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嗅出了个中硝烟味,只是不明白昨日还是客客气气的两个人,怎么过了一晚后竟关系紧张了。
但秦少庄还是送了周季夏一双绣花鞋。那晚季夏发烧,二太太不放心让圆儿一个人照料便到毓楼来看看。她到门外时见大门开着且一楼大厅有光,上去一看竟看到秦少庄在给季夏穿鞋子。
季夏问他为什么送绣花鞋,秦少庄倒是嘴硬地回她,“不喜欢你穿高跟鞋。”
二太太在门外听着乐了一下。想起今早他和何威廉一时争风吃醋的场面,心中了然。听门房说,秦长官今天一早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个盒子。门房眼尖,认出那是往常太太和小姐买鞋子的那家店的盒子。
二太太借着微弱的灯光,隐约看到季夏脚上那鞋子的样式——云海纹饰。
【周小姐率性而为,不拘天性,挺好的。】
二太太本是猜测他的意思,如今倒是明白他的心思。在她看来,威廉与季夏大约不能结果了,只是眼前的秦少庄接近季夏是否存着什么目的,他毕竟是李先生身边的人,且他出身也是不凡。
数月后,此时周季夏已离开了何园去了北平。二太太带着圆儿出来逛街,打算给季夏订做一两双冬靴在北边穿。老板见了何二太太,说起一件趣事。
“前段时间有位着军装的公子哥满大街找高跟鞋,一家挨着一家找,最后找到我这里来。我想着他应该是外地来的,便把平镇的规矩告诉了他。然后他见我店里有做预订,便订了一双国外牌子的高跟鞋。说来也是巧,当天,何公子也来下订。他们俩人预订的牌子和款式连同鞋码都是一样的。只是,那位公子哥后来让我把鞋子寄到奉天,而何公子的还在我这里放着。”
二太太听出了老板的意思,把威廉订的那双鞋子和两双冬靴一起结了款。末了,老板饶有深意地说了一句,“还是二太太疼周小姐。”
“小小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还能不疼她吗?”然后又跟老板说道,“威廉这孩子吧,也忙,跟他未婚妻去了北平。出门前他倒是跟我提过一嘴,说给他未婚妻订了一双高跟鞋,出门急,让我给他留意下。这不,你倒是提醒我了。回头我给你写个地址,你把鞋子邮过去吧。”
后来,周季夏在北平周宅见到何威廉和司徒瑛时,司徒瑛的脚上正是穿着这双鞋子。她当时一则是被秦少庄擅自替她退婚傅家一事而气,再则遭傅王爷和福晋指责而怒。两者惹来的气怒,再加上她看到司徒瑛脚上的鞋子,大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架势。秦少庄当时抱着她,她不顾众人耳目让秦少庄送她回房间。
她把秦少庄送给她的高跟鞋退还给他。她说,“有些东西该是独一份的,若是跟旁人一样的也就没必要的。你的绣花鞋我收下,这双高跟鞋你拿回去吧。”
秦少庄当时听得懵懂,后来在太平饭店看到司徒瑛穿着一双不合脚的鞋子时,顿时了然。以司徒瑛的身份和品味,她是不会做这种掉格的事,可她就是做了。他后来也留意了,这双鞋子她也就穿过两次,一次见周季夏,一次见他。
周季夏当时问过司徒瑛,“挺痛的吧?”
司徒瑛笑得大方回复她,“也挺痛快的。
第152章 番外3·关于我爱你这件事
书的扉页——
我爱你
上半阙
春夏到秋冬
悲离遇欢合
你与我
长长短短,缠缠绕绕
虚虚实实,离离合合
合合离离,实实虚虚
绕绕缠缠,短短长长
我与你
合欢经离悲
冬秋别夏春
下半阙
书的终章——
如是,而已。
1916年春末的一个清晨,Szeto庄园的管家接听了一个紧急电话,随后管家摇了摇通信铃再转接到主卧。然后Szeto庄园的男主人急匆匆地派人去电报局拍一封电报去法国。
早餐过后,何家的二夫人司徒洁便上门来了。司徒夫人把她的这位小姑子领到了书房,她的丈夫在哪里等了大半个早上。
司徒先生坐在他的大班椅上,两位太太进门便闻到一股冲脑门的雪茄味。司徒夫人关上门,司徒先生便直接说到,“她怎么就这么胆大呢?!”
