手从斗蓬中伸出来,手上戴了漆黑的手套,提着一只藤箱,慢慢踱步上前,提到吴宁儿面前,猛然掀开箱盖。
那箱中赫然是一只人的头颅!
吴宁儿尖叫一声,捂着双眼蹲了下来。
杜庭芳缓缓道:“这人姑娘必定是识得的。他名叫江岸春,是魏国公府的医官,好几次都是他把姑娘从漱玉院中带走的,姑娘跟他交情不浅吧?”
吴宁儿哆哆嗦嗦站起身道:“江大夫是魏国公府的人,魏国公那是多大的官儿啊,江大夫要我跟他走,我只能跟他走,可没有什么交情。大人,你为什么要杀他?”
杜庭芳冷冷道:“这小子和姑娘一样,装模作样、装疯卖傻,咱们锦衣卫的十八道刑罚,什么夹棍、脑箍、拦马棍、钉指都一样没上呢,多问了他几句便咬舌自尽。咱家可不喜欢杀人,只是割了一个死人的头而已。”
他晃动铁面,慢悠悠道:“咱家听说哪,吴姑娘这双天足美绝了整个秦淮河,让无数浪荡公子神魂颠倒,要是割下来找个透明的琉璃瓶儿用酒泡着,呵呵,那可真的千古留芳了。”
吴宁儿顿时脸色苍白,双唇颤抖,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
杜庭芳漆黑的面具靠近吴宁儿的脸,压低声音道:“吴宁儿,实话给你说了吧,咱家不想去惹徐公爷,可你也别痴心妄想徐公爷会替你出头。说出你的秘密,咱家就给你自由,从此任你海阔天空,若是你说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咱们还可以让锦衣卫护送你出去,四海帮也奈何不了你。不过呢,你要硬扛着不说也行,咱家也不会要姑娘的命,一会就把脚泡在瓶儿里让姑娘玩玩。”
吴宁儿凄然一笑,眼泪流淌出来,转身道:“丁三哥,我求你一件事儿。你先把我杀了吧,省得我遭那些罪。”
第十章 战
丁阿三道:“姑娘先别急,小人有事想请教杜大人,您老人家打发了吴姑娘之后,准备怎么着处置小人?”
杜庭芳道:“吴姑娘若是乖乖地听话,她固然得了自由,你小子也跟着欢欢喜喜拿赏钱,小康的账朝廷就和你一笔勾销,不会再找你算账,至于那些江湖上的恩怨,你小子自己了结了便是,咱家不会干涉。但姑娘若是一意孤行不听话,她自然遭她的罪,你小子看着倒也不是蠢人,手还有几下子,命给你留着,你就跟随咱家进宫去净身罢。”
丁阿三摇头,笑道:“话说是兔子逼急了也踢鹰呢,小人赤条条老光棍一个,这条贱命也不值什么钱,给我净身?还不如和您老人家拼命呢!”
杜庭芳仰头一笑:“赤条条老光棍?丁阿三,你脸皮也真厚啊,你家里不是还收养着几个小子么,你不顾惜自己,还不顾惜他们?”
丁阿三笑道:“小人都被切命根子了,怎么还顾得了别人。大人这么说,可是逼着我和您老人家拼命啊,那样您可拣不到什么好处。倒不如大家一拍两散,您老人家在庙堂升官发财,我们小字辈在江湖逍遥快活,小人给大人做个承诺,我欠你个人情,指不定什么时候还给你,那岂不更好!”
他将吴宁儿挡在身后,面露微笑,平静地注视着这张看不出任何表情的铁面。
杜庭芳的眼光从面罩背凝视着他,道:“你们这些江湖人哪,总以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侠义行径,还有四海帮姓秦那小子,总想着能从这些事儿中捞些好处。唉,真是自不量力啊……”
吴宁儿在一旁道:“丁三哥侠胆义胆,救助弱小,难道不是好人么,杜大人是朝廷的大官,连好人你也要害么?”
杜庭道:“吴姑娘,你身上隐藏的秘密,若真是些男女私情,咱家何必这么较真,就怕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到时候烽烟四起,遭殃的还不是你们这些老百姓。丁阿三哪,自以为行侠仗义,到头来却误尽苍生,这样的事儿古往今来还少了么!”
