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哥吗?”
“只有周先生,老爷还在上海医院。”周云卿倒是没有交代他说这一句。叶欢接着说,“先生又说,小姐出门走得急,他那里也替你备好了所需的。”
兄妹十余载,周云卿总能抓到她的脾性的。意思转达得十分清楚,周云卿不是来抓人的,只是见一面。且还替她张罗一番,她是没有理由不去见一见的。
第73章 春·多事年年二月风(11)
已有一个多月没见周云卿了。季夏以为他还在安微,没想到他在济南。周云卿在火车站对出的中式旧餐馆等她。这家餐馆算得上有些时日了,店里的食客来来往往也不算少。季夏到济南时刚好时午市时间,一进门便看到周云卿坐在一楼正厅的餐桌上坐着。
这不是他的作风。周云卿说到底也是周家的人又是政府官员的身份,衣食住行也许谈不上多讲究但不会这般安排。尤其当他跟季夏在外时,他至少会在二楼的雅间等她。
店小ʝʂɠ二上前笑面迎客,叶欢说道,“两位,我们约了周先生。”一语中的,季夏明白了周云卿的心思了。
周云卿看着手里的报纸,餐馆里人声鼎沸,他倒是丝毫不受影响。店小二引了他们两位过来,“周先生,你的两位朋友来了。”
周云卿抬头看了眼,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示意对面的位置说道,“坐吧。”接着又看他手上的报纸。“小二,把之前点的菜都上了。”四方桌上,季夏坐在他对面,叶欢也只能坐他的左边了。至于周云卿的右手边位置则放了一个女式手提行李箱。
“阿欢,交代你的事情处理好了吗?”周云卿看完今天的报纸对折后放在季夏的右手边。
“已经办妥了。他拿着你给他准备的东西换乘往南走了。”叶欢瞥了瞥季夏拿过去看的报纸——申报。新闻的头版终于不是追捕“私逃公职人员”了。
没过一会小二端了三菜一汤上来,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名菜,不过刚好全是周季夏爱吃的。不由地一阵鼻子泛酸,她抬起头来看周云卿,对方的目光温柔了些。就那么一下,季夏就受不了眼眶含泪。
周云卿无奈,摇着头叹了口气,“先吃饭吧。”
季夏不敢动筷子。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深知她的脾性可也是个有脾气的人。他虽出身低微,可在相依为命的十余载中她早已视他为亲哥哥,他亦如此。
整个南边都在追捕“私逃公职人员”,季夏知道自己闯祸了。这场一时冲动的私奔在她带上元承文时已然是个失误。而她刚才随叶欢下了火车又是一个失误。她该归罪于谁呢?也只有她自己了。
她的内心是充满恐惧的,而她最大的恐惧是被抛弃。她似乎拥有了许多,可她心里从未有任何归属感。
周云卿和叶欢见她咽声哭泣,倔强得似乎有些固执了。周云卿决定先带她回去,叶欢则继续处理接下来的麻烦。譬如,那群在长江巡阅使的军兵。
周云卿来山东本是低调,毕竟周家在南北之争中已是失势。但周季夏与元承文私奔的消息流出后周家再次成为焦点,打探他消息的人又活跃起来。
周云卿暂居在一家简陋的民居。所谓简陋就是泥墙泥地,正厅对出就是这民居仅有的三间房。因为年久失修,屋顶的石瓦有些已经掉落。推开门的那一刻,季夏是被吓住了。
“进来吧,这是一对老夫妇借我住的地方。他们现在出去了。”周云卿领她进门,然后往东边的房间带。