何二夫人看着眼前这位ʝʂɠ急慌慌的大哥,能把素日里冷静精明的人逼到这地步的,只有他的宝贝女儿,司徒瑛。
就在今天凌晨,司徒家的大小姐司徒瑛提着个小行李箱一个人买了前往法国的船票,等司徒家反应过来时船已经出航了。大家都清楚得很,司徒小姐此举是为了去见她的未婚夫——何家大少,何威廉。
“阿瑛可不是一直都这么胆大的嘛。”司徒洁穿着一身墨竹旗袍,挽着一个精致的发髻,眉眼间透着精明与刚毅。
多年后周家那位小姐见到这位二夫人,脑海闪现了司徒瑛的模样,心理忽然明白二夫人对司徒瑛的喜欢是除了门当户对之外,还有她对人性的洞悉。何齐修父子性格相似,处事经世也是一脉相承,作为一位妻子和母亲,她知道站在他们身边的另一半是如何的。故而她于数日前邀了司徒瑛一聚。
她们姑侄二人闲聊一番,说起了时局,也说起了一些家事。后来说起女儿家的小心思时,她跟司徒瑛说,“威廉是个犹豫不决的人,以你在他身上下的功夫,若说他对你无意恐怕也不会让你们牵连至今。可若说他喜欢你......你也知道,他喜欢的也不只是你,且最喜欢的那个也不是你。”末了,她说了一句,“你还没去过法国吧?”
司徒瑛出生于美国,正值家族兴盛之际,所习学识皆是西学流行一派,可内里传统家规严明。“身份”一词在她十余年的人生里是模糊且又尴尬的存在。可在家里长辈的耳濡目染下对国内时事多有几分研究。一则是生意,二则是出于对“身份”一词的追寻。
直到一天她在她父亲的书房里看到一封署名唐姓将军的信件。信中的一段如是写到:民主共和数载,是今,国中仍有国,共和之外仍有他算。各地拥兵自居,势成背后多有他国利益。吾常自省,吾为洋人乎?吾为人乎?吾为何为?
司徒瑛反问了自己同样的问题,她和这位唐将军同为“身份”困扰。唐将军写信给她父亲是为求购物资一事。她问过她父亲有关这封信的事,所幸她父亲也不回避,一一直言。
“这位唐将军本是当年共举民主,追随孙先生的人。后来孙先生交出总统位,这位唐将军极力反对。最后他俩落得一个分道扬镳的下场。他这封信不远万里到我这里来,是因为他接下来做的事,是何家和周家都不能指望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司徒瑛还是懂得这个道理的。何家和周家都是儒商起家,有着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故而他们与那位李先生一道了。而司徒家根基在国外,相对于他们,司徒的商业性质更为纯粹,故而只要这位唐将军出得起价格,她父亲是能做他生意的。司徒瑛也认同这生意的,不是因为利益考量,而是出于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
旁人眼里,司徒瑛漂洋过海到法国是为了儿女私情。可她清楚,她是为了那位从未谋面的唐将军。她与她姑母在聊家常的时候得知国内的时事近况,她也知悉了她的父亲回拒唐将军购买粮食和矿石一事,她到法国就是为了玉成此事。只是后来有一天,驻法大使的夫人请他们一对小情侣到府上一聚,她佯装随意一问,“近来一些朋友都来我这里说叨,司徒小姐开始为何家的生意奔走了,看来二位是好事将近?”
