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是周……”
“我姓赵，刚到奉天来玩，今天四小姐作陪说要带我四周逛逛。”季夏抢过秦喻的话，秦喻一时不明她为什么不表明身份。
“哦，赵小姐你好。”
季夏颔首应他。掌柜还想打探周洋，但周洋只是跟在她们身后权当不理会。秦喻毕竟出身督军府，身边跟个军人也不奇怪，见他站在秦喻身后，心料他不是贵人。
秦喻和季夏坐下后，掌柜问道，“这四小姐带着赵小姐过来是想托运东西吗？”
秦喻愣一愣，刚刚明明作陪的是她，这会她成了主了？季夏见她难为，开口道，“阿喻啊，你唔系话要帮秦帅问下，运一批西药到国外的价钱吗？”季夏说的是岭南话，秦喻一时愣住了。再看掌柜，更是一脸茫然。
季夏看了眼身后的周洋。周洋开口道，“事情是这样的，早前秦帅在查一批疑似走私的西药，四小姐路过这里就想帮秦帅打听一下这运一批西药到国外的价钱。”
掌柜端看周洋两眼，“这军爷是哪里人氏？”
季夏拍了拍裙角的尘。周洋说，“秦帅早前在岭南领过一段日子。”
“哦！赵小姐是岭南来的？”掌柜顺下去问她。季夏但笑不回。
秦喻见状便喊了一声站在柜台外的年轻人。“把你们这里的运货报价单拿过来看一下！”
年轻人一时愣住，眼巴巴地看着掌柜。掌柜则陪笑脸说，“四小姐，这生意上的事也是像府上事宜一样有规矩的。他是负责搬运的，做事也突鲁反仗的，柜台报价这样的东西不该他管，他怎会知这些。”季夏顿时豁然开朗，拉住秦喻的手。
“不过这事既然得讲理，那还真不能让四小姐过问。”掌柜的眼睛来回在秦喻和季夏身上流转，又笑着说道，“实在不是要扫四小姐兴。不过这打开门做生意的，咱们是有规矩的。四小姐你看，但凡客人要来托运，首先得填个单。上面得把托运的物品，规格，重量，托运的方式，要求和目的地都写明了，咱们才能好谈价钱。这四小姐一来是打听运批西药的价格，这批西药的重量，规格，详细物品清单都不知道。二来，四小姐虽说帮秦帅打听，但这到底也是商业机密，这要是秦帅来了也得按个规矩，四小姐你看小的说的是不是这个理？”
周洋明白这掌柜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说的自然不是诓她们小女娃的话，句句在理。就算是秦帅来了也挑不出个错。去城东街的时候，季夏一直沉默着，秦喻和周洋否看得出她在想事情，直到下了车她才回过神来。
秦喻取衣服的店叫云绣裳，师傅姓云，听名字就知道是间老式的裁缝店。秦喻说，他们一家人的衣服都是在这家店定做的。有时候府上派人请云师傅过去量身裁衣，这一来一回带着工具和布料的，不容易。况且他年事越来越高，近年来就成了府上的人过来店里。
秦喻推门进来，云师傅正好在摆弄一匹锦缎青花样式布料。云师傅摘下他的挂耳眼镜，眯眼看了一眼，说道，“四小姐来了！”
秦喻挽着季夏走过去，“云师傅，我来了。上次做的衣服可以拿了吗？”
云师傅笑道，“可以拿了。周先生早几日已经付款了。我还想，要是四小姐再不过来拿我就差人送去给周先生了。”边说边让店里的学徒拿出她的衣服。
秦喻做了四式冬衣。长袍子一件，旗袍一件，西式马甲一件，洋裙一件。衣服的款式都是时下最新的，料子有老师傅把关自然不会差，再加上绣工，季夏心里约摸出她哥真是大心意了。
秦喻试了四件衣服心情大好，直夸云师傅。拉着季夏也想让她做几件衣服。“季夏，你看这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过年了，按你父亲目前的情况来看是要在奉天过年了。你何不做几件衣服当新衣，反正我哥说了让他聊尽心意，又或者你为家人筹备筹备也好。”
