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瑛鼻子一酸,眼泪便落下。他又接着说道,“你是我的妻,是我愿护之人。只是山河有恙,为夫所顾虑者众,余力不足。”
“William,我就问你这么一次,你入奉天,是为了季夏,还是为了天下?”
“所赴,与卿同。”何威廉抬手拭去她的两行泪。眉目间,他们各自看到了彼此。
民国十六年腊月,奉天的小报都刊报一则新闻——【鸠鹊同ʝʂɠ巢,谁胜?】通篇论鸠鹊,不见一字点明何人何事,实则大家都很清楚文章中的主角。只是奉天的百姓都以为周小姐在奉天是习惯了低调,可不成想,这篇鸠鹊论竟然是出自她的手,也丝毫不忌讳地署上自己的名字。大家都在问,周季夏和尚晴,谁是鸠,谁是鹊。至于文章中的男主角则在揣测着故事里脉络。
直至有一天,尚晴派去盯梢的人回报,周季夏去了一趟小洋楼的书房,随后打包了行李离开了督军府。尚晴闻后在书房里搜了个遍,最后她在打开的保险箱里发现了一沓落款冬虫的书信。她心里有个谱,也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要打开。但她是个死心眼的人,明知前方是南墙还是要撞上去。
尚晴离开书房后,她召集她的人手在奉天城搜捕周季夏。下属听闻后面面相觑,再三犹豫还是问了一句,“搜捕的罪名是……”
“偷盗新药。”
尚晴大肆搜捕周季夏时正直秦少庄在外视察不在城里。从周公馆到医院再到顺昌隆医馆,连东郊别墅都没有她的踪影,尚晴把看守周云卿的抽调出来,搜捕范围扩大到郊外。一时间,奉天的百姓人心惶惶。
尚晴的人本来就已经在暗中搜捕叶欢,时间拖得越长,日本方面对尚晴施加的压力便会越大,再加上周季夏的出逃,尚晴在看到书房的东西后肯定会搜捕她。所以,周季夏挑了一个秦少庄出城的日子,打开那个连尚晴都不可能知道密码的保险箱,一招请君入瓮,尚晴只得从医院再抽调人手来搜捕她。
1927年,民国十六年腊月中旬,周季夏的掩护计划进行到了最后一步——自投罗网。周季夏算准了秦少庄回城的时间,她不动声色地透露自己行踪,引着尚晴和她的人去火车站。
大隐隐于市,周季夏把自己藏在了北街的烟花地。这里是全奉天最鱼龙混杂,消息最灵通,各方势力最错中复杂的地方。这里男人多,女人也多,最重要一点——尚晴绝不会踏足这个地方。继而,这些年来这里成了周螽斯的藏身之所。
周螽斯夜访周公馆那晚,他说叶欢在他手上,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但叶欢提了要求,要见秦少庄一面。当时周季夏就策划这一出出逃大戏。何威廉带着药到奉天后直奔周螽斯和叶欢处救人。再让周螽斯借叶欢名义出面约一个时间和秦少庄见面。周季夏趁他出外的期间,把尚晴的注意力引到她的身上,然后再来一出离间计,利用秦少庄的秘密信件来离间秦少庄和尚晴的关系。这个时候,秦喻就得带着周云卿和Dr.Simon以及阿离与何威廉他们汇合,走水路抵达上海。
另一厢,秦少庄出城赴约可他并没有见到叶欢,只是约定的地点找到了一个信封。那是尚晴与那位城田太太的往来信件,上面提到她们拿新药的目的就是为了对抗性测试,也提到了要做新一轮的活体试验,日方要求尚晴提供活体,也提到了叶欢是第一个试验品。这是抓捕尚晴的证据。而叶欢没有出现则让他甚为担心。
后来秦少庄收到尚晴搜捕周季夏的消息便马上回城。火车靠站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外面正下着鹅毛大雪。他内心隐隐担心从前那个怕冷的小女孩,如今她不知所踪,也不知她是否还好。他在车上静坐着,派去找周季夏的人来报,说是今天下午在北街找到周季夏的踪迹,尚晴带着人赶到结果扑了空。后来秦少庄的人摸索踪迹,暗地里抓了北街的人盘问,有个跑腿的说今早替一个婆娘买了张车票去北平,凌晨的。
秦少庄听后,嘴角牵扯出一番苦笑,对周洋说道,“北街?跑腿?”
