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自己像孤魂野鬼,游荡在城市。
又看到“Starbucks”的牌子,这座城市的 Starbucks 随处可见。好久没认真地喝过一杯咖啡了,王丽找地方停好车,走进店里。原本想点拿铁和提拉米苏,想了想,点了美式和司康。
端着餐盘,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的人来车往,风很大,逆风而行的人被顶着走,瘦的人步伐艰难,随时都能被吹上天。浮在王丽眼前的,是曾经的记忆。
来这座城市之前,她曾想过,大城市肯定与小城不一样,大得多,也漂亮得多。城市的画面与故事,她在电视里看到很多次,街道车水马龙,男女光鲜亮丽,随时会滋生爱情的街角以及只要努力就能翻身的人生。
电视里都是那么演的,所以她信了,那座城会有她的容身之处。
了断了一切,带着仅属于她的一千块钱和不多的行李,坐上北上的火车,尽管有心理准备,但出站的那一刻,眼前的城市却大到超乎她的想象。记忆里的村落、小城,瞬间被庞然大物挤压成窄窄的缝,从缝里挤出了一束光。
耳边人声鼎沸、各tຊ色的人来去匆匆,站在人群里,身边的一切都虚成了幻影。当时的她固执地认为,这么大的一座城,总有地方能放下她小小的愿望,从缝隙里透出的光,会越来越亮。
但短短一个月,光就暗了,她并未成为电视里光鲜的女郎,仅有高中文凭,找不到太好的工作,她发过传单、洗过盘子,被骚扰,被欺负,和人起了冲突,结果就是扣钱。
曾以为一千块是好大的一笔巨款,但在这座城市里,像被太阳强光照射的一摊水,很快就蒸发了。为了赚钱,她甚至萌生出当小姐卖身的念头。但最终,说服不了自己。
决定离开,否则她也会被蒸发掉。但离开之前,要去做一件事。
在这座城市,她常会看到招牌叫“Starbucks”的店,听说里面卖一种叫做咖啡的东西。她不知道什么是咖啡,专门找人问了,被嗤笑后得到了答案:一种饮料。“Starbucks”的店都在最繁华、最好的位置,每家店的玻璃窗都很大,店装修得很漂亮,但吸引她的,是坐在店里的人和他们的表情。
无论男女,要么愉悦,要么平静,王丽认为那种表情是咖啡带给他们的。咖啡,一定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饮料,她非常想尝一尝。
第一次走进咖啡厅,尽管挺直了腰板,让自己看着精神些,但依旧能察觉她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她不会点单,排在队伍的后面,观察前面的人是如何做的。轮到她了,假装自如地说出几个字,美式,中杯,热的。
做出这个选择并不难,咖啡的种类很多,所有的名字都极为绕口,这两个字她绝对不会念错,价格也最便宜。
二十五块钱,换来一杯装在印着绿色小人的透明杯子里的褐色液体,王丽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个价格预示着它必须好喝。找了个角落坐下,拿掉透明的杯盖,她凑近鼻尖,闻了闻这杯叫做咖啡的东西,的确很香。
该有多好喝呢,她端起杯子,满满地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漾出的苦味让毫无心理准备的王丽觉得自己喝到了毒药,世界上怎么能有这么难喝的东西。
这么难喝,那些人为什么还喝得那么开心。太苦了,咽不下去,一扭头,喷在旁边一位男人身上。苦汤子弄脏了他的衬衣,他没生气,还让她别介意周围不太友善的目光。男人就是沈渊,他说自己在剧组工作,得知王丽没有工作,还主动要帮她介绍。
原来电视里的故事并不完全是假的,真的会有爱情在不经意间发生。