“是啊，小姐。再过几日这奉天城里的小姐太太就要做新衣过年，你也好趁早做打算。”云师傅拿起他刚刚到的锦缎青花布料，“小姐，你看这布料做成旗袍配你就绝好！”
季夏愣了会神，打笑回道，“云师傅的眼光自然是好的。只是啊，四小姐在找我当借口。”季夏嗔视秦喻，“莫不是你想拿我借口给我哥做衣裳。”
秦喻被她眼中一霎脸红。云师傅问，“令兄是？”
“就是帮四小姐付了款的周先生。”季夏笑着回话。
“原是周先生的妹妹。”云师傅说，“那周小姐能告诉我令尊的西装尺寸吗？周先生刚拿了令尊西装过来修改，却忘了尺寸，说回去拿了。”云师傅指了指挂在墙上的黑色西装。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季夏的脸色一沉秦喻一看就嚷着要走。“呀！都五点了。瞧我这记性，我娘让我帮她带花糕回去。云师傅，这衣服谢谢你了！我得走了。”秦喻一惊一乍，云师傅了然于心，尴尬地送他们俩出去。
第53章 冬·身向榆关那畔行（18）
晚上秦少庄回来见她有些闷闷不乐，晚餐也没吃多少便回房了。秦少庄喊来周洋问话，周洋只把顺昌隆和云绣裳的事告诉他。
“就这些了？”
“别的也只是些鸡毛小事。”周洋回话。
“她就只看多了几眼那批锦缎？”秦少庄冷眼看着他，仿佛是在责备。
“秦帅，小姐不买那匹布料大概是心里有个疙瘩，你也是知道的。”周洋不是不明白季夏的心思，就是因为知道才没有擅做主张。
“知道了。”秦少庄安排他明天去西郊监狱审查犯人，另外替他走一趟顺昌隆。
秦少庄让厨房煮了碗馄饨面给她，端到书房的时候，季夏正在翻他的地图笔记。他拍着她的肩说，吃完再看。季夏看着那一大碗馄饨面，嘟囔着说让柳儿端个碗上来，自己分了个小碗，剩下的都归秦少庄。“我吃不完的，剩下的你帮我吃掉。”于是两人坐在书桌旁面对面地吃完这顿夜宵。
后来季夏坐回书房的长沙发上，秦少庄则坐在她旁边。季夏双手撑着沙发，伸长着脚正好露出她的新鞋子。
“嗯，小小的眼光不错，鞋子挺配你的衣服。”
季夏偏头看着他说，“嗯。老板说全奉天就这么一对，所以价钱也很不错，还好签的是你的单。”
“那这是算我买的鞋呢，还是你买的鞋？”
“小气鬼。”季夏用岭南话骂他。
秦少庄摁住她的头靠在他肩上，“是你说以后只穿自己买的鞋走自己的路。我倒是很乐意为你埋单的。”秦少庄又说道，“其实我没别的意思。我知道你有你自己的想法和原则，我尊重你小小，但有些东西越挣扎只会让自己陷得越深。如果你明明喜欢一样东西而因为它被人强加的外在选择放弃，那你走的还算是你自己的路吗？如果你本来就喜欢那匹锦缎做成的旗袍，你又何必分它是中还是西。”
季夏抬起头看着他，“你说的是旗袍，还是你？”秦少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季夏打算继续往下说。“少庄，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信你是喜欢我的，也许比威廉喜欢的还要多一些。我相信，是因为我真的感觉到。所以，你应该也感觉到，我在尝试慢慢接纳你。”季夏说着便把头低下，秦少庄则一时激动地脑袋一片空白，只觉得眼里只看到季夏，耳朵也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我想起我们被绑架的事，也想起你在何园的时候的一些事。但我想告诉你，这些都不是打动我的原因。如果你是错把过去的恩情当成对我的好感，那请你再认真考虑清楚。”