丁阿三笑道:“杜大人说的自然在理,不过大人却忘记了,老百姓的祸福,都是你们这些庙堂之上的老爷们决定的,几时江湖人能真正挑起战乱了?倘若百姓能吃上个饱饭,无论江湖人怎么捣蛋惹事,这民乱怎么也生不起来。若是你们这些大人物要皇图霸业、逐鹿天下,我们老百姓就是发大洪水时的小蚂蚁,被大水挟裹着走,谁也改变不了的。”
他盯着那张铁面,一字一句道:“别说我们是蝼蚁,包括杜大人你,就算您老人家身在高位,是头大象,在滔滔洪流中也由不得您自个拿主意。更不用说吴姑娘身上的秘密了,有不有这个秘密,于天下大势并没有什么改变,你是否得到这个秘密,也根本无关紧要。”
杜庭芳良久不语,又长叹了一声,道:“你倒也不算是一派胡言,不过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咱家这性命身家,早卖给皇上了,能尽一分力便算是一分吧。唉,可惜啊,真是可惜,ʝʂɠ你小子实在是做错了一件事,你若不与我为敌,不仅能够保命,还可以为朝廷尽力,凭你的见识本事,将来何愁不做出一番功业来。”
丁阿三也道:“可惜,可惜,大人今日也做错了一件事,你本来不该逼我,你就该先让你手下那批黑衣骑士一拥而上把我的命取了。这样的话,你单单对付吴姑娘一个人,能不能得到秘密另说,你自己的性命却是无忧了。”
杜庭芳的铁面罩僵硬了一会,忽然仰头尖声大笑,道:“真是自不量力,你小子以为杀得了小康,就是我的对手吗?”
丁阿三摇头道:“千魔手的威力,我这小子当然是有所不及的,不过我再加上一个以斗殴为乐的少林高手,这结局就很难预料了。”
他提高声音道:“陈兄,我说得对吗?!”
大门处突然咣当一声巨响,那副雕花大门陡然飞入大厅,随即一人跟着跌落在门板上,头戴白缨,前胸染满了鲜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顿时阳光射进厅内,杜庭芳在这一瞬间猛然举手挡在面罩上,又立即放下,后退数步。
大门逆光处站立着一个高大的身躯,大声道:“来了来了,他奶奶的,路上的院子外面的铁甲武士都是傻子,马上骑射还算有本事,离了马就是脓包,只有这点子手硬,俺身上也划破几条口子,差点废了!”
他迈步踏入厅内,一袭灰袍上血迹斑斑,头发散乱,正是那位凤凰集的四海帮弟子陈难敌,高声道:“小丁,咱们这是要并肩子上么?这位铁面大人真有那么厉害?”
丁阿三道:“不错。千魔手的传人,能不厉害么!要接受比常人少活十年的命运,忍受几十年的服毒练功的痛苦,还得承受断子绝孙的后果,寻常人里一万个也挑不出一个练这种武功的,只有杜大人这般自幼净身的人,才练得了这样的武功啊!”
杜庭芳低下头,缓缓伸出右手,除下手套,注视自己那只苍白如纸,透出隐隐青紫的手掌,淡淡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些道理说来如此浅显,但这世上却未必有人真正体会得到。”
话音一毕,他的身形已一跃而至,越过丁阿三,一掌击向吴宁儿。
这等毫无征兆、欺身便至的轻功快得令人匪夷所思,丁阿三一直凝视他的身形,竟然也未防备得到,只得强行扭身,挥拳猛击杜庭芳的背心。
杜庭芳却意在声东击西,身形一晃已转至陈难敌身后,轻飘飘一掌挥去,陈难敌转身不及,正要反腿横扫,丁阿三喝道:“掌风有毒,不能硬接!”陈难敌惊呼一声,也只得强行扭身扑倒,虽然避开这一掌,但跌得颇为狼狈。
杜庭芳此时身形晃动,已撤回前方昏暗处,笑道:“咱家只是虚晃一招,你们步法便乱得如此狼狈,真要硬拼下去,十招之内,两位只怕都得命染黄泉。不过二位的身手也算不错了,换了旁人,咱家向来都是两招之内必取人命的。”
陈难敌道:“吓唬谁呢!你真那么轻轻松松能击中俺一掌,俺拚着不要命也还你一掌,就算要不了你的命,也保管能让你半年起不了床!”