说是房间,其实也就一张用板凳加木板行起来床,除了枕头被套就剩下一个补过不少窟窿的蚊帐,吊在中间,尤显恐怖。周云卿放下手里的西装外套和礼帽后又出去拿了两张凳子进来。
大概是冲击有些大,季夏进屋后就不哭了。房间采光不好,即使是东边的房间,过了中午后就暗了下来,也就窗边还有个小光圈。周云卿把椅子搬到窗边坐下,招手叫她过来。
他从身后的镜子边拿出一把梳子,说道,“头发乱得像你家里的那些小布偶。过来,哥帮你整理一下。”
五岁之前,季夏都是跟周云卿野大的。一是周夫人觉得小孩天性,没有多加限制。二是周夫人心里愧疚她没有父亲陪伴,有男孩子带着玩也是好的。再者周老爷子觉得她也还没定性,玩着玩着也无妨。只是季夏每次跟着周云卿出去玩,整整齐齐地出去,邋里邋遢地回来。周夫人和老爷子即使没有多在意,周妈也训斥周云卿带坏小姐规矩。
后来周云卿学聪明,每次回家前都先帮她把辫子梳好。刚开始的时候他梳了比不梳还要遭,不是扯痛了她就是绑得乱七八糟。后来周夫人去世了,有段时间家里的人忙到忽略她,是周云卿一直照顾她,帮她梳头。
“哥,我是不是闯大祸了?”季夏背对着他不敢看他的眼睛,低着头,心里酸得很。
“嗯,闯大祸倒不至于,不过大家伙挺生气倒是真的。”周云卿轻淡地描述。
“所以你也生气了?”季夏绞着手指,不安的情绪在周云卿面前也丝毫不掩饰。
“在你还没坦白缘由之前,我是不会轻易生气的,不过我和父亲都很担心你。”
“父亲……他有说什么吗?”周云卿把镜子给她,一看便哈哈地笑了。他绑了两条辫子,这么多年了,他也只会这么一个。
“父亲就说你离开了上海。但私奔一事是一些小报报道的,他和李先生已经处理。父亲说,要是找到你了玩够了就好好带回去。”
“就这样?!”季夏有些难以置信。她搅和了这么一大摊子,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她闹个脾气出门玩一趟。
“你有补充吗?”
季夏转过身来,看着他说,“我确是私奔,不过不是元承文而是去找秦少庄。”自然而然地说出这句话时,窗外的太阳也落下去了。“把这话说出来是我知道我走不了,对吗?”
对吗?这两个字,是在试探他吗?周云卿问自己。他不是不惊讶,只是也只能装作淡定了。经历北平和奉天的事情,她也早已不能天真无邪了。
他背过身,放回梳子。转身沉默间他不断地思考该如何让自己冷静回答她。她是周家唯一的血脉,她的出身注定她是要讲礼数的。可如今……
“你若是要走,谁也拦不住你。”周云卿叹了气说出这话。“你自小就自在顺心,谁能对你说一个不字呢?”周云卿点了床边的煤油灯,房间瞬间亮堂了些。也就借着这些微的柔光,季夏看出他的无奈。
“你说要跟何威廉在一起,何家和周家的名声你就不顾了。何威廉要回平镇,你翻墙就出门,礼仪也不顾了。你不喜欢傅樾桐,两家还没商量你到傅家就认了秦少庄的退婚声明,礼数也不顾了。今天你跟我说为了秦少庄私奔,是打算连我们家人也不要了吗?”
“小小,你不是没有门楣的小姑娘。”
门楣,这二字终于从周家人口中说出来了。司徒一年前说,“你真美好。”司徒比她明白得早,司徒家族到了她这辈,门楣就落她肩上了。她不能不爱何威廉,也不得不爱。否则以她的自尊心,怎么说服自己去爱一个背叛她的男人。否则漫长一生,她怎么去面对自己骄傲的自尊心。司徒说季夏美好不是因为她天真无邪,而是她还未担负起她的门楣。
“这是你拒绝阿喻的理由吗?”因为门楣,他可以弃爱?
不可否认,季夏将了他一军。但既然事况至此,他们兄妹也不怕摊开来谈了。“小小,阿喻是没有门楣的人吗?”