周洋心里也是一番苦楚,对旁人使了眼色让他们下去。“督军,如今之计是要找到人才得安稳。”
不到一会,他的人又来报,“督军,尚师长带着人朝火车站方向来。另外,我们在周小姐的房间里找到一把手枪。还有,四小姐和周部长……下落不明。”
秦少庄接过手枪又扣在桌子上。那是他送给周季夏的防身用的,明眼人也认得出那是秦少庄的手枪。因为,周季夏上一次就是用这枪打伤了秦少庄。
“既然都往这里赶,那便等着吧。”
凌晨整点,秦少庄坐在的一等座舱位等来它的正主。周季夏上了车后,潜伏在周遭的尚晴的人就把车站为了起来。尚晴找到了周季夏,自然也看得出秦少庄。她只是不明白周季夏如今的出逃是秦少庄的安排还是他们计谋里的一部分。她以为秦少庄不爱她,但起码他不会和外人密谋来对付她。她以为横竖都是奉系门里斗的事,结果他却是与南方来对付她。
而另一厢,此前有消息说周季夏今晚带着偷盗的新药返京。既然她今晚随身的只有一个箱子,大家的目光自然是都锁在她的箱子上。可他是不信的,新药本来就是出自周家的药厂,只要周季夏能回去,她就可以有千千万万个新药。他之所以让她放下箱子,是把所有的目光都引到箱子上,保着周季夏。
“只要你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我绝不追究。”
短短的一句,在周季夏看来便是秦少庄把它定了罪。然则,秦少庄的本意是要护下她。在这里外包围的情况下,秦少庄作为奉系最高负责人,只要他没下达开枪的命令,无一敢动。自然地,尚晴也明白一点——秦少庄从未选择过她。
周季夏提防地看了眼尚晴,随后眼睛又落在了桌面上的左轮手枪。她干脆地回拒了秦少庄的要求,不为别的,就为了与他们拉扯,给周云卿他们的离开提供时间。
“我说到做到!”
他的言出必行在周季夏的眼里只是一个笑话了。当初答应孩子生下来后就放她走,后来他又因为新药的事和尚晴联手逼她回奉天,如今又带着人马来抓捕她。周季夏自是不可能再相信他的了。
站在车厢外的尚晴伺机举枪的小动作落入秦少庄眼里,他快速地拿起桌上的手枪随手上膛,走近周季夏,枪口对着她。嘴里说的那句“别逼他”却是说给尚晴听的。
不知所以的周季夏在这一刻终是心碎,那个口口声声说把命给自己的人,如今把枪口对准了自己。过往的情分已作云烟逝?既是如此,她便把命给作赌。
尚晴确是不想看着眼前这一幕纠葛,可她也是等着一个一箭双雕的时机。她既已暴露且秦少庄早已知悉,那她只能先下手为强了。只是,在周季夏闭眼的那个瞬间,尚晴的子弹还没出膛,枪声便起,毫秒间,周季夏睁开眼看到划破气流而来的子弹。她推开站在身前的秦少庄,子弹堪堪打中了她。失去意识前,她的脑海闪过很多画面,从近到远,最后定格在那年他们年少,她用瘦弱的身体为一个少年挡下一刀。像极了此刻——子弹穿过的地方正是当初刀伤位置。
“还……清了……”她说。
第149章 此生一诺许,白头到人间(46)
民国十七年,奉天的五彩旗帜顿时换上了青天白日旗。一时间,秦少庄从最年轻的军阀统帅变成这个国家的最年轻的司令官。世人除了称赞秦司令的国家大义,也赞许周云卿为一统做出的贡献。
北平的周家老宅,Dr.Simon刚从东边厢房出来,门外站着一对着急的老夫妇。他们看着医生手里的铜盆满是血水,触目惊心。
“医生,我儿子怎样了?”