“我问过司徒喜欢威廉什么。她说，难道喜欢他仅仅是因为他记得司徒爱吃蔓越莓慕斯吗？所以我明白感情都是有切入点的，但如果你对我的感情是因为我是周伯邑的女儿而不是单纯的因为我是周季夏，那也请你再考虑清楚。因为我的父亲可能爱我，但他更忠于他的信仰，而我将支持他。当年土匪劫走我们时你也看过我父亲的回信。”
【HLAOONJGITNOGQBIEN】
【MSUTKADRETNAIR】
季夏把密码翻译过来，“明文是两句英文，Haojing belong to qin，Mukden is tartar。镐京属秦，盛京居满。镐京，本是周朝的国都，属西安秦地，信中指的是北平。父亲是说，镐京该由属地人管理。如果你父亲入关北平，那么作为旧日盛京的奉天就会被鞑掳侵占，不仅仅是ʝʂɠ满人，还有俄国和日本。离了你父亲，奉天就会乱作一团。你父亲一心入关，可曾想过安顿好这祸乱下的东北百姓？”
“少庄，我喜欢你，是因为你从心里在乎我，关心我，紧张我。是因为你爱你脚下踩着的土地，你也爱着你自己的信仰并且为它们去奋斗。长久下去我也许会爱上你，但爱情，不会成为我的全部，将来我更不会为了它而虚与委蛇。这样固执而又自私的我，你确定你会喜欢吗？你说喜欢一样东西不能因为它被人强加的外在选择放弃，那么你喜欢的是一个怎么样的我，你清楚吗？”
是啊，他喜欢季夏什么？这个问题他在北平的时候已经问过自己无数遍了，然而，答案呢？季夏今天这番大胆而又直接的表白是令他措手不及的，他以为她会像其他人一样含蓄地接受他的感情。可当她今天这般热烈而清醒地剖析自己时，他竟是答不上一句话来。
毫无疑问，她是特立独行的，她有她的想法和原则。她聪明，但有时又显得有些笨拙，特别在生活小事上；她果断，却又在感情上犹豫谨慎。她固执，可有时候做起事来又打破常规，元家寿宴上竟然送出黼黻团扇。她坚强却又脆弱，她渴望独立却又一直活在别人的庇护之下。这样矛盾而又独特的周季夏，他是喜欢的。然而她的话也告诉他，他们不仅仅是周季夏和秦少庄，他们之间还有家族和信仰问题要解决。这一刻，他多么希望，周季夏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那么他可以谋，可以冒，可以夺，不会像如今这般为她千千万万遍，抓心挠肝。
秦少庄的百转千回季夏不会知道，就像秦少庄也不会知道季夏在日记本写下的那句，【洄沿求蒹葭，吾愿一试。】
第二日，秦少庄告假陪季夏去医院看周伯邑。季夏怕耽误他的工作，但秦少庄说早已安排好了。去同善医院的路上经过城东街，季夏特意让秦少庄在云绣裳放下她。昨天季夏走的时候云师傅说，令尊的衣服只是改尺寸，明天便能取，所以她来拿了。
秦少庄陪她进去。云师傅见秦少庄来了，笑道，“三少来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再看了眼季夏，“哟，周小姐也来了。”
“云师傅，你这店我打小没少陪我母亲和姨母过来，都说云师傅眼光老辣。”
“也就大夫人和二夫人请得动你。”秦少庄一直跟在周小姐身后。云师傅眼光毒辣再加上昨天帅府派人过来办事，心料这三少和周小姐关系匪浅。“如今还多了周小姐。”
“云师傅说的玩笑话。我今天过来是拿我父亲的西装。”季夏笑笑回道。
云师傅还想问多两句，却被秦少庄示意禁声，只好叫学徒把周伯邑的西装取来。
“你自己不挑几匹布料做几件衣服吗？”秦少庄问。
季夏进来时眼光已经在布料上打了转，发现没了昨天那匹锦缎青花布料。摇头说，“没相中。”
“昨天那匹锦缎青花就挺好的。”云师傅总想着那匹锦缎做成旗袍配季夏，“可惜昨天被人买走了，周副官昨天来晚了一步。”