丁阿三也道:“杜大人太过自信了,千魔手这种武功嘛 ,毒入血脉那是不错,不过得以气催力才做得到毒气伤人,所以必须要以快得跟鬼影子似的轻功作辅助,轻功提气、发掌聚力,二者之间必有气息切换。咱们小人物嘛,又不和你较量武学造诣,只要踏准间隙,以快打慢,乱拳打死老师傅,好像也不是那么难。”
杜庭芳点头道:“丁阿三,见识不凡啊。不过你忽略了一点,你们最大的软肋就是吴姑娘,姑娘是需要人保护的。”
丁阿三笑道:“是啊,你若攻击吴姑娘,我们自然投鼠忌器,不能全力与你一战,不过软肋这玩意儿嘛,每个人都有!”
他忽然跃起,踢向身侧紧闭的窗户,两扇木窗轰然飞出,阳光射入昏暗的厅内,形成两道强烈的光柱,无数尘粒在光影中飞舞。
丁阿大笑道:“我们要是这时转身就逃,大人您必定是不会来追击的,倒不是因为大人自持身份,也不是我小瞧了大人的武功,是大人您根本没胆子追!”
他一边说话,一边缓缓向后退步,一把拉住吴宁儿的手,退到大厅门口,道:“因为大人您怕光!”
他话音一落,杜庭芳那鬼魅般的身躯赫然出现在眼前,冷冷道:“生死攸关,怕不怕也得先取了你的命!”双掌已然从斗蓬中探出,无声无息拍到丁阿三眼前,一股淡淡的药味弥漫开来。
丁阿三不得不推开吴宁儿,正要挥拳迎敌,听到陈难敌的声音道:“高手大人!尝尝俺金刚掌的火候!”
杜庭芳手上微微一滞,立即旋身回转,丁阿三抱起吴宁儿跃至庭院中,将她扔在廊柱之下,道:“保护好自己,去外面藏好,我先去救软包蛋出来!”
吴宁儿一把抓住他道:“丁三哥,我们……能不能先逃走?”
丁阿三怒道:“放屁!”已转身凌空跃出,如离弦之箭一般射入厅堂内,见陈难敌正与杜庭芳在厅内游斗,陈难敌身姿矫健,宛如游龙,双掌虎虎生风,反倒是杜庭芳此时身形凝立不动,只是偶尔随意一掌拍出,陈难敌便要东挪西腾不断闪避,还得尽力挥掌,以强悍的掌风击散弥漫在空中的那股毒气。
如此消耗体能内力,杜庭芳已完全掌握了主动,便如他所说,十招之内,只要陈难敌稍有不慎,必败无疑。
丁阿三喝道:“陈兄再撑三招!”他并不上前相助,而是沿了四壁奔行,拳击脚踢,将四处紧闭的门窗全部击落,一时间阳光从西南两侧纷纷射入,厅堂内顿时明亮起来。
丁阿三道:“陈兄,咱们出去跟他过招,别忘记了,咱们今儿不是比武,是你哥哥来救兄弟我的小命的!”
