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此生一诺许,白头到人间(19)
城郊别墅虽说是秦少庄的别墅,但毕竟是一个软禁的地方,看守始终是有的。季夏借口叙旧,留下了Simon医生吃晚饭,也当做是她的洗尘。
Simon医生说,谁也没有想到当年叱咤北平的元二爷如今这般光景。他和元承文也是相识一场,不落忍见他这般。
“他病了这么些日子,他大约也清楚自己的情况。那日他清醒时偷偷在我耳边说了两个字——小小。”
有些人把话说得长些,
有些人把话说得短些。
有些一辈子是一段长句,
有些一辈子是只字片语。
有些话一辈子不说,
但有些话说了便是一辈子。
那晚她守在元承文的身边,期间郑姐来给她送夜宵,说她晚餐没吃什么,怕她到夜里会饿。
季夏谢了她的好意,让她把夜宵撤了。
“小姐,不知道的还以为躺着的那个才是你男人。”叶欢听了这话便把她拉走。
郊外的别墅僻静,到了夜里便带些阴森,夜里风起,雨便下了起来。季夏就是被这后半夜的雨吵醒的。她躺的贵妃椅离窗边近,雨打在琉璃门上便吵醒了她,风一起便又凉了些。
她起来点了一盏灯,一屋的漆黑瞬间驱走。她忽然想起跟元承文在巴黎的时光,好像有过这样的夜晚吧,只是他俩角色换了。
“小小……”
季夏拨弄灯芯的手颤了颤,光忽然暗了一度,随后又亮了起来。就像季夏以为自己听错,可寂静的夜里这一声呢喃像是涟漪,有着自己的回音。
元承文应该是做梦。她借着灯光照着看,元承文的眉头深锁。
“我竟不知……你从不叫我小小……”季夏说。
元承文翌日下午才清醒过来,见到季夏那一刻他又以为自己还在梦里。直到护士替他拔针的时候才确定眼前的不是梦。
“你来啦。”
周季夏要来,谁也拦不住的。
“听了你的情况后,我便来了。”
元承文勉力靠着床坐了起来,见她眼睛红肿带血丝,心下难免不忍。“你是怎么来的?”
Simon医生联系上了叶欢,说明了情况。叶欢本是不愿周季夏北上涉险的,可又赶上秦少庄派人南下接她的事。权衡之下,叶欢终究还是把这事交给季夏做决定,到底是她的人生。
“走你当年带我走的路线呀。”
叶欢笑了笑,“还真是傻。”
“谁傻?”
都傻。Dr.Simon告诉元承文,药物控制不了他的肺炎了,苟延残喘至今,他也时日无多了。原本就该烂死在肚子里的话,似乎在某一个神志不清还是情不自禁的时刻说了出来。“北边这么乱,你傻乎乎的跑来,还有谁比你傻?”
“那你呢,被人算得明明白白。”
1919年,有人坐船从法国到了上海。1919年,也有人秘密从上海接了这位抵沪的人。后来抵沪的人又被安排去了奉天,接船的人后来去了法国。1923年,在沪上的一场葬礼后,他们开始了演绎各自的角色。
“这段日子是他一直在暗中保护着我。可我也不长久了,你知道的。”
“我怎么可能知道?!你什么也不说!”她的愤懑怒吼在这个安静的房间显得格外大声,她生动表情在元承文的波澜不动里显得有些无理取闹。
“我以为……你都知道。”他颤巍巍的手擦着她的眼泪。“别哭呀……你都很少在我面前哭。”他又说,“说不说也无所谓,到如今也已成定局。”
季夏哭着说从前,说她当初目睹的他虐杀Amy的那一幕,说她的恐惧。说他后来在元家寿宴上的舍命相救,说他试图陪她上演一出私奔,说他后来在法国的相伴,到最后哪怕是软禁,他也依然陪她留在周公馆。
“阿文!”季夏哭着喊他的名字,却吐不出心里藏的任何一句话。
“小小,原来我们一开始就已经是错的。”
元承文是第三天走的,在傍晚的花园,一颗子弹便了结了他。那天他们吃完晚饭,元承文说想要到花园走走。郊外别墅的冬天,除了凄凉只有凄凉。元承文坐在轮椅上,季夏给他包了好几层的衣服。
元承文告诉她,这花园种了好些玫瑰,只是现在看不到。“我见过它们开花的时候,确实很漂亮。不过,他好像不知道你不喜欢玫瑰。”
“这别墅既然是他的,就该顺着他的喜好来。何况,我生在南方,见惯了南方的花木。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我听说你以前住在一个叫何园的地方。”
“你听说?”
元承文从不打听她在平镇的事,也从不在她面前提起。“听说,你们是在那里认识的。”
季夏沉思了好一会,她试图去解读元承文提出的话题。“我初见他时确实是在何园。初见时年幼,再见时已经想不起来了。后来旧事重提才惊觉大概是有缘。”
“我曾经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会愿意为了秦少庄付出这么多,毫无保留地爱着他。后来尚晴告诉我,你们地纠葛早就从何园开始,原来他比我想象中还要爱你。”元承文自己推动着轮椅,转过身来看着季夏,说道,“我喜欢你,小小。”元承文在他生命中最后的时光说出这句话,“你说,你从来都不知道,因为我什么都没说。可这是我的感情呀,我可以选择它存在的方式吧?”
