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然新生的年轻帝王身着龙袍从宝座上一步步走下来,他眉眼俊朗神秀,连语调都与李药袖记忆中的沈蠡如出一辙,温柔中带着一丝无奈:“袖儿,过来。”
李药袖有点儿想笑,可两粒小尖牙刚露出,心头骤然一痛,似被什么狠狠勒住,勒得她神思恍惚。
不远处的那张脸清晰又模糊,沈蠡,是沈蠡的样子……
许多画面杂乱地在她眼前交迭重合,每一幅都有眼前人的面庞。
初次相识的腼腆孩童,牵着她去看绣娘做了一下午的布娃娃;再大一点的清俊少年,一脸无奈站在树下张开双手,看她去抓树杈上的肥橘猫;再然后……
他两一起长大啦!
可昔日两小无猜的两个人忽然相处得拘谨又有些羞赧,那一纸婚约既是两人间的牢牢羁绊,可又将他们悄然地隔开,许多年少时没有的烦恼逐渐出现在彼此之间。
沈蠡入伍参军再到站上朝堂,每一步都走得稳健踏实,一步步地走向他想要的和所有人都期盼的那个位置,哪怕是他不靠谱的皇帝爹都已默认了沈蠡会成为先太子后下一任储君。
可她呢?
她依旧是在她爹和许多人娇惯下长大那个没心没肺的姑娘,不喜欢参加贵女们间风雅的茶会,也不喜欢跟着宫中的教习嬷嬷学那些已经学了千百遍的规矩。
她家的生意做得很大,遍布五湖四海,经常听来京中报账的掌柜们说起天南地北的趣事,她的心便也随着他们的故事飞向了天涯海角。
可是她知道,她飞不出这大大的京城,甚至与沈蠡成亲后连那座小小的皇城也再难踏出半步。
沈蠡也许不知道她的这些小小苦恼,也许也知道,因为每次他出京办差都会给她带许多的特产与当地的风物志。
他趴在墙头说等以后有机会,一定会带她走遍这大好河山的每一处。
李老爹听着哼哼冷笑:“男人成亲前后是两幅嘴脸,这话听听就算了。”
她满心好奇地摆弄着沈蠡送来的皮影,敷衍地点头:“晓得嘞!”
点完头,她“咦”了一声,歪脸看她爹:“那爹你和我娘成亲前是不是也和沈蠡一样甜言蜜语,把她骗回家的?我娘可是镇北王的郡主耶!你……”
“我什么!”李老爹暴跳如雷,桌子拍得震天响:“沈宫亭那臭小子能和你爹我比吗?你娘是被我高贵的人品,出众的本事和俊美的……”
李药袖瞅她爹日渐浑圆的肚皮“啧”了一声。
李老爹声音一滞,努力吸气再吸气,戳着她脑门恶狠狠道:“你给我听着,李小袖!从今天起,绝对不准你偷偷跑出去和他见面!上次工部侍郎那老小子刚下朝就过来告状,说前不久上元夜撞见沈宫亭臭小子拉着你在街市上躲躲藏藏!你还骗你爹我,说是去宫里给他母妃送花灯!”
他气得肚皮直颤:“这还没过门呢!被他不省心的那个贵妃娘听见了风言风语,又要拿你做文章!”他瞅着自家如花似玉的贵女,也趴在桌上严肃地盯着她,“那臭小子没占你便宜吧?要是他敢动手动脚,我就把他!”
李老爹朝下方狠狠做了一个一刀切的手势。
李药袖毛骨悚然并敬佩地看着她爹:“这这、这不好吧爹!阉了皇子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啊!”
李老爹:“……”
半晌后,李府内鸡飞狗跳一片,气急败坏的李老爹拿着鸡毛掸子气喘吁吁追在灵活得像只猫的李药袖身后:“你给我站住!谁教你那些乱七八糟的腌臜东西的!”