陈难敌也笑道:“俺懂得。高手大人,有胆子和俺出去大战三百回合么?”身形已高高跃起,向窗外光明之处飞掠而去。
杜庭芳沉喝一声,直追陈难敌而去,不料陈难敌掠至窗前,并未穿越而过,反而提步在窗棂上一踩,大喝一声,折身返回双掌并推而来,此时他倾力运掌,气势雄浑,宛如排山倒海之势,似乎是抱了两败俱伤的念头,已不再畏惧杜庭芳掌上之毒。
杜庭芳冷笑一声,身形凌空微微一沉,举掌迎上,二人手掌尚未接触,他忽然转掌为爪,将陈难敌右腕扣住,正待发力之际,二人的身形均已跃至阳光普照之处,杜庭芳只觉眼前光明盛放,顿时神思一滞。
便在此时,丁阿三的身影也飞驰而至,阳光中闪耀出一道夺目的光芒。
刀光闪过之处,铁面罩断为两截,高高飞起,藏于面罩之后的那张神秘面孔面容赫然出现。
强烈的日光之下,暴露出一张苍白如僵尸的面孔。
苍白如纸的肌肤、雪白的眉毛、连眼睑上的睫毛都如同染上的霜雪。
杜庭芳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光对他来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畏惧,摇动头颅,发出惊恐的嗷叫。便然这电光火石之间,陈难敌的左掌已然击中他的左胸,丁阿三手中的长刀也剌入他的喉间。
杜庭芳看到自己的血象箭一般喷射而出,飞溅到手掌上,于是用尽最后一丝力量,发出最后一掌。
第十一章 忆
明月如镜,月华似水,缓缓渗透到小山岗上的松林间。
丁阿三喷出一口鲜血,猛然醒了过来,映入眼中的是一双泪光盈盈的眼睛。
他摸了摸自己的赤裸的胸膛,又调息吐纳,定了会神,顿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真是走运,他奶奶的,老子以为中了毒掌要死翘翘,还担心我那几个小孩没人养活。原来杜大人的千魔手血气一散,毒气就不能发出了!”
他一阵大笑,气血翻腾,忍不住又吐了一口血。
吴宁儿将手放在他胸膛上,轻轻抚摸,道:“痛么?你这么拼命,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只好陪你死了,不然我这后半辈子都活得不安心。”
丁阿三笑道:“姑娘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听着臊得慌呢。我没什么大碍,只是内伤而已。软包蛋呢,他没有事吧?还有我的马车呢?”
吴宁儿道:“陈大哥没什么大事,你的宝贝马车也没事,他赶车去前面镇上找大夫买伤药了,他也受了伤的,得去治疗一下子。”
丁阿三舒了口气,道:“那就好,软包蛋能自己赶车,可见伤得不重,马车可是我的命根子,靠它养家糊口呢!”
吴宁儿仍然眼中含泪:“陈大哥说你受的内伤可不轻,那个杜大人的毒气虽然破了,但内力还是很霸道,你的衣衫全部被震碎了ʝʂɠ,幸好你的内功也很深厚,护住心脉。他必须得今晚买到药,不然你就算命保得住,武功也会废掉一半。丁三哥,你就不要再睡了,我就担心你醒不过来……”
她说着脸红了,声音越来越小,语音含含糊糊,又伏低身子,将通红滚烫的脸蛋贴到丁阿三的胸膛上,丁阿三浑身一颤,手上微微用力,将她推起来,又努力坐起,道:“我坐着就不会睡了。”
吴宁儿眼中含泪:“我寻思这事,都得怪我,我若是在凤凰集不去惹事儿,非得强要出头训斥那个宋老三,就不会露了形迹,什么秦帮主、杜大人,还有陈大哥,都不会牵扯进来,丁三哥,你怪我吗?”
丁阿三道:“这么说那也得怪我,我不一时逞强显露武功把银子断开,陈难敌就瞧不出来,也不会在意咱们二人,兴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是福不是祸,只祸躲不过,想那么多干嘛,世上哪有后悔药。”
吴宁儿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眼泪又流出来。
丁阿三道:“我看这样吧,姑娘就给我说说你自己的故事吧,咱们聊着聊着,都不会睡着的。”
吴宁儿脸上娇羞之色渐渐褪去,出了一会神,道:“好啊,我就讲我自己的故事。其实我没什么故事可以讲,那太简单了,很小的时候的事记不清了,唯一清晰记得的就是饿,到处找吃的,我想我应该是被父母扔了的孩子,或者是个流浪的孤儿吧……反正后来是被人卖掉了,也不知卖我的是父母还是人贩子。”
她眼圈红了,人却笑了:“卖给人之后,我反而能吃饱饭了,然后我能记起的事就是跳舞,从很小很小就开始,那时候真苦,虽然有些小孩子伙伴,却总是换来换去,后来长大些,就被送到京城里做……做这个了,以后见到的都是客人,陪客人说话,陪客人喝酒,给客人跳舞,让客人开心,所以我也没什么朋友,讲不出什么有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