“我喜欢你,这是我的事。喜欢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喜欢一个人的感情也有很多种。我这一生束缚很多,在你身边的这些年是我难得的,有所限度的自由时光。我喜欢你,非关风月,却胜小情。”
感情的事,从来都是自己的事。元承文对周季夏给出了他的交代,至于这是否是对他自己的交代则又与周季夏无关。如同,无论接受与否,这都只是周季夏一个人的事。
“你这一生不得自由,难得在我这里能稍作喘息。你说,你喜欢我,我也很是喜欢你。如沐春风,如依泰山。所以,尚晴给你设的局,使的手段,我定当让她偿还!”
“她连一个五岁的孩子都能下手,你是该小心的她。还有这别墅里她的人可不少。”
此时日落西山,院里的守卫也正在换岗,也只不过是电闪雷鸣间,那潜伏在暗处里的子弹便从花园里想起。元承文看得准,也是本能地把季夏护在身下,而子弹则堪堪地打在了元承文的身上。
别墅里的守卫全倍惊动了,分成了三拨人。一拨守住了别墅里的进出口,一拨去捉拿枪手,而最后一拨则是把周季夏保护起来。叶欢和郑姐在听到枪声后第一时间感到季夏身边,叶欢确保她的安全而郑姐则是持枪保护。只有周季夏一人担心着元承文,叫人去叫Simon医生和护士。
然而,Simon医生在城里,而护士则成了杀手。
守卫把阿清带到她面前时,她是哭着求阿清,“啊......求求你,救救阿文,救救他!”不ʝʂɠ知是积雪渗湿了她的衣服让她发冷,还是她喉咙堵着一口气让她窒息,她的声音在发抖的。她握着元承文的手,本就无甚温度的他更是越来越冰,而他那裹了好几层的衣服也被血染红。
数天前,那个说,“凭周小姐对奉天的恩情,若是不想去入关大可留在奉天”的人如今在对她行刺。他们请示,问周季夏想要如何处置阿清。只要她愿意,她完全可以在着郊外别墅不动声息的处理了阿清,为元承文报仇。
郑姐看着季夏通红的双眼,想起了那年她从乡公所出来时看到的周季夏。她明白,眼前的这位小姐是不会去下手的,但不代表她不会。在郑姐看来,他们是活得讲究的。所以,她把枪抵在了阿清的脑门上,对季夏说,“小姐,只要你愿意。”
“我、不、愿、意。”她盯着阿清,直至元承文的手没了一丝温度。她坐在雪地里,“把她交给周螽斯。”然后又对叶欢说,“好好审审她。”死,不过是一种解脱。周季夏要她活着,要她慢慢地从嘴里说出背后的人。
第123章 此生一诺许,白头到人间(20)
周家知悉季夏在天津卫下落不明后被吓了一大跳,周云卿马上联系北方的朋友打探消息却被告知消息被封锁了。他和木颜堂打算北上,碍于目前南北形势却又无法成行。后来报纸刊登了元承文的丧礼,他们才知道季夏在奉天。
元承文的丧礼在周公馆举行,没有办得很低调,最主要的原因是——没有办法高调。
周螽斯在连夜审查了阿清后,第三天就被迫释放了阿清。奉天警察署的人跑来跟季夏要人,说周螽斯是一个外交次长,没有审查犯人的权利。日本人跑来告诉她,阿清的全名叫做藤野清子,是日本侨民,奉天没有审查她的权力。叶欢告诉她,这事不是奉天能解决的事。周螽斯说他确实没有办法继续扣押和审查阿清。
“那就把她交给日本人吧。”结果,在奉天公署正式移交犯人后,阿清在公署门口被暗杀了。
到周公馆奔丧的多是元承文的一些商人朋友,周螽斯是唯一一个从政的,尚晴则是唯一一个军方代表。尚晴是停七的最后一天出现,稍早于她的是孟婉君。自从东山小筑的谈判失败后她就没有见过孟婉君了。她以她雇主的身份作为交换想要换取傅樾桐的下落,季夏却没有答应。孟婉君对季夏说,“你也不过如此。”
季夏第一次见到尚晴的军装扮相,如同她忽略了尚晴的军方身份一样。家属谢礼时,尚晴于她耳边说,“节哀。”
季夏说,“血债血偿。”
周螽斯和季夏商量过元承文的下葬,最后两人一致选择了火化和海葬,地点是抚顺。“此生意逍遥,如此该是最合适的。”季夏说。而周螽斯则更直接地说,“我们从前聊过了。”送葬的那天,周公馆对出的行人道上站满了学生。他们着素装,别黑色的臂带,跟着送葬的车走了好长的一段路。他们素装与奉天的白雪融成一片,臂带却像一个个通往神处的方向标,在这个众神匿迹的人间若隐若现。
海葬结束后,周螽斯和季夏在抚顺旅馆住了一晚。只是一天而已,孟婉君行刺尚晴的事在各大报纸上刊登了。有的说孟婉君是间谍,有的说孟婉君的真实身份是杀手,有的更是把这件事指向了南方,说是南方主动挑起矛盾。
季夏问周螽斯的看法,他说,“除了最后一个,其他都是真的。不过,孟婉君是尚家的人。”
周螽斯说,是尚家派她以文化交流团的名义掩饰秦少庄到法国购买军火的,也是她设计让他联系上傅樾桐的。故而他才能向傅樾桐提了运送骸骨回国的建议,利用周家的运骸方案把武器运回国内。
“你们把武器藏在哪里?”