但现在,却变成了这个样子。乡村、小城、大城,给予王丽的都是悲剧感,但她总觉得,苦是有尽头的,苦到底了就会回甘。比如,机缘巧合,她与林潮有了交集,她还要看着他闪闪发光。
想起林潮,心里暖了一些,她想,他已经吃完了那块蛋糕,喝完了那杯咖啡吧。用手机摄像头拍了自己面前的司康,登了微博,给林潮私信了司康的图,发了一段文字:哥哥,今天早上心情不好,吃了块甜点,很甜,好受了一点。突然很想知道,你今天吃了什么。
没点一样的东西,是怕发给林潮的时候,太刻意,引起他的怀疑。说不定,他会拍图回复我,或是发一条微博。王丽想。
她一直在等,不断地刷新页面。
半个小时后,林潮发了一条微博:探班我很敬佩也很喜欢的一位前辈老师,有机会和她合作,太开心了,会努力的。
配图是昨日影棚的一角,虚化了的一个背影。王丽知道,那个背影是江枫渔。这条微博让她心慌,想起昨天江枫渔刚开始为难她的时候,林潮不顾所有人的目光,给了她一包纸巾,试图安慰。
王丽曾对林潮没有非分之想,后来知道圈里很多出手大方的粉头、站姐,与艺人关系密切,甚至亲密到同榻而眠。现在的她太平凡了,如果有足够多的钱,能给他送贵重的礼物,说不定他们的关系就能更进一步,再进一步。
可是,怎么才能有钱呢?
看到林潮发的微博,她想起了别处听来的关于江枫渔的流言,一个在底层混迹多年的小品演员,突然演了电影的女一号,是一步一步从场务、灯光、副导演、导演睡上去的,妥妥的公共汽车。
一定要拿到她实打实的黑料,狠狠敲诈她一笔。想到江枫渔,王丽咬牙切齿。登录 QQ,在“潮起潮不落”群里发了条消息,说她在剧组的一位熟人,目睹林潮在与江枫渔拍戏期间,不断受到对方的骚扰,以及潜规则暗示。
几分钟后,群里义愤填膺,把江枫渔骂了个狗血淋头,纷纷让她滚出娱乐圈。
——现在还不是对付那个贱女人的时候,等到电影如期上映之后,我们在找她算账。最近这段日子,大家要多多收集她的黑料。
放下电话,王丽脑海里不断地闪现江枫渔骚扰林潮的画面,如此真实,她相信自己的第六感。极度的恨意,驱使她掏出包里随身携带的折叠小剪刀。
第8章 【LI】07 铁链
昨天之前,若知晓江枫渔拉了林潮一把,给他出演院线电影男主的机会,王丽会把她当恩人。但此刻,江枫渔对林潮做的一切,在她眼中都是别有目的。
江枫渔算低调的演员,这些年,除了拍戏和一些杂志、商务,基本不参加综艺,也不直播带货。她结婚了,老公很神秘,俩人从未在公开场合一起露过面,对外说因为他是圈外人,不想被影响。
也有传言,说她是被金主包养的金丝雀,如今的一切,是金主拿钱砸出来的。但金主原本有家室,江枫渔小三上位,拆了人家的家庭,若暴露了金主的身份,有损她文艺女神的人设。
男人能拿钱砸她,她就自然能拿钱砸别的小鲜肉。回想昨天她与林潮的相处,王丽越想越不对劲,江枫渔从眼神到举动都暧昧撩人。林潮探班,坐她的车,陪她聊天,一定是被迫的,这个圈子脏,小演员的生存环境本就不容易。
一部电影的拍摄周期,短则两个月,长能长到没边,林潮一定没少被江枫渔那个老女人占便宜。
越脑补越气,王丽把餐巾纸想象成江枫渔的样子,看它变成一缕一缕的残碎纸条,又变得更碎。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柔软的纸巾化作江枫渔的皮肤,被她剪出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的割痕。
王丽黑潭似的眼神,浮上快感的情绪。她能感受到江枫渔皮肤撕裂的声音,想象中的伤痕、鲜血、痛感,取悦了自己。过了很久,眼前涌出了一条血河,江枫渔成了碎尸。
她坐在“碎肉”旁,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妈妈,那个阿姨在干什么?”
