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湖两个字,在她的眼前渐渐溢出水,水并不澄清,如浑浊的谜团,但面积越来越大,周围杂草成片,熟悉的荒凉感。宁河与之相比,更辽阔磅礴,与渤海相连,无边无际,溺水的人不知会被冲到哪里。
江枫渔刷着手机,想了很多事,直到眼前的水彻底干涸,她决定去找詹泽,不绕太大的弯。
离开书房,敲了敲詹泽卧室的门,说有事问他。这间屋子,四室一厅,她和詹泽一人一间卧室,书房、衣帽间是她的领地。俩人平时互不打扰,最多低头不见抬头见地说几句客气的车轱辘话。
詹泽刚在午休,出来时,穿着一身灰色的秋衣秋裤,睡眼惺忪,打着哈切。他用余光观察了江枫渔,神色正常,不像“解离”的前兆,便问有什么事。秋衣勒出的他隆起的肚子,裆部微微撑起的洞辣了江枫渔的眼睛,她让他套件睡衣。
詹泽进屋套了件枣红色的珊瑚绒长款睡袍,再出来,慵懒地走到沙发前,坐了上去。
江枫渔坐在沙发的另一端,想了想措辞,问:“想起一件事,当时楚楚跟我说她想治眼睛,后来没下文了,就想问问你,她的眼睛好了吗?”
听到那个女人的名字,詹泽神色如常,能与江枫渔走到这一步,皆因那位。要说那位真能藏事,结婚那么久,他都不知道她有这么一位好闺蜜。
还是她闹脾气,发疯,摔东西的时候说漏了嘴。
有人能养我,能养孩子,她说。她似乎想激怒他,但他只是面带恨意,不多说,他习惯当一堵白色的,冰冷的,没有回应的墙。他的反应,让她恐惧从而焦虑,痛苦至极。她很快替自己辩解,说那个人是女的,是她最好的朋友。
“我问了吗?我在乎吗?你看看你刚才的样子,像个疯婆子。”当时的詹泽,是这么回答的。
詹泽把腰上的睡衣带紧了紧:“你肯定知道,她那个病,是小时候去她爸实验室玩,偷了一盒不知道什么药,也不嫌苦,把药当糖豆吃,”面前的女人,无来由的带着冷气压,詹泽把腰上的睡衣带紧了紧,继续说,“结果中毒了,导致视网膜病变,成了色盲。”
“她跟你说的?”
“不是,她亲爹老贾,我俩是通过老贾介绍认识的,老贾当时就跟我说了他闺女的情况。”
“你不在意?”
“这有什么可在意的。不是跟你说过么,她回鞍宁后,我俩处了些日子,感觉特别合适,哪儿哪儿都合适。她虽说看东西没色,但早习惯了,不影响正常生活。”
“一点办法都没有吗?现代医学那么发达。”
“当时耽误了治疗,后来就治不好了。怀孕的时候,她非常害怕把眼病带给孩子,她的病不是天生的,不会遗传,非不信,自己吓自己。对了,你怎么突然想起问她的眼病了。”
“刚午睡的时候梦见了,随便问问。”
詹泽还在说话,江枫渔的耳朵却闭了起来。陈楚妮是色盲,若詹泽说的没错,那她被家人送到鞍宁老家的时候,已经是了。
“大家好,我叫贾漫。”
小学三年级刚开学,江枫渔的班上转来一个女生,瘦瘦小小,怯生生的,脸色很白,站在讲台前做自我介绍,双手紧紧握着,汗从指缝渗出来。
学校名叫希望路小学,名字里虽然有“希望”,却是全市出名的三差小学,环境差、学生差、师资力量差。能来这里上学的学生,家长大多是小商贩或下岗职工,实在没别的门路。
什么样的土壤,开什么样的花,结什么样的果,大多是注定的。鲤跃龙门,前程似锦的故事,极少会在这所学校发生。学校并不强制学生穿校服,只要不裸着,穿什么都行,没人管。
希望路小学的学生有种特殊的气质,丧,混不吝,灰沉沉的。贾漫格格不入,她的衣服总是花里胡哨,高档但难看,用的文具很上档次,附近的文具店、小卖部都买不到。
但贾漫的学习成绩太差了,学校里,百分之九十的学生学习都差,她依旧是最差的那一个,语文、数学、历史……毫不偏科地差,第一次期中考试,拿了倒数第一,一直到毕业,名次再没变过。