“木棺里。”
此刻,季夏觉得自己在法国的四年时光是可笑的。她当时以为自己长大了,在周云卿面前所说的每一句话在此刻看来都讽刺极了。一阵阵的恶寒从心里发出,她不断地反问自己——看,你都做了什么。
“你得到了什么?”
“秦少庄出了推荐信,进入奉天政坛,成功取得奉天的信任。”
季夏想起她最后一次在法国公寓见他时,他刚和秦少庄会面结束,离开时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原来所有的事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尚桓死后,尚晴接管了他的事务。她一心想要为父报仇,也想依靠辅助奉军入关来站稳脚跟。“她如果是成了奉天的少帅夫人,这将是最理想的结果,但却是最困难的执行方案。”败北后的奉天需要周家,需要周季夏。她有能力,有声望,有资金。最重要的是她可以为奉天和南方合作的桥梁。
“所以,她宁愿放弃这个少帅夫人这个位置,也要撮合你和秦少庄。”周螽斯放下手中的报纸,深叹一口气说到,“可如今见她在关内的行事,是打算要跟你争回少帅夫人的位置了。”
“你是谁的人?”元承文让她找周螽斯,让她信任周螽斯,可如今她却不知道周螽斯是谁的人。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却又低下头说,“我不会害你的。”
“你是谁的人!”季夏冲他喊出这一句话,“你们以为到现在我还能随随便便相信一个人?”
“我是我自己的。”这句话,周螽斯倒是说得十分肯定。
原定中午启程的计划因为这事而推迟到下午,赶回奉天城郊时已是晚上。入城时他们的车辆被拦了下来,守城的人说,“奉少帅的命令,请周次长和周小姐到督军府复命。”
“你事先就知道的?”周季夏问坐在副驾驶的周螽斯。
“不。不过有消息说少帅最近在整肃关内关外的军纪。”
“那便是冲我来的。”季夏收回她在倒后镜的视线,竟说,“也好。”
周螽斯可不这么看。秦少庄这个时候回奉天虽说有周季夏的原因,可不见得便是冲她来的。再者,孟婉君的事情曝光再加上运骸一事,秦少庄和周季夏之间只怕是矛盾重重。
车至大门口时便看到周洋在跺着脚侯着。灯把他的影子拉得长,来来回回间倒像是穿插的筷子。车一停,他便迎上来,“周次长,周小姐,秦帅等久了。”
周洋把他俩引到秦少庄的小洋楼,季夏进去便见吴妈拿着汤婆子在侯着。吴妈身后的两个小丫头接过季夏和周螽斯的大衣,吴妈才把汤婆子给季夏奉上。
“手温刚好,谢谢吴妈。”
“小姐客气,是三少想到周到。”吴妈又说,“三少让厨房备下了餐食,请问要安排吗?”
“周次长意见?”
周螽斯认为秦少庄从关外回来,再怎么公事公办也不可能留他,故而谢拒。“那便不用了。”季夏说。
周洋引他们去旧书房见秦少庄,周螽斯不知道这新旧书房的区别,但季夏知道。虽然一切都已恢复原样,可季夏心理芥蒂着这曾是尚晴的地方。
“秦帅派人守着城门口等我们俩,不知有什么要事?”
秦少庄放下手里的笔抬头看向周季夏,一时情绪翻涌。季夏的目光不在他身上,更不在这屋里。她看着窗外的墨夜,淡漠得连悲伤也不存在。
“奉天最近的事我听说了。既然元二爷的事涉及侨民,你便去查。我把周洋派给你。”周螽斯倒是没有想到他会下令调查这事。可若只是侨民事情,他根本不需要把周洋调出,怕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明白,那谢谢秦帅。”
“另外……谢谢你这几天对小小的照顾。”
周螽斯霎时觉得气氛有些尴尬,若是秦少庄知道他把巴黎的事告诉了季夏,这“照顾”二字恐怕是担不得了。
“我与周小姐也是旧识了,且我还是她的学长,照顾也是应该的。”说话间,季夏已站在窗边,留给他们一个背影。这些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她确实需要时间来消化。“那我先告辞了。”
第124章 此生一诺许,白头到人间(21)
季夏再也回不去周公馆了。秦少庄说,那空荡荡的房子你回去做什么。所以他就把她留在了督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