“家族里只这一个小姑娘,舅舅和我爱护得紧了些,她也由着自己性子来了,我倒也佩服她,不嫌折腾。”何威廉轻轻握着她的手,一脸宠溺得无奈地说道。
世间所有的心动都是一瞬间的事,有幸遇到实属不易。所以后来元承文拿这事要挟她时,她无法动弹。
离开外使府邸的时候,她轻声说了谢。“家里人确实是爱护你。你跑到法国来,舅舅对你多有意见,只是这一时半会奈何不了你。不过我现在倒是可以确定,你来法国的目的确实不是为了我。”
很久以后,何威廉回忆起此事时说道,他当时以为司徒瑛是心有所属才冒险为那人筹谋这些事。
宣统元年,孟婉君初遇傅樾桐,彼时她刚被领进梨园拜李老板为师。小姑娘年岁尚幼,故而身段略显瘦小,五官还没长开却也看得出几分素丽。傅樾桐来梨园凤祥戏班找她的师傅李老板,他俩打巧见了面。班主领着她上前照个脸,六爷问取什么名。
“婉歌。”班主说,“香随静婉歌尘起,影伴娇娆舞袖垂。”
孟婉君虽上了两年的学堂,可字都不一定认得全更何况这弯弯绕绕的名字出处。“你倒是会打算盘。”傅樾桐彼时也不过是十五岁,但随出身累积而来的脾性还是难抹的。傅樾桐说,“静婉娇娆怕是担不起了,偏又扯个婉歌出来显得格局小了。”他偏头问她师傅,“李老板,你喜欢这名字?”她师傅倒是摇了摇头。“六爷,不若劳你架?”
“叫婉君吧。虽是梨园弟子,还望持身以正。”他问,“你姓什么?”
“孟。”
“孟婉君。”傅樾桐念了一遍她的姓名,又念了一遍,尔后才说道,“我记下了。”
学艺三年后,她师傅因为他的弟弟刺杀大臣一事而落了狱,孟婉君找了傅樾桐求情可还是救不回她师傅。傅樾桐说,“臣子死了,他弟弟还是下落不明,你师傅活不了。”傅樾桐倒是卖了人情让她去见她师傅最后一面。
刑狱是个阴森地,孟婉君却是很淡定。师徒一场,三年情谊,孟婉君还是很感谢他的。
“当初,奉天那位把你送过来,我见你可怜便收下了。教养三年,你来一场,我们也算对彼此有交代。我如今已是弃子,待我走了之后,你便是我的继任。为师求你一个,我只有这一个弟弟。”这世间的人千千万,可每一个何曾不是独一个。她清楚她师傅的交代,可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
走出刑狱的时候,天空飘着小雪。见她出来,傅樾桐从车上撑着伞下来接她。孟婉君盯着他身后那一行雪白的脚印,心里暗暗念着:停下吧,你的前方是一汪深渊。她师傅说得对。他走后,她便是继位者,是倾倒傅樾桐背后风雨飘摇的大厦的推波助澜者。而可怜的傅樾桐却从不知情。
傅樾桐到她跟前后,把伞朝她头上一递,孟婉君伸手往他手腕上轻轻一推,“六爷,陪我走一段吧。”言罢,她先是迈出一步。傅樾桐见状,收伞随她一旁走,直到在茶档坐下。
店家一时没认出这两位,只见他俩头上都落满了雪,伞却干干净净地放在一边,两人也不去整理一下头上的雪,只是相视而笑。
“来两碗茶。”
店家给他俩送了一碗姜茶,随后才上茶。心里只觉这两人是什么痴男怨女,可上茶时听那姑娘说了一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店家听她念这诗多少有些唱曲的味儿,留了一眼。他不成想,一年后,还是这对人儿,他俩还在这摊,男的说了一句,“原来,你葬的是我。”只是啊,他终于认出了这位男子,是那没了身份的傅家六爷。而女的便是刚打出名堂的祥凤楼的孟老板。一年前是云泥之别,一年后涂泥之伴。
后来,她把傅樾桐引见给她师傅的弟弟李先生,此后他便成了李先生的追随者,而她也成了他掩饰身份的一个角色。