Dr.Simon摇了摇头,“尽人事,听天命。”
当初,何威廉和司徒瑛带着新药兵分两路去救人。何威廉留在城里,负责周云卿和联系叶欢。司徒瑛和阿离出城前往东郊,治疗之前的病患。可叶欢身上的病毒感染性极高,破坏力极强。如今,Dr.Simon用最大剂量作最后尝试,否则……
周云卿在老宅休养后,随秦喻一起返沪,他俩念着还是孩子。两个孩子由李太太和木家的人照看,很是得意。穆辰在李先生的书房来回翻看书籍,小满则在李太太的花园爬来爬去。两个小家伙玩得很是热闹,逗得李太太也很是开心。冷清的宅子有了欢声笑语。
这年春,周季夏和小满团聚,清明后,她俩离开上海,定居香港。那时,小满整天念叨着“妈妈”。周季夏的干妈在清水湾给她找了一个两层小楼,先是租了两年,后来见周遭环境以及考虑到以后小满读书,周季夏就把房子买了下来。说来真巧,出面签合同的人是代理人,是奉天那位墨绿色小姐。“熟人了。但也别打听这屋主是谁。”
离开的时候,墨绿色小姐送了一盒贝壳蛋糕给小满。老实ʝʂɠ说,周季夏也早就看出来她的女儿一直盯着这贝壳蛋糕看了许久,为此还有些黏着墨绿色小姐。“这口味,看来是遗传的。”她打量周季夏的神色,周季夏则悠悠望向窗外,不接话。
这些年,大家都选择不再提前那个人。后来,小满大了竟然也不问她。直到民国二十一年初春,有一天小满站在门口等下班回家的周季夏,说了一句,“隔壁搬来一个叔叔,他说是我爸爸。”她还收了人家乔迁的糕点——红豆糕和贝壳蛋糕。
“我觉得他做的红豆糕好吃。”
季夏带着小满去还碟子,两人站在小院子外按门铃,出来的是周洋。此时,他换下了军装,穿着一身西装。见周季夏抱着小孩子,跑上前去,恭敬叫了一声,“周教授。”此时,周季夏已被岭南大学聘为教授,教授外国文学。
“石头哥,来还个碟子。小满很喜欢这糕点,谢谢。”随后也让小满说谢谢。
“诶!”周洋拉住了转身要走周季夏,意识到失态又急忙收手。“周小姐,司令在香港待不得久,你们不见一面吗?”
周季夏低头看向小满,都说是知女莫如母,小满的那些小心思自是不能欺瞒她的。“当初离开奉天时,我跟你家司令说的很清楚了。香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如今落脚我邻近,我自是不能拿话来说。”
“司令是想家了!”
周季夏心头一颤,血液一时翻滚。回眸看周洋时却是清冷,“秦司令的家在关外,他想家了大可请缨带兵,往山海关横刀立马一站,那也是能温热故土的!想家的人多了去了,不止你家司令一个。”
小满不明白她的母亲为何一时激动,心里还盘算着去吃多一份贝壳蛋糕,如今看来是行不通了。可转身,她母亲又把她的手交到那个叫石头的叔叔手上,她说:“他既然不遮掩,那便让他自己跟小满解释。”说罢便要自己回去了。
“母亲!”小满一时理不清眼前的事,但她以为她的母亲要把她留在这里,不要她了。情急间还打碎了周洋手上的碟子,支离破碎。“我要跟你在一起!”糯糯的语气中还带着几分哭腔,周季夏先是惊讶,后来也是不忍。从钱夹子里抽了张钞票给周洋算是赔他的碟子,抱起小满回家去。
当晚,周季夏哄小满睡觉时跟她说,“妈妈从来没有想过要抛弃你或者离开你,所以,妈妈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小满乖乖地点了头,“我其实知道那叔叔是我父亲。我在你的相册里面见过他,你抱着一个小孩子,是我。”
周季夏本不想给小满解释这个事,她还小,不谙世事比过早见识这些算计要幸福。可她自个倒是认出她的父亲。“他确实是你的父亲。”
“那你们是分开了吗?”