“阿姨在忙。”年轻的妈妈拉走了小男孩。
落在外人眼中,王丽像一个失意者。这座城里,失意的人太多,被裁员、被甩,差不多都是这个状态。
王丽把一堆碎纸揉成团。喝了一口咖啡,咬了几口司康。拿出手机,漫无目的地翻着。
脑海中,江枫渔的碎肉时而闪现,与某个画面重叠。想起野湖捞起的那具尸体,王丽心被扯了一下,有些慌。会不会是他呢?于是搜了几个关键词,想看看有没有后续,线索很少,但还是有。
某个哗众取宠的主播,在野湖边直播,信誓旦旦地说,他目睹了尸体被打捞上来的样子,其实,都算不上尸体,是几段残骨,身上的肉估计早被鱼吃了,骨架也被湖水冲散了。有粉丝互动,说会不会是牛啊、羊啊的动物残骨。主播说,不可能,头骨在呢,一看就是人的。
直播间当时就被封了,但一些片段流传了出来。主播口若悬河,对死亡毫无敬畏,一条人命,成了他换取流量的工具。
王丽讨厌他的样子,在心里骂了两句。她的目光幽暗,在慌乱中辗转,若真的是那个人,应该也不会怎样吧。他死了三年,连具整尸都没有,几段残骨也不会有什么线索,说不定,会被当成溺亡者。又说不定,真的是某个溺亡的人。
放下手机,看着窗外。刚才那个熊孩子疯了似的,满咖啡店跑,戳这个人一下,戳那个人一下,刚开始,他的妈妈还劝,但越劝越疯,就由他闹了。服务员过来提醒,孩子的妈说管不了,有人看不惯,朝熊孩子伸出脚,他被绊了好大一个跟头,磕了脑袋,哇哇大哭。
孩子的妈也开始闹了,非要个说法。那人说他的脚就放在这儿,熊孩子非要踩,他也没办法,不然就报警吧。
咖啡厅的吵嚷声越来越大,孩子的哭声惹得王丽心烦。她心想,实在管不了孩子,弄死算了。“死”这个字,似乎成了她潜意识里的口头禅,弄死这个,tຊ弄死那个的想法,时不时会从思绪里渗出来。
但当这个想法伴随着熊孩子的哭声时,她还是惊了一下。眼前的小男孩,和她弟弟死的时候差不多大小。而弟弟的死,与她有关。
同村的虎子是目击者。他说,你杀死了自己的弟弟,电视里演过,杀人是要被警察抓走吃枪子的,不如,我们跑吧。
虎子长她两岁,家里有着村里唯一的一台黑白电视机,通过电视,他知道很多事情。
她信他的话,于是跟着虎子离开村子,走了很远的路,悄悄地上了一辆货车,左藏右躲,乞讨、偷窃,他们去到了从未到过的远方。但她和虎子终究在汹涌的人流里,走散了,准确地说,是虎子先遗弃了她。她被好心人捡了,送到派出所,看到穿警服的人,以为是来抓自己枪毙的,一句话也没有。
再后来,她去了孤儿院,被领养,有了养父养母,又有了一个弟弟,养父母对她始终很好,直到虎子再次出现。
一开始,她并没有认出那个黑黑壮壮,染着黄头发的男孩是虎子,但虎子叫了她的名字后,笑得意味深长。虎子还带了个女孩,说是自己的女朋友。
与她的平凡不同,女孩很漂亮,眼睛大大的,皮肤通透,穿了件紧身的粉紫色吊带,时髦的喇叭裤。虎子把她拉到一旁,说女朋友病了,需要钱治病,问她要钱。
夏天的光,照在虎子黝黑的脸上,挤破未结痂的青春痘,打架留下的疤,绒绒的胡须,还有带着戾气的表情。她说,自己并没有很多零花钱。虎子盯着她看,说你可以去偷啊,偷钱或者偷值钱的东西,都行。
她胸中有一种惊惧的气体,随着灼日荡起,缓缓地缠绕着她,像回到了那个夏天。非常不好的预感,在下一秒就得到了证实。
虎子说:“现在你日子过得不错,但你杀了亲弟弟的事,如果被你的养父母知道了,他们还会对你好吗?”说着,凑近她的耳畔,小声说,“放心吧,那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其他人都不知道。”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漂亮女孩说,“我连她都没告诉。”