季夏愕然看向秦少庄，只见他一脸难为情。不过季夏倒是由衷点头说道，“是挺好的。”
“周小姐，有些东西稍纵即逝，特别是心头好这东西，看准得下手了，否则就眼巴巴地成了别人的东西。”
季夏一笑而过。回车上后秦少庄问她，是不是很喜欢要那匹布料。季夏说，“布料是挺好的，没买到并不觉得可惜。那布料本就不是我的，你和云师傅这么一问倒是让人以为我非它不可。其实也就还好，买不到何必执着。”
本以为她说的是安慰的话，可见她眼光中透露出寡淡才知她说的是心里话。两人相顾无言直到车在同善医院停了下来。
第54章 冬·身向榆关那畔行（19）
秦少庄十分绅士的为她开了车门，司机拿着礼品跟在后面。秦少庄挽着她进医院时，大门口的两位荷枪士兵朝他敬礼。再往里走，守护愈严士兵愈多。季夏忽然明白为什么他说，一定要等他一同去医院。因为到了周伯邑所住的楼层，整一层都是静悄悄的，其他病房已被清空，除了负责周伯邑的医生和护士就不见其他人。可就连负责病情的医生和护士进去病房前都要搜查。如果说之前的守卫是出于安全，那么现在无疑监视，周伯邑无异于是被软禁。
守卫在过道里守着，见来人是秦少庄恭敬地敬了礼，季夏随其后则被拦下来，“不好意思，小姐，例行检查。”
“这位周小姐是我带进来的，她是周先生的千金。”秦少庄的话说得极轻，但至于两位看守而言无疑是自掘坟墓。“抱歉，周小姐。”两人虽放了行，但还是拦下了秦少庄的司机并且重点检查他手上的“礼品”。但秦少庄这次并没有多解释，径直拉着她的手走了。季夏心下不悦，但还是隐忍不发。
然等她到了门口她却没了勇气去敲门。秦少庄理解地站在一旁，这是他们周家的家事，何况季夏也不愿他插手。季夏伫立在门前久久不敢敲门，最后还是周云卿出去打水开门见到她。
“呀！小小！”周云卿惊讶道。
周伯邑的病床正对着大门，闻声看去，正好看到一位明眸皓齿的小姑娘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他的西装。容貌间分明有他的踪迹却又有她母亲的柔情。一时间顿感“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他离开她们母女时她不过三岁，而今她已经出落婷婷。
季夏呆然看向云卿应下一声，“哥……”然后看着一身病服的周伯邑。若非来自血缘的羁绊以及北平老宅的照片，那么病床上的男人与她不过是陌生人而已。可这一刻，他的羸弱以及激动的眼眸让她无端心疼，他们彼此想相认，然千言万语间断了那开头的第一句。
“秦帅也在。”秦少庄本就站在墙后，但话是说给周伯邑听。
“嗯，今天告假特地陪小小过来。”言辞间，季夏已向他投去求助眼神。秦少庄上前接过周云卿的水壶交给司机，然后拉起季夏手进了病房。他朝周伯邑微微鞠躬，轻声说道，“伯父，很抱歉，现在才带小小来看你。”
周伯邑只见秦家人之中的秦镐和秦喻。前者是几天前抓到凶手后才露面解释，后者则是因为周云卿的关系才经常往医院跑。至于秦少庄，他是久闻大名了。医院虽说封闭，但报纸还是有的，他自然也知道了季夏退婚一事。再加上一些闲言碎语，他当然知道秦少庄跟他女儿的事。
“你就是秦少帅。”周伯邑的声音略微低沉，他说着一口标准的京片子，不同于季夏和云卿带着略微的南音。
“伯父，你叫我少庄就可以了。”
“奉天始终是秦家的地盘，周某以及一双子女承蒙秦家照顾已是叨扰，直接称呼秦帅的字未免无礼，还是称呼你三少吧。”秦少庄明白他的意思，自然也知道他的心思。周伯邑这关怕是不好过。
“称呼一句，随伯父喜好来就好。”秦少庄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