“是的。”
“你们为什么会分开?”
“我们做错一些事。”
“那你们以后会重新在一起吗?”
“不会了。”
“改正了也不会重新在一起吗?就像妈妈那样,每周都去登报,帮八和会馆的那些先人找家人。”
从小满懂事开始,每周末她的母亲都会带她去八和会馆,给后厢房供奉的牌位上香,跪拜。有时她听到母亲说,哪家有消息了,联系上了,择了吉日就让家人们带回去。有时候她有说,帮谁登报了,登了多少天的。有时又说,法国那边有消息了,弄清楚谁谁的籍贯。小满听不懂,却知道这是母亲做错的事。因为她总是这么说。
周季夏很难跟她解释清楚为什么她的父母会分开,因为如今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哪一个原因分隔了他们。秦少庄亦然。
哄睡了小满的后半夜,她坐在卧室的阳台上看着一夜星河。小桌子上放着两个相框——一张是周家三口合照,另一张是秦少庄,周季夏和小满的合照。不久,一身睡衣模样的秦少庄也出现在阳台,看到周季夏时便马上熄灭了手上的烟。
两人都很默契地点头问好,随后一阵沉默。周季夏依旧抬头看着星夜,偶然低头看秦少庄。而至于秦少庄,则一直毫不掩饰地看着她。
周季夏觉得秦少庄瘦了些也沧桑了许多,轮廓深邃了。除此,夜色中也看不出些仔细来。
而秦少庄觉得周季夏成熟了,更内敛了。听周洋说,她今天在院外骂了他一顿,气势不减当年,想来她又还是从前模样。区别于他的毫不掩饰,周季夏偷偷摸摸地打量他的模样也是逗得他发笑。
他想起今天给小满送糕点时的模样,尤其当他告诉小满,自己是她父亲时,她也用这种眼神窥探着他。“你可以光明正大地看我的,我允许你看我。”秦少庄当时大笑地说道。
“其实,你可以光明正大地看我的,我允许你看我。”此刻,秦少庄小声说道。
也不知她有没有听到,周季夏没有回应他也没有再看他,最后回了房间。
周洋所说的待不久可转眼到农历四月。周季夏没有阻止他们父女相认,自然也不会打扰他们培养感情。周季夏的童年本也缺少了父母,虽说世事弄人,但有机会让小满跟自己的父亲在一起也是好事。后来小满生日,秦少庄在香江大酒店搞了一个小型生日派对,但周季夏没有出席。秦少庄邀请了Charles夫妇,周季夏听她的干妈说,出席都是一些政商名流。秦少庄没有点明他和小满的关系,以“自家小孩”介绍带过。她干妈说,“看得出来,秦司令是很高兴。”
周季夏问起小满的情绪,她干妈说,“母亲不在身边,还能高兴到哪里去?”
终究,他们还是一起吃了顿饭。民国二十一年季夏,周季夏带着小满准备出门吃饭。秦少庄守在门口,给她送了一束相思梅搭康乃馨的花。说道,“生日快乐。”
周季夏礼貌道谢,然后收下。小满说
她们正准备出去吃饭,邀请秦少庄一起。周季夏一眼识破这对父女的伎俩,却也没有点破。
秦少庄见她默认,便提议说要去粤菜馆。小满则说,“去吃西餐吧!还有蛋糕!”
“不了,爸爸不喜欢吃西餐。拿刀叉多不方便。”
那一刻,周季夏的心弦被久违的撩拨了一下。那年他们第一次遭遇劫匪,她的有肩膀替秦少庄挡刀时受了伤,后来是为了何威廉挡了一枪,最后是为秦少庄挡下了尚晴的一枪。医生说过,用力和受重对于她的肩膀和手而言都是困难。
医生也叮嘱过秦少庄,在上次抢救完后。他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在何园的晚餐,何威廉把一份牛扒切好了再给周季夏。那一刻,他的心是泛酸的。原来有些事,他知道的是这么的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