别无选择,只能按照虎子说的做。她似乎很擅长做一个小偷,一次两次之后,没有被发现,竟愈发大胆。除了家里,在学校也偷,有时偷的东西并不值钱,虎子是不屑要的,但那种感觉像染了毒品一样,忍不住。
第一个发现她偷窃的是班主任,叫来了家长。她垂着头,羞愧难当,养父母如她一样羞愧,不明白家里虽不算富裕,但不缺吃喝,怎么就养出了一个小偷。
回到家,养母狠狠地揍了她一顿。她不停地道歉,胡乱给自己找了些听上去很假的借口。养父母觉得教育理念没有错,但女儿养成了这样,唯一的缘由就是,这种坏基因是她骨子里带的,天生就有。
养父母差点将她退养,她苦苦哀求。
最黑暗的一段日子终于熬过去了……多年后,她挤上了绿皮火车,看着窗外的景色,从旷野到一栋栋楼宇,在陌生而庞大的城市里,遇见了沈渊。
“你好,我叫沈渊。”
“你好,我叫王丽。”
她有了听着体面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有事做总是好的。她还有了沈渊,沈渊说,那次去 Starbucks,他是为了争取一个活,也喝不惯咖啡,打肿脸充胖子,所以特别理解她。
他们租了房子,小小的一间半地下室,甚至还买了辆二手车。其实严格来说,车是被强卖的,沈渊的一个哥们借了他三万块钱,一直还不上,最后说用自己的二手夏利抵债。
俩人一合计,有了车,工作的机会说不定会更多,同意了。车牌比车贵,没过户,他们先开着代步。王丽觉得日子越来越好,但虎子又出现了。
世界上有那么多城市,那么多人,人潮汹涌,但虎子再一次找到了她。还是一样,要钱,否则就把她的秘密说出去。长大了,王丽其实明白当年虎子骗了她,她杀弟弟的时候,很小,根本不用负法律责任。不用吃枪子,不用坐牢。
但这件事若被沈渊,被其他人知道,她会成为别人眼中的脏东西,会失去一切。此时的王丽有了工作,能赚钱,她给了虎子钱,但虎子的胃口越来越大。她被逼到绝路。
虎子知道王丽混剧组,还大言不惭地让她给他介绍个活干,说凭自己的本事,说不定能睡到女明星。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让王丽无比厌恶。
豁出去了,她告诉了沈渊自己那段不堪的过往,暗色的童年,有一点甜却被虎子毁了的青春,和如今他再次的威胁。
狭小的房间里,很安静,沈渊摸着王丽的头发,眼里满是心疼。她的过去太曲折沉重了。沈渊说,没事的,我们商量一下,让过往彻底过去。
终于,在城市下了雪,野湖结了冰之后,王丽等来了机会。她将酩酊大醉的虎子塞进车里,载他踏上一条死路。
没了虎子,日子又回到了从前,却没想到,沈渊变成了虎子。
她曾在很多个夜晚,去回想,到底是从哪天开始,她和沈渊一步一步成为了现在的样子。好像是在她无意中抱怨他好久都没正经工作了,又或者是某次吵架。但她的记忆并不清晰,很久之前的事情她都记得,唯独这件事,成为脑海里的谜案。
沈渊变得越来越陌生,陌生成一个烂人。但烂人不是凶手,而她,是比烂人更烂的人。
秘密似一条铁链,一头栓着王丽,一头曾在虎子手中,如今,沈渊握着它,王丽跑不掉了。
过去的岁月,一点一点从思绪的缝隙里透出锋利的小块,给她心上打入一颗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