花红柳绿佯作拉架拦着李老爹,眼皮子都快抽筋了给她使眼色,让她快跑。
……
还有许多许多人,许多许多事在李药袖眼前浮起又落下,最后定格在昏暗宫殿中那张熟悉的面庞上:“沈蠡……”两行清泪从她眼角落下,梦呓般喃喃念着,“我从未怨过你,”轻轻的叹气像烟尘浮动在空寂的殿内,“你不曾负我。”
沈檀在李药袖双目无神之时便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异样,那条看不见的“红线”最终还是爆发了隐患,竟是要将她记忆中的自己替换成了眼前这个死而复生的“兄长”——沈祈!
在意识到这点时,本被压制下去的杀意一点即燃,沈檀手中的长枪腾地燃烧起青黑火焰:“你不该回到这个人间……”
枪尖划地,破开一道崩裂的地隙,青黑的火焰犹如游蛇直扑年轻的帝王。
对面的人却毫无惧色,甚至难以抑制住狂跳的心脏与狂喜,竟然真的成功了,他真得彻底夺取了沈蠡残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丝羁绊,也是最后一缕气运!
他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两眼亮得惊人,沙哑的声音因为兴奋到极点的情绪微微颤抖:“我知道你是谁了,我原以为、只因为你是侥幸依附在青龙身上的一道游魂,”他似想到什么,脸上闪过一丝憎恶之色,“他应该早就知道了,他是故意隐瞒这一切的,好看我们自相残杀了。”
沈祈的嘴角微微上扬,任由那道火焰穿透胸膛,皮肉烧焦的味道瞬间爆开在空气中,沈祈嘴角流下一道鲜血,他却毫不在意,两眼仿佛被火焰点燃:“不过,无妨。你活着更好,我的好弟弟,活着我才能杀了你报仇。“
他话音未落,地面剧烈地颤动起来,一声悠长悲鸣从地底嗡嗡传出,带着冲天的怨念与不甘。
沈檀身形一顿,胸腔犹如撕裂般剧痛无比,额头上霎时布满密集的冷汗。
“青龙埋在地下的那半颗心脏已在这百年间用恶咒与沈氏每一个帝王紧密相连,你伤我一分,便会被反噬十分。”沈祈步伐轻盈而愉悦,徐徐走到面色苍白的沈檀面前,好整以暇地低笑道,“三弟啊,从小你就被父皇夸赞天资聪颖,我也曾犹豫过要不要趁你尚未长成心腹大患之前将你除掉。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讥诮地掀掀嘴角,“孤没想到,才那般大的你竟已心思狠毒至此,先我一步下了手。”
他亲昵地弯腰欣赏着沈檀心如刀绞的模样,伸手探向他怀中双目空洞的小镇墓兽:“我被鸩杀那刻,想着如有来生,一定不会重蹈覆辙。我会一件一件地夺走你的每一样东西,再一刀刀地剜掉你的肉……”
在手指触碰到那丑陋小兽的一剎,沈檀嘴角溢出的鲜血同时也滴落在了李药袖的头顶。
牢牢束缚在她心脏上的红线被猛烈地挑动了一下,她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梦境,又像仅仅只过了短短一瞬。
只在这一瞬间,她如醍醐灌顶般清醒了过来,方才发生的一切电光火石般在她脑海划过。
她想也未想,一爪重重拍开抓向他的那只手:“滚开!”
“咔嚓”手骨断裂的声音回荡在崩裂的四面墙壁间,随之而来的是地底咆哮的怒吼声,龙吟声如汹涌的海潮冲破层层封印,响彻在天地之间。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红线之术明明已经发动成功,他已经成功替换了沈蠡的命格气运,这具身体也是真真正正的帝王之身,他怎么会功亏一篑!
更新啦~~~我晓得,今晚这章估计又有宝子会说我怎么断在这里,捂脸。我还没恢复过来(虚弱.JPG),今晚早点休息,明天在家没有意外我会加更补偿大家的QAQ
沈檀之所以选择当个赏金客浪荡江湖还记小笔记,也是想要替小袖完成梦想哦~
小袖(叉腰超大声):没人能控制小袖大人!没有人!