是啊。何威廉和司徒瑛有门楣,所以他们联姻。秦少庄和秦喻有门楣,所以他们和周家兄妹剪不断理还乱。周云卿是在告诉季夏,她和秦少庄,亦如他和秦喻。
“我以为阿喻人如其名,是个明白人。”季夏看着屋里那张唯一的灯,心里头盼着它能指一条路。
“她是。”周云卿笑了。他亦是。
“我希望她不是。离开奉天的时候,阿喻一直问我,为什么还不去看她。你知道的,她不过是希望借我告诉你她的境况。”秦喻何尝又不是一个自在顺心的人?
“小小,你该明白的,秦家不比何家。”他拿着灯走回来,搁在窗边。兄妹俩就围着这点光聊起来。“秦家是个传统家庭。奔者无媒当为妾,你舍得下吗?”
周云卿是明白的,她是佳鸟爱羽之人。她喜欢了何威廉六年有余都尚且不肯委屈,秦少庄能让她折腰吗?
窗外来风,火一灭,一室昏暗。季夏想起那个高烧不退的夜晚,她赤脚下楼遇到了巡夜的秦少庄。他说,我有以份礼物要送给你。
少庄,我这份礼怕是不能送了。
第74章 春·多事年年二月风(12)
五月,暑气夹着雨水而来。岭南地区已经在谋划着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技,去年埋在河道里的龙头纷纷出水。周伯邑已有多年没有看过赛龙舟了,季夏倒是今年没能看了。五月,周季夏被安排从上海出发到香港。何家三少奶奶已经在香港找了家教老师教授周季夏课程——为她去美国留学做准备。
私奔事件最后成了一则误报。季夏在离开山东回到上海的火车上看到新闻澄清——元承文离开上海是李先生秘密安排——去山东接收一份秘密文件。至于周家小姐,只是去山东游玩,两人一道成行而已。
而这份秘密文件经整理写成报告后一式两份,分别交于南北两方面。五月,这份报告经《申报》发表——《鲁地包身工情况考察报告》,考察人——周云卿。
【他们当中大多都是十一二岁的孩子。被包老板骗去,离了父母便落入他们的监控之中……他们不得ʝʂɠ于外界接触,除了工厂便是包老板的家里,出入都得由包老板跟着……每个铺位铺着一些稻草,稻草上盖一床草席,有的铺草席上堆着一些破棉絮,其余的草席上连破棉絮也没有……】
这些包身工都是提供给外资企业的。在山东,那就是德企。报告一出,民族情绪空前爆发,一时间激进分子甚至出言要参与欧洲战场,对德开战。高呼——收回山东!护我同胞!有心人士甚至还组织了几场小规模的游行,一是声援周云卿在报告中提出的建立民族企业,二是抗议雇主虐待包身工。
周云卿也因此名扬南北,稳坐议员位置。听闻周云卿离开山东的时候,长江巡阅使还特意在望江楼上为他饯行。
实情如何,大约也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从政四年,周云卿与秦少庄在不少场合碰过面,尤其是在广州那段时间。然则两人在此之前从不会私下见面,直至秦少庄与周季夏,周云卿与秦喻纠缠在一起。
望江楼的宴,两人也只是意思意思。秦少庄身为长江巡阅使,周云卿在他地方上做出这番伟作,若无表示那底下的人就难办了。故而两人也一番意思走过场后便让堂官收了餐食下去。两人凭栏望江,周云卿还是点了雪茄,秦少庄还是点了香烟。
一支烟后,秦少庄先开了口。“谢谢你。”三个字说得极轻,可从他口中对周云卿说出这三个字却又极重。周云卿内心颤一颤,秦少庄接着往下说,“也谢谢你们周家。如果国家多几个像周先生这么有血性的执事者,也许有另一番局面。”
周云卿抽了两口雪茄,雪茄不同香烟,他是该缓缓的,兴许能有更多感受。故而又转望望江楼对出的江道,千帆过尽,总会有新的篇章。
秦少庄接着说,“周家这次是被亏待了。”秦少庄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忘了他自己的身份。
“秦帅……”周云卿顿了顿,“不,该称呼为秦巡使才对。”他改口道。“军阶的排位,你也是清楚的。两省以上都督才能授巡阅使职位,如今秦帅授职看管南方事务,位高权重者说出这番话,是可怜同情我们周家?”