班里的男孩叫她傻子,一开始一个人那么叫,后来大家都那么叫。她不生气,还会盯着人笑,倒像个真傻子。
除了美术老师,所有的人都不喜欢她。美术老师说,贾漫眼里的世界不是恒定的,色彩也不是刻板的色彩,她笔下的风会孤独,雪能张扬,简直是天才。希望她别放弃绘画。
但在学生眼里,贾漫的画与她的人一样,透着傻气。大人的坏还有所顾忌,小孩坏起来,无法无天。他们一方面嘲笑贾漫是傻子,同时嫉妒她有很多他们从未见过的高档玩意。于是,她的本子、书时常被扔到水沟里,新的笔、橡皮总是不见,衣服上会多很多洞,头发也会被剪。
最夸张的一次,几个小孩,用黑色的胶带把她捆在了学校的椅子上。
贾漫不管被欺负成什么样,都不生气,甚至乐呵呵的,乐得tຊ有点儿瘆人。
最严重的两次,一次嘴被打得流了血,一次好几个人围着她扇她巴掌。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欺负她的人愈加嚣张。
他们羞辱着她的灵魂,伤害着她的身体,好似做一个实验,想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缺了根生气、发火的神经,天生没有泪腺。
江枫渔看不惯他们欺负人,把那些学生的书包扔到河里,用棍子抡,破口大骂,连老师也一起骂。在这所三差小学,江枫渔成绩拔尖,以前也受欺负,小男孩骂她骚货、妓女,连亲爸都勾引,还说是她妈亲口说的。
骂她的,她就骂回去,话更脏;打她的,她也打回去,下手更重。人浑了,就没人敢惹,不管大人还是孩子,都欺软怕硬。
两个不受欢迎的人成为朋友,贾漫告诉江枫渔,自己并不喜欢画画,但她脑子天生缺根弦,学什么忘什么,怎么背都记不住,画画不用死记硬背,靠想象力就可以,能打发时间,不能当正事。
江枫渔问过贾漫,那些人欺负她,她为什么不生气。
贾漫说,没必要。她够幸运,够幸福了,比这个学校大多数人条件好,吃过他们没吃过的,玩过他们没玩过的。还说父亲是教授,总教育她,吃亏是福,知足常乐。当时的贾漫,老成得像总把头发吹成个大半圆的女校长。
贾漫还教江枫渔如何保持好的心情,比如每天在纸条上写十个今天要开心的理由。
花开了,下雨了,好看的书,好听的歌,好吃的零食……她的理由都不宏大,甚至细枝末节的微小,写完了,读几遍,把纸条埋在校园的大树下。她说,这些都是妈妈教她的。
江枫渔拽了几片回忆,过往历历在目。所以,贾漫对色彩的大胆、张扬,并不是因为想象力,而是她没办法把它们涂抹到合适的位置,家长给她穿色彩夸张的衣服,说不定也藏着别的心思。
再大一些,贾漫开始买衣服,她突然开始喜欢黑白,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像行走的钢琴键,衬得整个人更加老成。
不知道当时贾漫的色盲,盲到哪种程度,她刻意隐藏自己的缺陷,但如果眼睛里的世界是假的,那她莫名其妙的快乐大概率也不是真的。
点了根烟,飘散成雾的尼古丁,熏润了江枫渔的眼睛。她有强烈的预感,不管是贾漫也好,陈楚妮也好,自己从未了解过她。
假象的壳子套在真相上,迷离了她的心。
窗外的风雪似融了墙与窗,呼啸而来,江枫渔感到彻骨的寒。突然,她反应过来一件事,“小花”说陈楚妮的病是娘胎里带的,詹泽说是吃药吃的,虽然不一样,但她眼睛带病这件事是真的。
那么,“小花”的另一件事,“你男人还那么恶心吗?”也会是真的。
“你男人”是詹泽,他在他的故事里,没有半点恶心的行径。