沈檀:今天又是被老婆拯救的柔弱小龙的一天,但是已经习惯了(bushi)
沈祈:不仅装逼失败了,还路过当狗被这对小情侣踹了一脚,点烟。
第91章
遗体重现
暗沉的黑点迅速从沈祈的脸部蔓延到脖颈乃至全身,完好无暇的皮肤一块块斑驳腐烂,露出森森白骨;饱满的额骨犹如被重锤砸下,半边脸都深深塌陷下去。
青龙临死前种在沈氏血脉中的恶咒在红线之术失败后,加倍反噬到了这具身体上。
刚才的翩翩浊世佳公子眨眼间变成了恶鬼修罗,皮肉剥落的剧痛令他骤然发出惨烈的叫声,可那惨叫只维持了片刻,已然溃烂的喉咙让他只得紧紧扼住喉骨发出嗬嗬的喘息声。
这突然的变故让本想再给他邦邦两拳的李药袖爪子僵在半空,不、不是很想落在这具恐怖又磕碜的“尸体”上……
随着青龙恶咒的爆发,沈檀的脸色也愈发苍白发青,深埋在宫殿底下的那颗心脏不断地被封印消磨。
事不宜迟,他手持长枪狠狠掼入地面,碎石崩溅,遥远的天际骤然炸开一道响雷,惊得天地同震。
响雷一道接着一道,刺目的电光撕破天幕,鹅毛大雪从裂开的云间轰然落下,彻骨的严寒让新京宛如堕入了寒冰地狱当中。
皇城之中,正因这古怪黑光惊疑不定的修士们连同与他们对峙的禁卫们在剎那间都齐齐打了个寒颤。
怀芳小道士搀扶着气若游丝的白胖道士呵出一口冷气,茫然看着突然飘下的大雪:“怎么突然又打雷又下雪的?”
青年道士眼神肃杀,桃木剑已然在手,低声吩咐师弟们:“不能坐以待毙等此阵结成,否则今日我们一个也走不出这道宫门。“
另一边的清水寺众人,方丈仍是副慈悲为怀的模样,双手合十:“虽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但能不入就尽量不入吧吗,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是吧。度法!”
他一声喝令,一行武僧齐齐出列,大喝一声撸起袖子露出油光发亮的肌肉,怒目直视前方禁卫。
禁卫们高举刀剑的双手开始微微发抖。
为首的武僧念了句阿弥陀佛,宽慰他们道:“放心,贫僧们会手下留情。”
禁卫首领还没放心一瞬,就听那五大三粗的和尚爽朗大笑:“贫僧会给你们留个全尸的!”
禁卫首领:“……”
无人看守的皇帝寝宫中,天光伴随着落雪从坍圮的穹顶落在沈祈体无完肤的身躯上,刺激得他狠狠痉挛了一下。
“噗咚”“噗咚”李药袖似真似幻地听见了某种东西跳动的声音,从脚下逐渐突破层层阻碍,离他们越来越近。
遍布龙鳞的青黑长枪笔挺地扎在地面之中,仿佛与这心跳声遥遥呼应,青金色的枪柄剧烈地颤抖着。
可李药袖却愈发不安起来,因为沈檀的脸色在此时惨白得近乎透明,眼角脸颊上甚至都隐隐浮现了层层青鳞。
“你也发现了是吧,”本已近乎是个死人的沈祈突然开口,他身上的创口竟不知何时在黑光中逐渐痊愈,那张犹如修罗般的面孔又逐渐恢复成人形。
他踉踉跄跄地坐回到龙椅上,喘着粗气哑声笑道,“青龙的半颗心脏已与皇室血脉相连,你取回这半颗心脏,就会彻底断送沈氏的帝王气数。就算你没有血肉之躯,但只要你的魂魄仍然是曾经的三皇子沈蠡,你就与我一样,这一生,不,是生生世世都摆脱不了这被诅咒的命运。”
他癫狂般地哈哈大笑起来:“你费尽心思杀了我谋得皇位江山,现在却要亲手葬送沈家的江山!当真可笑至极!”