秦少庄又抽出一根烟,嗅了嗅,若有所思又递给了周云卿。已是第二次了,上一次是在奉天的同善医院。他明知周云卿不抽烟,这么一来,就是示好了。周云卿最终还是接下,不为别的,周家此时不能树敌。
“别人也许不清楚,你能看不清吗?”秦少庄说。“秦家的基业在奉天,长江流域,那是他们直系和皖系的矛盾点。水有多浑,相信你在张员那里趟过了。何况,周家现在站的,是秦家这边。”
周云卿玩笑一句,“秦帅是怕了?”
“怕?!”秦少庄笑了笑。“除了小小,我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怕的。”站久了他便靠在栏杆边上。“我说谢谢周先生,是因为周先生搭上了自己以及周家的前程来促成南北对德断交。山东何其有幸,东北何其哀。”那些他写在地图上的耻辱和山河终有一天会叫侵略者还回来的!
是啊,周伯邑搭上了整个周家的前程来促成这桩事宜,却也让周伯邑和周云卿明白,政治,从来没有两边站的道理。不站队就意味着没有盟友,故而他们成为最先抛弃的棋子。
望江楼对出便是一座高山,青山远黛,沉默不语。这世上很多事诸如山高水长,山不动水流长,水改山势。相互依存,自然彼此成就难分彼此。“有人明白总是好的,父亲这一趟也总不算是铩羽而归。”周云卿剪了雪茄,划了根火柴点了香烟。
“周先生什么时候走?”秦少庄问。
“下个月。不过,小小已经去香港。”周云卿把烟给他,很是欣赏他那一脸的惊愕。“下个月,父亲带小小回南洋。”
“秦帅今天私下约我名为饯行,若非有私事想问,怕是此宴也是陪客满座。”秦少庄抽了两口烟,算是认了他的话。“可你迟迟不问,该是你说的,除了小小,你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既是如此,不如帮你一把。”
秦少庄不问,确实是怕知道结果。但他以为最坏也不过是她不顾情义跟了元承文,却不成想她是要走了。“她来山东,就真的为了见你?”如此一问,就真的是胆怯了。
“她说要见心上人,去天津。”季夏离开的时候他问有没有话有留下。她说,若是遇到秦少庄,就告诉他——“她说,当炉卖酒,止于门楣。”不是不震撼,只是不能为。他的身子站得挺拔如军姿,背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要帮我?”
“她喜欢你。自始至终,我帮的也不过是小小而已。”
第75章 春·多事年年二月风(13)
五月中旬,周伯邑携周云卿南下回平镇。当平镇的田间响起特有的卖鸡调,四位或六位壮汉抬着铁制的“金山箱”穿梭于行间。乡野村民奔走相告,谁家的“金山伯”衣锦还乡了!这风俗,一直如此。
待周伯邑和周云卿带着叶欢,坐着藤椅轿跟在挑夫后回到清风楼大门时,周氏一族的宗亲也已齐聚。站在最前头那位胡须花白,黑长罗衫衣着的便是周氏一族的族长。左右搀扶他的两位儒生则是周氏一族正副理事。往后便是周氏一族的子弟和周伯邑一家的姑妯嫂娌,周妈排在她们间的第二排首位。
早前云卿从上海拍了电报回来通知了他们关于周伯邑回乡祭祖一事,但因上海方面诸事繁杂未能明确返乡时日,只得让族人先行准备。待三人从沪抵穗时,周云卿再拍一份电报回来。如此安排才不至匆忙失礼。然则此事多番安排还是落了族长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