知道詹泽恶心事迹的人,很可能只有那个“小花”了。江枫渔熄灭了烟,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在笔筒里摸了支钢笔。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为晚上八点的聊天,打一个草稿。
她将自己想象成陈楚妮,缓缓写出一行一行的字,“我病了,失忆了,你能告诉我过去的事吗?”“当时自杀了,但被人救了,家里人看得紧,不让我跟外界联系。”……
深蓝色的字上,很快多了深蓝色的不太直的横杠。怎么说都很假。
江枫渔决定向她坦白,说自己不是这个 QQ 号的主人,她想知道原主人都说过什么,甚至可以为此花一笔钱。花钱,多简单的事,只要数字够大,不信买不来陈楚妮的消息。
所以,真相会是什么呢?她放下钢笔,笔尖的墨水洒出来一些,在本子上晕成乌云。
第11章 【LI】10 露骨
王丽拨弄着手机,电话响了,工作室负责人张晴打来的,她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但还是接了。喂了一声之后,那边破口大骂。
昨夜在拍摄现场,江枫渔先兵后礼装大度,张晴压了一肚子火,此刻全部释放。污秽的句子夹着怒火从手机里蹦出来,钻进王丽的耳朵,滚烫的,耳廓能被灼出黑洞。
这些年,她习惯了。那些光鲜的人恶臭起来,味道堪比腐烂的尸体。她就听着,任她骂,一句话也没说。因为火总有熄的时候,不能烧一辈子。就那个精神头,体力也不够。
但张晴的话越来越毒。昨夜过后,两家艺人团队找了过来,说合作期间丢了东西,怀疑是工作室的人偷的。张晴让王丽滚来工作室,从实招来,偷过多少,还威胁她赔偿工作室的名誉损失,否则就报警。
王丽在一堆污言秽语里,找了个缝隙说:“耳环是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地上捡的,当时问过你,是不是有人落了东西,你没搭理我。而且,那耳环看着跟塑料似的,我以为不值钱。”
说完就挂了电话,张晴又打过来,她不再接了。手机在咖啡桌上震了好几分钟,才重归平静。
王丽撒谎了,耳环是她偷的,但总要找个借口。撒谎这件事,日益熟练,看了看自己粗糙的双手,她想,和一双杀过人却又伪装的手比起来,其他的谎言根本算不了什么。至于别人信不信,与她何干,又没有证据。
王丽偶尔也会回想过往,甚至会觉得是不是记忆被篡改了,她杀人这件事根本不存在,若不是沈渊,她完全能重塑一个特别无辜的自己。
还是有点懊恼,昨天事发突然,林潮又在场,她吓蒙了,大脑空白一片,只想着怎么逃离,根本没想到要找个借口。张晴的电话不再打来,王丽拿起手机,点进林潮的微博,林潮并未跟任何网友互动,鬼使神差,又去江枫渔的微博看了看。
江枫渔的微博内容及其无聊,除了日常的宣传就是商务,没有任何生活相关的内容。林潮给她留过两次言,也没有得到回复。退出主页,去了她的超话和广场,看到有粉丝埋怨她过于高冷,不进粉丝群,公司不对接粉丝团。
但也有人解释,江枫渔是演员,对粉丝最好的回报是作品。王丽看到了,冷哼一声,心想,怕是龌龊的事太多,故作清高,怕被人把过往扒个一干二净吧。
她有很强的感知,江枫渔是不堪的,小人得志,得理不饶人,还龌龊。剪纸“诅咒”的行为太单薄了,应该去打印几张她的照片,走一遍厌恶的仪式。说做就做,王丽搜了几张江枫渔的图,特意挑了比较丑的、五官变形的,存入手机。