孟婉君此生都不属于她自己。她出生于旅顺,因为侵略战争,她目睹了超乎她年纪所承受的痛苦。她也在那血腥与恐怖的一年失去了她所有的亲人甚至是宗族近邻。后来是尚桓从人牙子手上买下了她,然后又送到京城来。是她师傅教给她营生的本领,又是傅樾桐教会她仁义和爱惜。国仇家恨与颠沛流离的她一生的宿命,可能也是许许多多个她的缩影。
她和傅樾桐是相同的。他们身上都背负旧人的烙印。她太清楚傅樾桐初见周季夏时的眼神,一如她当年初见傅樾桐。孟婉君太清楚里面夹杂的美好,欣赏,以及高不可攀的遗憾。傅樾桐在这段感情里面勇敢且努力,相对比,孟婉君却是受掣肘的一方。他知道她的身份却依然选择与她结婚,是她退缩了。所幸的是,两人对这份爱义无反顾——所以后来,他俩共赴黄泉。
第153章 番外4·狼烟熄,香火起
琳琅毕业后在养和医院当见习医生,没多久,秦少庄便住了进来,彼时为1951年,于秦少庄而言,是民国四十年。
秦少庄离开台湾到港就医本属机密,琳琅也是在他手术前一天接到了一个电话,周洋说:“小姐,司令在养和医院要做一个手术,需要家属签字,你能来一ʝʂɠ趟吗?”
琳琅不是他唯一的家属,但确实是血缘最亲的那位。周季夏离世后,秦少庄出于对当时形势的顾虑,只是安排了人在琳琅身边暗中保护。后来又去了台湾,局势更是不明朗,故而更是没有把她接到身边。
秦少庄在病房看到她时不免感慨,他错失了他女儿的成长。他的女儿成长得非常好,可这与他没有一点关系。这个中有她母亲的教育,有司徒瑛和秦瑜的呵护,可唯独就是没有他的分毫。兀然,他脑海想起一段过往。很久以前,这样的场景也曾出现过--在奉天,另一对父女,周伯邑和周季夏。同样的感慨,周伯邑也曾跟他说过,在雅园。
琳琅是傍晚下班时分过来的,在此之前,她也跟秦少庄的主治医生了了一下。说来凑巧,是她读大学时的教授,Dr.Simon。他当时从台湾过来交流一年,担任她药理学的老师。听她表舅说,Dr.Simon 跟她的母亲颇有渊源。她后来翻看她母亲的日记,大约了解。但她和Dr.Simon 对此都保持沉默,他们只是纯粹的师生关系。
Dr. Simon把秦少庄的病历和检查结果给她看了,总体情况并不算很严重,以他的身体情况来说完全可以应付过来。只是他从台湾到香港来做这个手术,大约是私心占重多点。“不用担心,是个小手术。”
“我知道。”琳琅低着头看着秦少庄的报告,眼睛停留在“家属”那一栏。“那他为什么一定要来香港呢?”
Dr.Simon总是在她身上找到属于周季夏的影子。每一次看着琳琅,他总会想起那个小孩子。“你得问他,孩子。”
这个问题,琳琅没有问秦少庄。就如同她小时候没有问过她母亲关于她的父亲一丝一毫。她的父亲不属于她的母亲,自然,她的父亲也不属于她。
“小满……”于日落时分,秦少庄接着余晖温柔,浅浅的叫了一声。
琳琅摁下电灯,借着光,她指着手术同意书说道,“我已经签好名字了。也跟Dr.Simon了解过,只是一个小手术,不用太担心。”
“嗯,我不担心。”秦少庄笑了笑。是的呀,他怎么会担心呢,他是见惯生死的人。他见不惯,是父慈女孝,承欢膝下。“我是想见你。”
应该相信吗?琳琅问何贤思。他来接琳琅下班,她在车上告诉他秦少庄到港就医的事。何贤思自然是知道此事隐秘,不该细问。但他心中最是清楚,于秦少庄这样人物而言,亲情是他难以割舍的一部分,却不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