“我没有杀你,”沈檀忽然淡淡开口,丝丝鲜血从随着他开口从唇角滑落,“那时候我才几岁?对你的太子之位一点兴趣也没有。不过我承认有一点我得感激你,”他揩去嘴角血渍,“你要是没死,我与小袖的婚约自然也无从论起。”
沈祈脸上的笑意倏地一僵。
本来忧心忡忡的李药袖也两爪一顿:“……”
虽然在这种生死关头,突然说出这种奇奇怪怪让人很不好意思的话,但仔细一想,好像也确实很符合沈檀杀人诛心的一贯作风。
地面颠簸得犹如波涛汹涌的海浪一般,无数碎石砖瓦从高处落下,沈檀如履平地岿然不动:“我不喜欢替别人背黑锅,所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先太子殿下。对你动手的不是别人,正是百年前为求长生被妖人蛊惑,造成近百年民不聊生动荡乱世的——你的父皇,哀帝沉重。”
沈祈面色突变,紧握着扶手的指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青龙剩下的半颗心脏在沈檀的召唤下强行突破禁制,节节升起。
沈祈身上被克制的恶咒再度复发,只见那张翩翩如玉的脸庞不断地撕裂又愈合,人面鬼面交替出现,只有一双勉强算得上完整的嘴唇抖动着吐出一句话:“孤,不信。”
如果沈檀没有一步步猜出当年的真相,他也不会相信昔日如此疼爱这个嫡长子的皇帝会亲手杀掉自己立下的太子。
沈祈作为先皇后的唯一嫡子,出生即被封为太子,在同龄人还在上书房的时候他已经能随着皇帝旁听早朝。刚开始的哀帝对求仙长生尚且不是那么如痴如狂,处理政务之余的闲暇时光多是手把手教导他与皇后这唯一的儿子。
从小沈祈便知道自己被父皇寄予了厚望,同样他也十分敬爱自己的父皇,直到临死那刻他心中都不曾对他的父皇有过丝毫怀疑。
是当真没有怀疑吗?
沈祈忽然陷入长久的沉默当中,沈蠡的话像一柄匕首,强行剖开他隐藏在极深处的秘密。
在死前残留人世的极短一剎,他脑海中划过了许多怀疑的对象,最大的嫌疑人自然是逐渐长成、备受夸赞的三皇子沈蠡,但……
他想起那日亲自送他出宫门的中年帝王,那时的皇帝已开始服用丹药,在丹药的作用下威严的面容格外神采奕奕,一双眼亮得有些骇人。
当着众位臣子的面,皇帝亲自将他扶上马,谆谆教诲了几句,松手那刻忽然又紧紧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沈祈被抓得微微一怔:“父皇怎么了?”
皇帝精光灼灼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缓缓松开手:“太子,一路当心。”
沈祈迟疑的眉眼顿时舒展开,他笑得意气奋发:“父皇放心,此行去泰山,我定会如实详尽地向上天禀明父皇的仁政功德,并且虔心替父皇祈福祝祷。”
皇帝闻言紧绷的面容松缓稍许,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沈祈直到现在依旧记得他的眼神,有几分不舍又有几分犹豫,那时他以为是一位父亲对即将远行的儿子的担忧与挂念。
“朕有些想念你的母后了,记得到了泰山也替你母后上柱香。”
这是皇帝留给沈祈的最后一句话。
如今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在沈祈脑海中反复撕扯回放,那当真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不舍吗?还是出于即将亲手杀死亡妻留下的唯一子嗣的愧疚?
“沈蠡,即便你说的是真的,”沉默许久的沈祈慢慢抬起支离破碎的面庞,好似完全感受不到周身的巨大痛楚,平静地与沈檀对视,“又如何呢?我们的父皇已经死在百年前了,连骸骨都不知道散落在皇陵哪个角落里。”
他慢慢扬起嘴角,意兴阑珊地笑了笑:“死都死了,我也没有鞭尸的爱好。我现在要做的是真正地活过来,并且,拿回本该属于我的皇位。”
李药袖搓了搓爪子:“算了吧沈檀,别和这疯子讲道理了,你歇歇。我去做掉他!”
沈檀:“……”
封印青龙的禁制突破在即,他支撑到现在地的身体已然濒临极限,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去阻止摩拳擦掌的李药袖,只得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小袖,你别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