风越来越大,雪越来越浓,窗外的画面被模糊掉,穿着臃肿的人们,踉跄地穿梭在灰白色的城市里。目光盯向窗外,有那么几分钟,王丽觉得,和他们相比,眼下的自己还不错,至少能在有暖气的空间里,慢悠悠地打发时间。
虽然是被迫的。她没有多少存款,还拖着个沈渊,尽管刚嘴硬对张晴解释了,但也知道这个圈子坏事传千里,她甚至觉得江枫渔和她的团队还会打压她。没了助理这个活,生计都成问题。
脑子突然很乱,各种事前仆后继,人又不像手机,有个键可以彻底关机。
又拿出手机,准备看点儿别的打发时间。点进 QQ,这会群里没什么人说话,她翻了翻,“一朵云”的头像是灰的,但这个名字,突然钻进她的脑子里。
那个女人是王丽在林潮的评论区捡到的。她微博名叫“一朵云”,在林潮一条微博下写了很长一段留言,感谢他对自己的帮助。林潮回复了她,字很多。
王丽一个字一个字数的,连标点都算了进去,林潮竟然回复了“一朵云”59 个字,回复她只有 7 个字。当即心里泛起了酸水,以为他们是熟人。王丽给“一朵云”留言,暗戳戳地打探,才知道不过是见过一面的陌生人。
她从外地来找朋友,结果被人偷了东西,林潮施以援手。后来,“一朵云”被她拉进了粉丝群,每次应援,她出手都极为大方,又被王丽拉进“潮起潮不落”的小群。
但“一朵云”和她们不一样,她可以为林潮花钱,却不喜欢群里的一些“仪式”,甚至反感,一次争论之后,被踢了出去。但每次有应援的活动,王丽单独找她,她都会给钱,一来二去,俩人就熟了。
王丽觉得“一朵云”在现实生活中,应该没什么朋友,所以才会找陌生的网友诉苦,而她是很好的倾听者。隐藏了身份,表达可以肆无忌惮。“一朵云”的苦难绵长,从孩童时候诉起,一直到婚姻。
窥探别人的伤口,让王丽有种说不出的愉悦感。盯着发灰的头像,想着晚上八点,再用什么事刺激她一下,或者跟她聊聊,消失的这段时间,她经历了什么,有没有新的tຊ苦难。
“潮起潮不落”的 QQ 群有了动静,王丽点进去,有人发了几张林潮的照片。
拍摄的人并没有用长焦,却能看出与他的距离很近,镜头几乎要怼到他的脸上了。林潮的表情太奇怪了,好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身子歪向一边,后两张,几乎落荒而逃。
发图的人网名叫“修勾狗”,她洋洋得意:怎么样,怎么样,老公太帅了,这次出差,特意空了一天,哪儿都没去,就去见老公了。太帅了,这样一张脸不火简直天理难容。
王丽认出照片的拍摄地,是林潮家附近。小群里的人五湖四海,和她同城的有三个人,大家只是网上聊天,没见过面,偶尔有人会去林潮家蹲点拍照。在群里,林潮家的地址不是秘密,粉丝对他的称呼,哥哥、小哥、老公,什么都有,甚至还有叫老婆的。
发图的人是外地的一位粉丝,日常聊天很大胆、露骨,自称林潮老婆,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写过很多梦女文,尺度极大。平时群里发图最多的人,是王丽和另一位同城的粉丝,但她们大多是偷拍,远远跟着,拍的基本都是林潮的生活状态,甚至背影,从来没有过这么清楚的面部表情。
群里人的反应热烈,夸着“狗姐”,王丽很不舒服。
她问:怎么哥哥看起来有点儿被吓到了,是不是你离得太近了。
“狗姐”发了个表情包:不是呀,是给老公看了些好东西,给他看害羞了。
有人问:什么好东西,LOOK,LOOK。
“狗姐”往群里扔了张被截掉脑袋的女人的自拍照。大冬天,照片里的女人敞着大衣,里面穿了件极其暴露的渔网加蕾丝的贴身衣服,薄薄的一层,勒出她丰盈、油腻的身材,领子很大,没穿内衣,两个乳房呼之欲出。